四法死了。
他手心里有一个紫红色的血点。
一个意外死了的人有机会时会告诉人,自己就是意外死的。
丧事后,我去感谢村长,在门口听到。
「家宝,伤口很完美……」
紧接着,我听到一阵闷哼声,忙退到一边。
村长从里面出来,盯着我步步逼近。
「现在你逃不了了。」
1
我扶着腰,气喘吁吁的站在工地门口,混乱和哀嚎将我淹没。
围观的视线慢慢地聚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到躺在门板上的四法,脸上盖着自己的深蓝色外衫,身上血迹斑斑。
我想跑过去的,但是怎么也迈不动腿。
昨天半夜,是邻居海坤嫂子拍门声和吼叫声惊醒了我。
「你家四法在工地出大事了,睡觉的房子塌了,你家四法被最粗的顶柱砸中……」
话还没听完,我已跌跌撞撞跑向工地。
站在四法跟前,我蹲下身,揭开外衫,脖子、心脏,还有脉搏。
一点点感受。
「人也许还有救呢?」我心里一直怀着一点妄想。
……
「咱们以后可不敢住这种房子了。」
「谁说不是呢,以前也没有事儿啊。」
「那柱子按道理不该倒啊。」
「是啊,我们当时出大劲儿摇了摇,很牢固的。」
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我像是抓到了一根真相稻草。猛地一冲,抓住那人的肩膀。
「柱子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可以吗?」
我吸吸鼻子,对可能的真相的愤怒让我冷静了下来。
现场一片狼藉,柱子歪斜着,圈住柱子的石头缺了一个口,散乱的石头比较小。
我盯着这些小石头出神。
四法手心里有一个紫红色的血点,再加这些小石头。
已经在告诉我他的死另有隐情。
一个意外死了的人有机会时会告诉人,自己就是意外死的。
2
在外面死了的人是不能进村子的。
我只好将四法安置在了村口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
晚上我就靠在他的床边假寐。
四法木木讷讷的,总是跟在我身后。
「慧儿,我给你买了流行的印花连衣裙,你穿上肯定好看。」
「慧儿,家里的活你放着,等我回来干。」
这么明的月光,我似乎又看到四法背(读四声)着我,半夜起来割小麦去了。
他可真是个铁憨憨。
……
丧事期间,村长照常来慰问,但是他的儿子王家宝并没有来。
王家宝可是最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捣乱。
上次村东头王生叔家娶媳妇,他们家专门找人拉着王家宝喝酒,结果最后人是醉了,可喝酒的小房子也着火了。
幸好是没出人命。
这次,海坤哥还专门找人,但王家宝没有出门。
等一切料理结束,我敲响了邻家大哥的门。
四法不在家的时候,海坤嫂子经常帮衬我。我们两家的菜地挨着,嫂子浇水时会顺带帮我浇了,有人为难我了也总替我还回去。
四法是木匠,海坤大哥是大工,他们经常在一个工地干活。
两家的关系也越走越近。
海坤嫂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对我的女儿小欢喜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亲。
「弟妹,坐吧。」邻家大哥坐在炕上,抽着旱烟,声音也是迷迷茫茫的。
「海坤大哥,他干活这几天有和人发生争执吗?」
邻家大哥叹了口气。
「这几天要上檩条,大家都很忙,四法的电刨就没有停过。有闲工夫也是互相吹吹牛皮,乐呵乐呵。」
「倒是……半个月前我在牛圈旁看到四法打了王家宝,就是你家牛发疯那一天。」
我怔愣了一下,这件事四法没和我说过。
我家牛很温顺,每次吃草回家,我都是坐在它背上晃回来的,不可能无缘无故疯起来。
王家宝是王家村得高望中的族老家的孙子。之前村里有一对邻家因为自家遮雨棚倾斜方向发生了争执,他们都不想雨水流到自己院子里,吵的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这位族老出面,出了一个主意,遮雨棚全部朝外,两家共同在中间建了一个排水槽,问题才得以解决。
族老的孙子却是一个二世主,搞破坏、调戏少女样样都干,被族老打一顿,好了继续干。
大家都习以为常。
我来了之后,他经常直勾勾盯着我,我能躲则躲,实在避免不了碰到,我就冷着脸,当做没看见。
本认为是小事,就没有和四法提过。
3
我向大哥告了谢,转身出门。
走在路上,我蹲下身伏在膝盖上。
「上檩条要据很多的木头,四法应该很累吧,应该还在睡梦中就去了吧。」
眼泪一滴滴的砸落,消失。
我不敢回家,孩子们这几天都异常的听话,他们的爸爸已经不在了,他们需要一个坚强的母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抹去眼泪站起身,晃了晃身子,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我将牛圈里外查个遍,在一堆吃剩的还未烧掉的草沫堆里发现了一个注射器。
针头很粗,不像是给人打针的。
我小心的收了起来。
转头,看到王家宝在盯着我,然后转过房角消失了。
我跟上去。
王家宝去了他爷爷家里,本来想靠近听一下。
却看到村长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我只好假装路过,回了家。
4
第二天下地回来,我经过村里人唠家常的大石头。听到有人议论王家宝被族老打的腿瘸了。
这次应该是下狠手了。
第二天,我趁大家都去地里干活的时间,提了半篮子鸡蛋去看王家宝。
走到门口时,我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家宝,红艳艳的,伤口真完美……」
紧接着,我听到一阵闷哼声。
我赶忙退到一边,假装刚走过来。
门打开,村长从里面走出来。
我硬着头皮上前寒暄,「叔,四法走了以后,多谢您的照顾,我来看看。」
我匆匆进屋放下鸡蛋,偷瞄了一下王家宝,看到了他眼里的躲闪。
我想,事情或许比我想的更复杂。
走到院里,村长还在,盯着我步步逼近。
「现在你逃不了了。」
我慌不择路,翻过院墙,逃走了。
村长睡觉的屋子的门永远是锁着。
我听村里人说过,村长之前是一个画家,但是画的画总是卖不出去,卖出去了也没有好的价格,后来就回到村里,做起了村长。
他还是画画,但是只把画好的画挂在自己睡觉的屋子,不允许别人看。
一个人的绘画作品,往往是其内心的真实写照。
村长把自己的内心藏了起来。
至于王家宝,嫂子告诉我。
王家宝小时候好奇,进过村长屋子一次,出来以后被打的皮开肉绽。
也是那之后,他就由原先的调皮上升到了开始搞破坏。
今天捅破王全福家的窗户,明天砸坏王国兴家的水缸,后天偷了王建国家的鸡烤着吃,层出不穷。5
我胆战心惊的避着村长一家。
可不等我再有所行动,村长却动了。
芒种过后,村里开始忙着收小麦。
等我家里割完扛回家的时候,别人家种下的大豆都快发芽了。
那天,我坐在麦堆旁喝水休息,村长径直走了过来。
「四法家的,四法不在了,我看你家的地有点多,你一个人也种不过来,过两天村里有人迁进来,你把岭后那五亩地给了他们吧。就当是人家来咱们村的见面礼。」说完阴恻恻看了我一眼。
我愣愣的看着村长走远,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口,去你娘的见面礼。
全村人都知道,那是我家最好的地,他这么做,欺人太甚。
自己家的丑事都快兜不住了,还把注意力转到欺压别人身上,实在恶心人。
冷静下来,我知道自己不能硬碰硬。
孤儿寡母本就不易,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但是他们一定都忘了,我不只是四法家的,我还是林慧。
6
我在孤儿院长大,园里孩子多,我又年长,早早的开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我总好奇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丢了?
那些被碾死在马路上的小狗为什么环卫工人收尸的多?
大一点我知道了,心理学可以告诉我答案。
我开始在赚钱之余,去图书馆,混进各种心理爱好者群体。
一次阴差阳错,认识了云骞老师。老师发现我的心理学知识丰富但散乱,在了解我的身世后,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惜才?开始系统传授我知识。
云骞老师带我去了他的工作室,我则从学徒做起,向上生长。
那时我学会了催眠术。
如果没有认识四法,我或许会在老师的工作室中觅得一席之地,潜心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致力于深化相关领域的学识,为那些在心灵旅途中遭遇创伤的人提供慰藉与指引。
但事情总是阴差阳错。
那年冬天大风多,天气干冷干冷的。我着急出门和老师会面,围巾就松松垮垮的围着。
骑到半路,风将我的围巾吹起,好巧不巧挂在了绿化带的树上。我被猛地拽倒在地,磕在了路沿上。
我靠坐在了灌木丛上,尾巴骨疼的暂时起不了身。
王四法骑着摩托车右拐,头盔遮挡住了视线,车轮直接从我的小腿上跳了过去。
经诊断,小腿骨折,神经轻微损伤。
简言之,骨头好了神经也好不了。
我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没想过要这个身高180,铁憨憨的、痞帅痞帅的人以身相许。
但是他却犟上了。
在工地支起锅,每天给我顿各种补汤,一下工,直接搬着铺盖宿在了医院的走廊里。将我的吃喝拉撒全包揽在自己身上。
从小缺少关爱的我,在这种铁汉柔情下被攻陷。
我们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有一次,我们一起坐公交,在公交上遇见了扒手,我点了一下四法的手指头,默契的将扒手留在了车上。也是那时我告诉了他我在工作上的这个习惯。
「1」代表是,「2」代表否。
在心理治疗中,有些病人羞于表达,我们便在病人手边放两个小软球,通过提问的方式进行交流。
孩子出生后,四法心疼我一个人带孩子不易,而我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回到了四法在农村的家。
如果当初能料到会发生意外,我宁愿拮据地待在逼仄的出租屋里。
7
这几天,村里的一个光棍经常打着帮忙的借口上我家,有一天晚上醒来,我竟看到了窗外有一张脸贴着看。
借着月光,我看到了村长的脸。
第二天,我就坐在唠嗑的石头上唠家常。
也是当天,在流言蜚语中,那个光棍的家被烧了个精光。
同时村子里传出了王家宝被虐待的流言。
我带着孩子们搬回了城里,回到了老师的工作室。
老师本要让我们住在家里,但是我拒绝了。
做人不能得寸进尺。
我开始不定时给王家宝寄问候信,以保证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就看到。
「那些石头是你动的吧。」
「那些石头是你动的吧,我确定。」
……
「善恶到头终有报。」
期间王家宝也来找过几次,刚开始他表现得很烦躁。
后来,冷静了,一句话也不说,坐一会就走了。
这天,我接到了王家宝的电话。
8
我们约在了一个小餐馆见面。
看到王家宝时,我吃了一惊。
不过个把月时间,他已经颧骨突出,眼窝凹陷,糜糜的坐在凳子上,眼里充斥的是无机质的灰。老了不只十岁。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王家宝率先开口。
对此我嗤之以鼻,他的坏全村人都知道。不是一句话就能给自己洗白的。
「我妈可以说是被我爹折磨死的。」
我知道婶婶患有疯症,总是胡言乱语,我刚去的两年还下地干活,后来就被锁在了家里,没多久,人就没了,听说是误食了农药。
王家宝看看我,神情颓靡,猛灌了一杯水。
「直到我妈死后,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才知道了真相。」
王家宝没有再抬头,自顾自的说着。
「他觉得我的伤口很好看,那之后我身上的伤就没有好过,新伤叠旧伤,我就越发的叛逆,越发的惹事生分。」
我喝了一口白开水,也给对面的人倒了一杯。
王家宝低着头,像机器人一样念叨。
我走过去,撸起他的袖子,看到小臂以上,纵横交错,形状奇异的美丽伤疤整齐排列。
一个人,执着于「我所」,放不下束缚,便无法获得自在和解脱。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本该与人共情。
但理智上,我不想。
9
很久之后,王家宝才又说话。
「四法不是我害的,那天晚上我也差点被害。」
「他出事儿的前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劳工的对话,他们要废了四法的双腿。我等了一天,终于在晚上大家睡着的时候才有机会去提醒他。」
「我摸索着快走到四法身边时,看到一个人蹲在柱子旁,将王四法那边的石头换成了小石头,另一个人拿着刀警惕的站在旁边。我很害怕,不小心发出了声响,站着的那个人拿着刀向我走过来,我害怕的尖叫。」
「王四法醒了,坐了起来,本来柱子只是会砸中他的双腿,但因为我,砸中了脖子。」
「当时场面很混乱,那两个人威胁我,我什么……也不敢说。」
王家宝已经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四法,竟不似我希望的那般,还是在痛苦中去了。柱子砸上去的那一刻他又该多么的绝望。
我不知道王家宝说的有几分真实,他的可伶并不能增加他所说的话的可信度。
……
「你认识那两个劳工吗?」
对面的人抬头茫然地看着我,摇摇头。
「你之前为什么总盯着我?」
「我……只是想保护你。」
这一刻我错愕,惊讶。
自我救赎?深藏的善良?
「你被村长盯上了。可能是,我每次看你都想确认一下,你是哪儿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让你误解了。」
我赧然。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什么会发疯,但我知道,村里的许多人都怕他,很怕的那种。」
王家宝随口说了几个名字。
「你帮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想你帮我。我看到你和那人碰头了。」
「我逃不出去,每次逃都被抓回来,遭受更可怕的折磨。」
王家宝大概误会了,他说的那人不出意外就是盛华房产的一把手薛澈。他的夫人患上了多梦症,经常找云骞老师治疗。
有一次云骞老师临时出差,但是约定的治疗周期快到了,就提前将药给了我。我去给夫人送药等公交的时候,恰好和薛澈碰上,把药给了薛澈。
薛澈在当地的名头很大,黑白通吃,大家都不敢直呼其名。
「我家的牛为什么会发疯?」我不接话,只盯着他。
「是我……打的……药,村长摸准了王四法去牛圈的时间,让我提前给牛打上发狂的药,然后等王四法进去时,把门锁上,让他重伤。只是没想到,王四法那天去的早,药只打了一点,牛很快被他制服。他还将我打了一顿。」
我依然只盯着他,不说话。
王家宝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我将王四法出意外的事跟爷爷说了,还被打了一顿。」
原来当初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打的。
看来这家人根儿上就有问题。
一个家族至上的庇护者,一个滥用权力的虐待变态狂,一个折磨催生的作恶者。
「呵。」凑一起了。
「那你给牛打发狂的药是被村长逼的?」对面的人点头如捣蒜。
「我不会帮你。」
我站起身,离开。
我没有添一把火已经是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