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宋建东

引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渡尽劫波，也许是万事皆错。

世间多少寂寞过客，不曾有一副超越尘俗的灵魂？

只不过，开头越惊世骇俗的，到后头也许越接近于悲剧。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李宗盛

—01—

太平兴国三年，夏秋之交的汴梁城，下了一场雨。楼上的南唐后主李煜，在风中更伤情。

日月如轮转，汴水东流，每一个人都发生了变化。

而数年之间，苍天下变化最大的，却恰恰就是他自己。

曾经的三千里江山之主，到此时，只守住了城中的一座小楼，楼外还有一个老兵把他看守。

而小楼昨夜又东风，吹起了多少不痛快的事，让他不能面对，只好写下了一首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一个词牌，缘起于楚汉之争，项籍被围垓下，英雄无奈，而成虞姬之叹。

唐朝教坊司乐人据其意，谱之而成一曲，于是命名为《虞美人》。

也许，这一年的李煜，就像是当时重围中的项羽。

只剩下滔滔无尽的悲恸，突围没有一点希望。

未来唯一要迎接的，也许就只剩下死亡。

李煜，字重光，江苏徐州人

—02—

而死亡到来并不难，只需要造一下就行。

而李煜把这一造，放在了自己的生日，七月初七。

星月四垂时，他让故国南唐的乐工，在汴城的宅院中，奏起了凄凉的乐章，然后他们唱起新填的词。

曲声传到了街上，撩动了路上多少往来人。

而这一件事情，连同“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起传到了汴梁宫城。

终于，惹怒了宋朝皇帝赵光义。

于是，七月初八之日，刚过去42岁生日的李煜，终于喝到了牵机药。

终于解脱，变成汴河边上的一阵风。

这一天，距离他成为汴梁城中的一俘囚，已经过去了两年七个月零四天。

距离建康城破，他从国君变为战俘，已经过去了两年八个月零十天。

赵匡义，河北涿郡人

—03—

事实上，每一颗星辰都有它固定的轨迹。

每一个人，也都有他跳不出的坑。

也许，这就是宿命。

李煜广额隆准，风神洒落，一目重瞳，颜值俊美如画。

而在他之前重瞳的，三个最有名的，一个是造字的仓颉，一个是舜，一个就是项羽。

有圣贤，也有败亡之君，起落浮沉不一定，但都不寻常。

而开宝九年，他被俘到汴梁时，赵匡胤看到他，也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公非贵貌也，乃一翰林学士……

然后，他就被看管进了小楼深院里。

不得与外界接触，终日消磨在数丈之地。秋去冬来，一年四季，只看着抬头一片天。

在一个冬夏之交的夜里，李煜又听到小楼外子规啼月，望着冷清的深巷里，人散后的寂寥。

于是，他写下了《临江仙》，别具凄凉幽怨：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04—

天下谁人不有恨？

然而天下人，谁又能懂君王的亡国恨？

和李煜一同被禁在小楼的，还有曾经南唐的皇后，小周后。

自从国家破亡后，宋朝把她的头衔换成了一个新名词：郑国夫人。

然后，每一次她被召入汴梁宫城，觐见赵光义，都是几天后才能回到小楼。

而每一次再见到李煜，都是大雨打梨花一场，不能说出的委屈，最后只能变成一场哭和骂……

于是，李煜每次都会躲着她……

也许，男人失去权势，就像霸王卸了甲，任由人欺压，抢走他所有珍贵的东西。

也许在这时，李煜才会想起曾经在南唐骂他的那个大臣潘佑和李平。

于是，国恨里又多出几分悔。

木刻本南唐书

—05—

也许，所谓的弱者，就是没有实力去走出去摆平，于是他们就只能纠结于过去。

而过去，又总是不堪回首。

开宝六年时他37岁，那一年，他连续做过两件不聪明的事。

听信庸人离间，杀了让宋朝最忌惮的名将林仁肇。

然后七月里，一腔孤忠的内史舍人潘佑，痛心疾首地给他上了一道疏，极论国家之失，同时，数落满朝不中用的大臣将相，话很不好听。

李煜下了嘉赏的札，然而，潘佑的建议没有一条被采纳。

潘佑又上疏，李煜又嘉赏。

潘佑一连上了七道疏，一道比一道沉痛，李煜下了数道札，道道都说潘佑好，条条潘佑建议都不用。

我行我素，一尘不变，纹丝未动……

潘佑悲愤不绝，在第八道奏疏上，他终于骂了李煜：力蔽奸邪，曲容谄伪，让南唐昏暗如日暮，不如桀和纣。

于是，“不如桀和纣”的李煜，即使脾气再好，也终于被激怒。

于是，奸臣的机会终于来临，张洎乘机添了几句，拱出了一把火。

于是，潘佑以及他的同盟李平，在这一年就成了建康城下的忠臣比干。

这一年，他们被搞的消息传遍南唐时，国中的人们无不泣下。

木刻本《南唐二主词》

—06—

世界的悲哀之一，就在于世间只能往一个方向流。

所以，事情一旦做错，就不能回到从头，于是就有了排遣不去的悔恨。

于是，就有了悔恨中最凄凉的词：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一首，词牌是《浪淘沙》，始自刘禹锡和白居易，格调激越凄壮，有跌宕徘徊之势，淘不尽岁月的哀伤。

而哀伤本应该埋藏，却又说给了不该听的人……

在李煜离世的前一段时候，汴梁里的宋朝给事中，曾经南唐的旧臣徐铉，带着赵光义的命令，到了小楼深院。

汴梁又见到故人，李煜少不了泪雨滂沱。

半晌相对无言后，在一阵吁叹里，李煜说了一句话：当时悔杀了潘佑和李平。

然后，徐铉就把他这一句，说给了赵光义。

事实证明，虽然经历了亡国，纯良可欺的还是纯良可欺。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

—07—

其实，纯情率性的人，原本就不适于居人之上，更不应该当乱世的君王。

只不过有时候，世界偏要选中一个不适合的人，也的确让人们无奈！

李煜本是中主第六子，幼而好古，善书画，好音律，行文有汉唐之风。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从志趣和资历看，都更适合当一名坐享其成的太平贵族，悠游翰墨，吟风品月。

但显德六年时，南唐最合适的继承人李景遂、李弘冀却接连陷进一场内部相残的游戏，两个月内先后扑街。

然后，文弱温良的李煜，在24岁时竟然就意外地成为了君位的顺位继承者。

然后一年之后，迁都洪都的中主变成赣江上的一阵南风，留守建康的他，就在金陵上位。

这一年，他25岁。

这一年，赵匡胤已经取代了后周。

与此同时，已经尽失江北的南唐，劣势已经日趋呈现。

很清楚南唐和自己实力的李煜，此时有一个很纯真的想法，希望用称臣纳贡的方式，换取一时的苟安。

然而，一年年纳贡，一年年忧患渐增，直到绝望，然后躺平。

于是，李煜就更愿意沉溺在人间富贵里，而他的才情也正好挥洒到诗词曲赋。

当南唐的普通人鹅生双子都要交赋税时，他的宫殿里却依旧红罗高幕，金钉玳瑁。

大周后，周娥皇

—08—

李煜一直觉得，他平生第一得意事，就是曾经娶到了周娥皇。

也是他的第一个皇后，才情压三宫。

通书史，善音律，尤工于琵琶，自创高髻，惊为天人。

那时候，尽管天下逐鹿纷纭，李煜和大周后夫妻却活出了绝世的文艺。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就像这一首《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而在乾德三年，大周后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根据旧谱，恢复了失传的教坊名曲《霓裳羽衣》，胜过了宫中乐工。

然而一年后，她也魂断金陵。

李煜从此失去了世界上，他最重要的精神归依。

这一年，大周后29岁。

这一年，李煜28岁，。

这一年，他哀苦骨立，杖而后起，也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号，鳏夫煜。

而一直到开宝三年，他在32岁时，终于才又立了新的皇后，正是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

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

她成为了李煜后来生命里，最后的依托。

于是，李煜继续把自己藏在文艺的世界里。

直到开宝五年，赵匡胤在汴梁已经建好了礼贤馆，准备迎接他未来的归降时，他们依旧在歌舞游晏。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后记

开宝六年，潘佑实在看不下去，给他上了疏，然后成为了石头城下的忠臣。

开宝七年，李煜的讨好和南唐的纳贡也换不来赵匡胤饶他一马，宋朝军队南渡，一路披靡，直抵建康。

又一年十一月底，金陵城破。

暮冬的一场雨里，李煜带着他的家人，坐上了宋朝的船，离开了建康。

船到中江，他回望家山，写下了一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那一年，李煜39岁。

第二年的春天，他被管制进了汴梁的小楼。

三年之后的七夕，他造了一下，然后，终于在牵机草中解脱。

那一年，小周后悲不自胜，也化为故人秋风。

那一年，小周后29岁。

那一年，李煜42岁。

那一年，李煜还写过一首《浪淘沙》，震撼人心：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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