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的女人们,梦想找份月薪两千的工作

浮生若梦回 2024-12-13 16:49:05

男人离开县城,女人进厂打工

在小县城,找工作可以很容易,有熟人介绍就有门道;找工作也可以很难,连简历都没办法投出去。

2年前,李小云回到了北方老家的小县城,她在本地一家工厂里做宣传,写写公众号、发发短视频,生活平淡也舒适。但打开工厂短视频账号的后台,她看到了县城生活的另一面。

后台里挤满私信的小红点,都在问招不招工。其中九成都是女性,也都有个孩子,年龄集中在30~40岁,有些甚至是本科或大专学历,这在小县城里很是罕见。

小县城的男人们去哪了?有些进城去打工了,有的犯事进去了,留在小县城的女人们,一边拉扯着孩子,一边出来谋生,为了补上家庭的窟窿,她们说,当小工每月2000元也行。

小城生活有千姿百态的难,但县城女性的脆弱,只在私信里才有机会诉说。

“云姐,你看下这样可以吗?”晚上十二点多,童乐突然把简历发来。我点开一看,真是“简单”得不像话:毕业于我们本地一个二本学院,先后干过财务和文员两份工作,但都分别干了不到一年,然后从2019年就休息至今。每份职位都是用一个短句描述,没有任何经历和数据点缀,上下都是大片的空白。

我发了条语音:“这也太清汤寡水了,HR看了以后不知道你擅长什么,你要多补充一点让她觉得你适合这个岗位,我也好帮你推。”说完又觉得好笑:一个客服有什么合不合适的,不是有嘴就能干。不过我还是叮嘱她上心一点,尽量往客服经历上靠靠。

等了半天没有回复,我睡了过去。

和童乐沟通就是这样,一个回合的交流可能要延伸到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没办法,让一个看孩子的宝妈秒回基本不太现实,我也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她前一秒还发了条长语音,我心切回复几条,突然就没了音信,再看便是一个小时后:不好意思,刚刚孩子碰到了给他处理了一下……

我和童乐的相识很简单。我负责公司的对外宣传工作,她想来我们公司上班,在短视频后台私信我,我一听是本科学历,在小城比较罕见,就加上详聊,哪知沟通这般费劲。想要她提供一份简历,她和我说没写过,我诧异道:“那你之前是怎么上班的?”她回熟人介绍直接就进去了,两份工作都是如此。2019年,童乐结婚之后文员工作离家远,正值她怀了孕,也就顺理成章辞职了。

全职宝妈是个苦差事,一大家子就这一个人可劲儿累,整整蹉跎了3年。童乐虽然比我还小一岁,可看视频里已经是30多满脸疲相了。现在孩子2岁,准备送幼儿园,一个月学费生活费至少1000,老公在选煤厂开货车,是临时工,她不得不出来谋一份工作。

工厂里运货的大卡车

过了一天,我把童乐填充后的简历发给公司人事红姐,还私下和她说这个是我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红姐很大方照应我:“你推荐来的人肯定没问题。我看姑娘学历也不错,就是怕介意咱们这儿工资低。”原来在我们厂,客服的工资一个月只有1900。

我把真相告诉童乐,没想到她同意了,“有一份工作就好”,哪怕是经常要上夜班、工资低、还单休的客服部。但红姐权衡再三婉拒了,她对我很抱歉,说出了那份顾虑:“小云,我说心里话,客服的工作高中毕业就可以了。高学历我肯定欢迎,但不想耽误了你的朋友。她条件这么好,真不必来这里窝着。”

就这样,本科学历的童乐想找份2000块工作的微小愿望也破灭了。

2020年,因为家庭缘故,我不得不从一线城市回到老家山西,托着父母的层层关系进了一家大型钢材制造加工厂,写写公众号、发发短视频,工作不算忙。

我们这晋北小县城,五十多万人口,除了挖煤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产业。难得的是我们厂用功需求很多且大,锻压、焊接、钻孔、冷轧、小工等各个工种都是上百人,中午吃饭时,人们像是蚂蚁出洞一样浩浩荡荡从各个方向涌入食堂,场面和北京早高峰的地铁站般壮观——名副其实的“大厂”。

在我来之前,“看守”短视频平台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露露,每天配上正能量音乐和几张产品宣传照应付着,宣传效果不佳。她怀孕了,领导见我从事新媒体经验丰富,就把这些活儿转交给了我。

我登上账号第一天,满屏的手机被小红点私信沾满,都问招不招工。点进头像一看,这些消息发出者都有着惊人的共性——90%都是女性、这90%的女性里80%都有了孩子。

这个特殊的现象令我诧异,我问露露姐为什么后台这样多招工请求。她坦率回答,习惯就好,还叮嘱我不是特别有质量的求职者不必回复,“回复不过来的”。

我们厂一部分做地产供应一部分出口,疫情之后方方面面效益不好,老板心慈没有裁员,但为了减轻开销,工资也略有所降。在小城市里,月薪3000是标配,再下降2000、1000根本不够糊口。男工们离职了不少,纷纷去大城市打工,女员工过去上下不到50个,现在反而逐渐多了起来。

我入职第一天,就在人事办公室遇到两个四十多岁的修理工辞职准备北上。那男的说一个男人3000块钱工资实在不行,北京同样工种好歹能有一万。HR解释北京吃喝拉撒什么也要用钱,也没有家人。另一个人无奈开了口:那有什么办法,留下来也养不了家人,还不如寄钱回来。

县城里招不到合适的男工,空下的缺自然由女性补了上来。车间粉尘噪音很大,钢材搬运、质检需要重苦力,有时赶生产还得加班。“女性能干的了这么重的活儿吗?”我很诧异地问露露。但很快,我就知道为何她们如此选择。

我有很重的强迫症,不能看见私信上面有红点。所以接手工作不久,我花了一个多礼拜,陆续把积压一年多的私信统统回复完毕。

萍姐和我就是这中间认识的。因为即便是设定的自动回复消息“你好,这里是xx制造厂,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她也当真人一样对话:“我想要找工作,有合适工作了联系我。”如此三四次我终于注意到了她。我婉言回复暂时不用人了,到时候有需求的话我们会发通知,大家来报名就行。

她很快回“那你千万不要忘记我,我的联系方式是xxx。”我点进她的头像,里面都是花花绿绿的滤镜,她和约三四岁女儿合拍的各种舞蹈、对口型小品,滑到最后有一张醒目的离婚证。时间锁定在2020年7月,下面有几个零星的回复,点赞的、成排玫瑰的、还有顾左右而言他的。

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宝宝找工作,我内心泛起一阵同情,主动问了几句:“您现在从事什么工作,有什么相关经验吗?之后我帮您留意留意。”萍姐开始滔滔不绝,说她现在在做一个微商的品牌代理,卖女性护肤产品和日化,也想找个主业打工赚点钱。“XX(我们公司)是咱们本地的大厂,听说老板很好,包三餐,想看看自己能干啥。”我看见学历和工作经验几乎没有可配的,只好如实和她说,不行再等等。

“你们饭堂缺打饭的阿姨吗?我也可以,只要管三顿饭就行,工资低点没关系。”我看她样子也就三十出头,年轻干练。想到饭堂阿姨都是50岁的中老年女性,替她可惜。再说饭堂阿姨工资应该不高,我建议她去问问其他公司看看情况,并提出可以帮她修改润色一下简历。萍姐好意拒绝了,我们却因此熟络了起来,加上了好友。

巷子里,一个阿姨摆摊卖东西,赋予县城生活更多人间烟火气

之后,我又陆续接触到几个想来上班的姐妹,情况多少有些类似。有附近村上刚生完二孩的宝妈,俩娃都带把,家里负担重到不行,不得不出来打工的;有在我们厂做了几年和人发生口角离开,现在疫情导致老公失业不得不再求情想回来的;还有和我一样未婚,在省会学了几年会计或者文秘类工作,想回老家找份离家近的岗位的。

这些还算是念过几天书、主动求职的。大一点的阿姨,自己过了45岁的年限,还会迫切想给孩子找个工作。当然,大部分都是男孩,也许是妈操心更多,也许是男孩子更不成器:“你们那还要人吗,我想给孩子报个名!”可怜天下父母亲,我不忍留了几个电话,打过去却说没有需要,或者是一问工资便挂了电话。如此往复几次,我理会“妈妈们”的热情也消减了不少。

有一个倒很特别,有天晚上我刚下班,突然有个阿姨发来语音,问公司现在还招不招聋哑人,此前我们企业为了树立形象承担社会责任,有过一批聋哑员工。我询问情况,她说孩子听不见,但能懂唇语,会简单发声,沟通没问题。

我一问多大了,才17。几个月前从学校回来就死活不继念了,每天打游戏把自己关在家里,和人沟通话也不说了,打手语打得飞快又激烈,当妈的担心不已,想赶紧给安顿个去处。我听罢觉得疑惑,联想自己的经历,猜测应该是受到校园霸凌了。我安慰阿姨,一定要多关注孩子心理,这个年纪念书要紧,实在不行换学校。她坚持想让孩子上班。“我们是正经单位,不招童工,最迟也得明年呢。”阿姨听了我的话便没有了回复。

隔了大概一个礼拜,阿姨才复了消息。道谢完毕后也顺势聊起了她孩子:一岁时发高烧导致耳膜被烧坏,小孩成了聋子,从小被送进特殊学校学习,天生聪明,成绩名列前茅,还能根据喉咙发出声音,能听懂人说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死活不去了,正是考大学的关键时刻。阿姨说着长长短短的语音将自己全盘托出,说到无奈时候,和我感慨半夜想喝农药一走了之

我除了陪着安慰几句,也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短视频后台留言的人太多了,很快就被新的消息顶了下去。

当然,也不是所有妈妈们我都拒绝了,我也为大家尝试过争取。有一次开会时我和领导提议,10月份生产旺季快来了,我们可以和车间负责人商量一下有没有用工需求,我通过短视频宣传出去,这样正好回应了私信里热切的应聘者,工作招够了人,咱们账号也能涨点粉丝。领导点了点头,当即拍板让我操办此事。

过程很顺利,我和五个主任分别要来名单。有数控工程师、机械工程师、结构工程师,项目经理、国际物流,还有一线切割工、钳工、焊工、普工等岗位。我制作成招聘视频发布出去,很快播放量数字飞涨,平常三五千的视频一下子飞出来个10万的,后台收到数百条私信,粉丝也顺势涨了1000多。领导称赞我选题独到,不愧是大城市回来的人才。我讪讪回笑,没好意思告诉他,通过短视频来找工作,正是县城的可悲呀,大城市都有专门招聘软件。

小县城里常见的招聘形式

人事红姐那阵子一见我就说,末尾留的她的电话害她被严重“骚扰”,嗓子都快哑了。我问效果还好吗,她摇了摇头。高端人才颗粒无收,打电话都是问小工的,和我私信里收到的情况一样。“普工里一问工资又去了一大半,留下来的自然多是女性。三十多岁,住在附近,孩子上学,自己脱离社会很久,且需要一份工作。”红姐说的这些特征和我预料的高度重合。

招来招去,我们厂也只剩“大姐们”青睐了。

有几个阿姨问得紧,说自己什么活都能干,可惜年龄超了45岁上限;还有人说有两个同村的邻里在我们厂,问能不能一起来。红姐和车间主任们商量,不是很重的活儿其实女性也行,便一同把她们十来个招了进来,做一些质检、打眼、防腐涂刷类的工作。有几次食堂吃饭,她们居然认出了我兴奋打招呼:“你不就是那个拍视频的小云吗?我是「阳光人生」。”我尴尬笑笑,尽管她们的人生谈不上多幸福美满,每个人的网名却都积极向上。

隔了两天荣荣来单位面试,领导对她很满意。红姐也悄悄和我说:“本来年底了,今年不准备进人了。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推荐进来,不过这个姑娘学历卡在哪儿,我只能给到这个数。”红姐拿着黑色签字笔在纸上写下了2200。我心凉了半截,漂亮美女的这点工资估计还不够人家买化妆品。可荣荣不但答应了,还答应地很响亮。

她对生活的退让如此直接。

顺理成章地,我和荣荣成了同事,还因为年纪、兴趣相仿成了不错的朋友。我们逐渐熟了起来,我和她开起玩笑:“你长得这么漂亮,在咱们着小破地方可惜了,要是去大城市,说不定能找个本地拆迁户坐吃收租……”荣荣笑着回应,什么土著不土著,哪里都是生活。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只想守在她身边。

荣荣说结婚前有机会留在上海发展,她做培训机构的课程顾问,简单来说就是销售。她能不到三个月就做到华东第一。2018年刚出社会,一个月就可以赚一万多,好的时候两三万。可为了父母,她还是回来了。她家里是两个女儿,姐姐出嫁了,按照风俗荣荣必须招一个倒插门女婿给爹妈养老。生活限制了她的可能,她被迫回到了原点。也谈不上后悔,毕竟荣荣开口闭口就是她可爱的女儿,从不提及她的隐形老公。

有一天,车间同事打电话,说正在进行女工进修班的开班仪式,让我赶紧去拍点照写个文章。我着急跑了焊接车间,一看活动已经正式开始,副厂长正在上面受邀讲话。我简单了解了下情况,才知道焊接车间领导根据意愿程度和实际情况需求,决定派资深老师傅带一批二保焊女工和点焊女工,一来缓解工资压力,二来女工们也能学到一技之长。

开班仪式上,大家认真坐了几排,我扫了一眼过去,看见几个短视频后台聊过来的熟面孔,包括「阳光人生」。她们也看见了我,从桌子下面伸出指头和我打招呼,我也暗暗回了个加油的手势。只是我没想到,过不了10天的毕业班典礼上,已经少了一大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主动退学的,怕学不会、家里有事、没有时间……总之,“姐姐们”没有出现,我一阵失望。

工厂里的女工,非常辛苦

不过我很快我就顾不上管她们了,公司的变动让我措手不及。

快过年了,工厂进入淡季,车间生产带上的声响一日小过一日。有一天,高层突然人事调动。原来的两个副总一夜之间全部被撤,换成总经理专门从福建高薪挖来的管理人才。老同事们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说大概率会裁员。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坐实了。那段时间,全厂人行为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不管有没有活都坚持到7、8点才下班,是为了看起来很努力。“有时候好希望自己是聋哑人,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裁员了。”食堂吃饭时我听隔壁桌这样说,心里一阵凄凉。

22年的春节,本来定的是初八上班,但车间已经正月十五了,还是大门紧闭,整个园区内外透着肉眼可见的泠冽。我向同事一打听,说是工人们再度休假了。返工时间另行通知。一种不祥的预感逐渐涌上心头。果然,没过几天领导让我出一份本部门的20%分流计划通知,人员暂空。

我们部门一共7个人,2男5女,除了我之外都结婚生了孩子,每个人都要养家糊口。这个艰难的决定我无法确定谁是最后的人,只能从排序上看出我充分多余。

让我意外的是领导居然先我们辞职了,他一走,我们部门自然成了不受待见的一群人,大家集体陷入一种「下一个是谁」的恐慌情绪当中。几个同事都纷纷被约谈,有回来说要下派她们到车间做质检,有要赔偿一个月工资的,还有被调走的。前后不出一个月,7人小组走得只剩三个:我,露露,还有荣荣。孕妇公司不会辞退,我知道剩下的我俩也是前后脚的事,便和荣荣说:我们一起辞掉吧,出去也总好过「被开掉」难听。一个月的赔偿那么点钱不要也罢!

荣荣却和我说不用了。“我已经说过要离开,你和露露留了下来。”我问你怎么知道。荣荣说新人事主任和她透露的(之前人事红姐也离职了),必须留一个全面干活的,看来看去,我比较符合期待。荣荣在听到风声之前已经面试了几家企业,其中另一家做保健品销售的已经看上她了,下礼拜一就去上班,工资不低。

一瞬间我怔住了,完全不敢相信看起来那么爱笑、那么幸福的荣荣会有此劫难,她说被抓时她已经怀孕9个多月了,警察找上门来,说她老公涉嫌非法拘禁他人准备逮捕,警察看到她即将临盆,专门和上级通融,等到孩子出生才抓走。

“我前脚出了产房,后脚老公就进了监狱。”荣荣平复了一阵心情说完了后来的故事。房贷每个月3000,还有孩子要养。两家大人忙着填这个窟窿,一点不得闲:公公做保安、婆婆做保姆、父亲也被迫去外地打工,只有亲妈照料她。她的眼睛一直不好,是因为月子里差点哭瞎。孩子支撑她度过最难的日子,她稍微挺了过来便要出来打工……不知不觉,我听着已经泪流满面,为对面这个苦命的可怜女孩。

荣荣离开后,露露调进人事组。我一个人成了光杆司令,谁都是我的领导,每天让我干这干那忙得不可开交。家里经历过一件大事,我的心情久久也不能平复。工厂一年我见识到了小县城里生活千姿百态的难,更多的样本无从讲述。短视频后台姐妹的私信,向我展示了自己的脆弱,大部分时候我被失落填满。透过她们,窥见了真实的生活。

3个月后,副总和他带来的几个主任不知为何先后被撤职。新领导暂时没有上任,工厂恢有了短暂的空窗期,我原本挣扎着想离开回大城市的念头也消解了不少。只不过我不敢再看私信,里面每一个求职的女性,我也不敢再听她们的故事,怕有一些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童乐最近和我说,她找到新工作了,月薪四千,就在家门口。也是通过短视频问到的。

在驾校被教练骂,可能是很多人成年后最大的挫折教育。他们明明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又精通“语言的艺术”,连珠炮式发问再带出一丝嘲讽,仿佛要我们刻进心里:开车时的任何一次犯错都愚蠢至极。

或许只有过了新手期,我们才能意识到,学车时的自己如此可笑:紧张、僵硬、手忙脚乱……浪潮工作室写过一篇教练,我不想学车了,教我骂人吧,原来教练的暴脾气,真有可能是我们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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