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彩礼钱与父亲结婚之后:屡次出走,屡遭家暴

北青报深一度 2019-05-13 17:22:34

我在安徽的老家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以一场“交易”开始,之后充斥着一次次的出走与家暴。当爷爷去世之后,所有的怨恨彻底爆发了。

妈妈跑了

2019年1月7日,爷爷去世的第七天。父亲晚上回到打工地无锡的住处,屋里空荡荡的,母亲和6岁的妹妹都不在。

邻居王婶正好从我家门口经过,说早上看见母亲肩背手提着两个大包,带着妹妹出门了。父亲觉得不对劲,他给母亲拨过去电话,已经是呼叫转移了。

他又赶忙打给了我,问母亲这几天是否与我联系。我告诉他,母亲前几天给我来过电话,没头没脑的问了句:是不是不想要她这个妈了?

我当时正因为爷爷的突然去世难过,没理会母亲的异样。因为父母外出打工,我9岁便跟随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直至高中毕业去广西读大学。元旦的时候,爷爷突发脑溢血,我赶回家时人已经不在了,那几天我实在没心情顾及别的事情。

父亲没从我这问到什么,又去别处打听了,快到凌晨一点,他给我发来条消息:“你妈跑了。”

听父亲这么说,我一点都不感到吃惊。随着爷爷的去世,多年来藏在家里的裂痕和怨恨,终于要彻底爆发了。

我的母亲是云南昭通人,父亲是安徽蚌埠人。从一开始,两人的婚姻就更像是一场“交易”。

1996年,母亲来了安徽,帮二姨照顾孩子。中秋节前一天,俩人在街上遇见了二姨的一个朋友,她偷偷问二姨:“你妹妹说婆家了吗?俺庄有个男的是高中生,长得还好,家里地又多,房子还盖好了,想说个能干的,愿意给5000块钱作彩礼。”

母亲家里,除了当时还年幼的小姨,只有她和我二舅还没结婚。正好二舅看上了二舅妈,女方家提出要6000元的彩礼,这对外公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中秋节当晚,外公打电话问二姨凑钱,二姨竭尽全力也只能拿出500元。后来,她想出了个办法,对我母亲说:“你嫁给我朋友介绍的那个人吧,这样二弟又可以娶媳妇,你留下来也能和我有个照应!”

就这样,这门亲事定了下来,二姨朋友介绍的那个人就是父亲。

母亲后来告诉我,他俩结婚前只见了一面,母亲不敢抬头,连父亲的脸都没看清。她只知道,父亲并不如媒人讲得那样高,眼睛小小的,样貌也并不出众。嫁过去之后,母亲才知道,父亲连中学都没读完,比她大了六岁,还有一个已成家的哥哥和正在读书的妹妹。

结婚后的第三天,父亲便把5000元交给了二姨。代价则是,没钱再盖新房,他和母亲只能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为了二舅的彩礼钱,母亲接受了这样的条件,但直到今天,除了我,她再没告诉过别人当年嫁给父亲的真正原因。

结婚后的第七天,母亲彻底后悔了,她受不了没有感情的婚姻以及困苦的环境,从芦苇荡跑到了二姨家,想让二姨把她送回云南。

她这样做很不道德,但联系到以后发生的一切,我更希望母亲那次能够逃跑成功,这样,她就不会生下我,我也就不用和他们一起面对这段痛苦的婚姻了。

母亲最终没能逃走,父亲赶到了二姨家,逼着交人,摔了二姨家的锅,还准备牵走她家的牛。看着被闹得一片狼藉的二姨家,母亲跟父亲回去了,她明白,如果自己贸然离开,会给二姨带去多大的麻烦。

就这样到了1997年三月,母亲怀孕了。父亲十分高兴,答应母亲,等我满月后会让她回云南。

我周岁宴后,二姨提出让母亲带我去见外公外婆,父亲同意了。虽然父亲也跟着,但母亲早就和二姨商量好如何在中途将父亲丢下。而且,二姨也做好了父亲去她家闹的打算,因为她的一个亲戚,嫁给了镇里派出所的民警。

可母亲没想到,爷爷好像猜到了要发生什么,在她已经踏上车门的那一瞬间,爷爷把我从她的背上夺下来。二姨则把母亲拉到了车上,劝母亲放弃我,过自己的人生。

在火车上,母亲遇到了一个没有奶水吃的孩子。“我看着他就想到了你,我一想你在家和他一样没有奶吃,我就巴不得跳下火车跑回去。”她给那个孩子喂了两天的奶,一边喂,一边哭。

回到云南后,母亲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正好我在旁边,看着她和父亲的结婚照,叫出了第一声“妈妈”。母亲听见了这声喊叫,她不顾外公等人的反对,又回到了安徽父亲身边。

母亲和父亲在打工地无锡的租住地

自杀

母亲带着妹妹离家的第二天,我拨通了表婶的电话,我们两家住的很近,她和母亲关系也很好,几乎无话不说。

表婶告诉我,前几天因为身体不舒服,母亲叫她陪着去医院吊过水,她哭着向表婶抱怨父亲的种种不好,说父亲在电话里威胁要打她,自己害怕极了。

父亲和母亲这次的争吵,与爷爷去世后奶奶的赡养问题有关。父亲想把奶奶接到身边照顾,母亲极力反对。父亲很生气,他觉得这些年自己亏欠爷爷奶奶太多,而母亲作为妻子,理应和他一起弥补,一怒之下,他对母亲吼道:“你看我回去不把你弄死!”

“听她说的时候,她都在发抖,明显能感觉害怕!” 表婶觉得,一定是父亲对母亲做过什么。

表婶的猜测并非臆想。当初母亲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父亲就开始对她动粗,父亲的拳头、母亲的哭泣,构成了我童年最黑暗的记忆。

小时候,父亲嗜酒又贪赌,常常在赌场上失意后回家喝酒发脾气。我8岁时的一个晚上,父亲输光了在木板厂的一个月工资。回家后,母亲气不过,骂了他几句难听的。父亲趁着酒劲将母亲一脚踹到墙上,力气大到震掉了结婚时挂在墙上的贺匾。

父亲打过母亲,第二天照旧去上班。他刚走,家里就来了群讨债的人,把家里卖麦子得来的钱拿走了。

母亲把我叫到仓房,拿出一瓶农药,哭着对我说:“俺俩一起死吧!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被吓得说不出话,不断摇头大哭。她将农药倒在瓶盖里,放到我的嘴边。我闭紧嘴巴,不愿意喝,用手打翻了瓶盖。

母亲绝望地看着我,捡起了瓶盖倒满农药,“那你好好活着”,然后一口喝了下去。

我瘫在地上,一点力气没有,母亲把我拽到了大门口,走到了邻居张大伯面前。

“二哥,我要死了,替我看一下小威。”留下这句话后,她就倒在了地。

我已经忘了母亲当时是怎么被送去抢救的,只记得我自己躲在医院的灌木丛里,瑟瑟地听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吼我的名字。他将母亲的自杀怪罪在我身上,一边打我、一边质问为什么不拦下母亲。最终是爷爷把他拦了下来,给了他一巴掌,“还嫌不够丢人吗?”

永不原谅

我似乎从表婶那里得到了母亲离家的答案,问父亲:“她为什么跑你还能不清楚吗?”

父亲明白我的言外之意,不断向我解释,他是7号晚才回到家里的,而母亲7号凌晨就已经走了,他根本没可能对母亲动手。在他看来,母亲是不想赡养奶奶才会这样。

家里其他亲戚也告诉我,母亲在爷爷出殡时哭丧,哭的并不是爷爷,而是她自己。她和大伯母趴在爷爷的棺材旁,哭喊着自嫁过来后没有得到爷爷一天照顾,如今儿女没成家还要照顾奶奶,怪他走得太急……后来,村子里的人听不下去,将二人拉回了屋子里。

爷爷在生前曾努力平衡着和两个儿媳的关系,但并不成功。

从我小时候起,母亲就向我灌输着她对爷爷奶奶的怨恨。除了因为爷爷当初从她怀中夺下我,毁了她的“逃跑”计划,她还觉得爷爷奶奶在纵容父亲的家暴,当初她第一次逃跑被抓回家时,爷爷奶奶就住在隔壁,却任凭父亲对她拳打脚踢。

母亲生我坐月子时,不过半个月,奶奶就说鸡蛋和老母鸡都不够用了。母亲质问奶奶,自己明明准备好的,怎么就不够了。逼问下,奶奶才说大伯母的弟媳也坐月子,大伯母想回家探望,就给了她一筐鸡蛋和一只老母鸡。当初家里分地时,爷爷奶奶也因为大伯家有两个孩子,便多分了他们家六分地。

这是爷爷奶奶对待两个儿媳一贯的方式,尽可能保持某种“公平”,但事与愿违,最后哪一方都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少了。母亲从未唤过二老一声尊称,一直以“老头子”、“老妈子”称呼,大伯母对爷爷奶奶也不尊重,有时候还会动手。分家之后,母亲与大伯母都不愿意出粮食或钱赡养两位老人。当时招来了不少村里人的笑话,说爷爷白白生了两个儿子。

那次母亲自杀被救回来以后,终日躺在床上不声不语。一天晚上,父亲回来后告诉母亲,他要投奔在无锡工作的表弟,去那里打工,并在第二天给家里买了一台洗衣机。父亲动身那天上午,母亲依旧躺在床上不愿和他说一句话。是我推着自行车,把他送到乡里坐车。

回去时,我看见了站在村口的母亲,她对我笑了,那是她自杀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当天下午,奶奶提着鸡蛋来看母亲,却被挡在了门外。母亲让我将放在门口的鸡蛋扔掉,她告诉我,自己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猜忌

母亲的电话一直是呼叫转移,但她自己应该不会设置这个功能,外公又说母亲没有回去。父亲开始隐隐觉得不安,猜想母亲会不会被骗进了传销,于是报了警。

但警察却没有立即展开调查,他们和我一样不断追问父亲是否对母亲动粗。因为早在2010年,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就报过警。派出所认为,这次母亲出走仍是家事。

2010年初,和父亲一同在无锡打工的母亲意外怀孕。当时两人的工作刚稳定,有了一点积蓄。若要了这个孩子,得交巨额罚款不说,母亲还要辞职在家。考虑到各种压力,父亲坚决要打掉这个孩子。

这遭到了本就敏感的母亲的怀疑。当时父亲在机械厂上班,她想让父亲也把自己介绍到工厂里,但父亲总是以“活太重”为由拒绝母亲。后来父亲做了小组长,有了些应酬,常常喝得烂醉才回家,交往的人里也多了些母亲不认识的女性,母亲便怀疑父亲有了外遇。

偏在这时,父亲极力反对她生下孩子,母亲对这段本就脆弱的婚姻感到了危机。为保家庭地位,她坚持要生下孩子,并逼迫父亲换工作,否则就“一尸两命”。

因为有过先例,父亲只得妥协。但从机械厂辞职后,父亲一时难以找到薪酬相当的工作,便

当起了货车司机。这份工作相比机械厂劳累很多,初干这行的父亲吃了不少苦头,也遭了不少排挤。

父亲将这一切怪罪在母亲身上,常常对母亲发脾气。我放暑假到无锡后的第二个星期,母亲已有了6个月的身孕。那天,父亲工作受了气,吃饭时说母亲做的凉拌黄瓜糖放多了,又说红烧鱼太咸了,责备母亲躺在家连饭都做不好。晚上刷碗时,母亲暗地里骂道:“该死不死,成天就知道甩脸色……”而这,偏偏被从屋外进来的父亲听到了。

我和他们一同挤在不到30平米的出租屋,那晚,我被母亲的哭声吵醒。拉开灯一看,母亲正头发凌乱地坐在床上哭,骂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父亲听了,又一巴掌打了过去。

我虽然制止了父亲继续施暴,半夜还是被母亲的叫声惊醒。“呃……我肚子好疼呀……”母亲重重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汗。我摇醒父亲,求他带母亲去了医院,幸好最后大人和孩子都没什么事。

从医院出来后,母亲偷偷存够了钱,坐上了开往云南的火车,跑回了外公家。父亲报了警。警察联系到母亲,得知了父亲打人的事情,便拒绝了父亲的求助,并警告他不能再家暴。

父亲只身去了云南,外公并不承认母亲回去了,反而让父亲给一个交代。父亲让我帮忙劝母亲回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他不断强调,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打母亲,会好好过日子。爷爷奶奶也对我说:“真离婚了,你爸肯定会给你找个后妈,后妈怎么可能有亲妈好?”

我听了心里很怕,拨通母亲的电话,哭着说:“阿妈!我想你了,你回来吧!”

“小威,我不是真的想走。我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我生下他就去找你。”

在我的哀求下,母亲答应回家,前提是父亲跪在母亲面前认错,直至得到外公家所有人的原谅。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跪了整整一天,但她并没被感动,她也不相信父亲会不再打她。那么做,只是想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一个多月后,母亲生了个男孩,但这次“赌气”式的生产,反而让家里的裂痕更大了。母亲的出走让本就清贫的家里开销了一大笔,父亲也因此丢了工作。他俩商量后,最终把这个孩子过继到了一个表姐家里。

父亲曾多次到小姨的住地寻找母亲

小姨

这次警察拒绝提供帮助后,父亲在派出所守了一夜,他一遍遍解释自己没有动手,况且母亲还带着年幼的妹妹,请求一定再帮忙找找。

我说不清其中的原因,但这么多年来,父母似乎总是习惯用新生儿的降生,来维系脆弱的婚姻。2013年,家里渐渐宽裕,将要放宽二胎的风声也传到了父母的耳朵里,看着同在外地打工的老乡都纷纷要了二胎,他们又决定要个孩子。

母亲生下妹妹后,小姨从云南过来伺候月子,她把外公家对父亲的不满也带了过来。而且小姨和母亲的经历很像,两个人越走越近,母亲接受着小姨潜移默化的影响。

小姨的丈夫和父亲很像,贪赌,会对妻子动手。但小姨没像母亲一般隐忍,她在小儿子六岁时就离家出走了,虽然一直没有离婚,但也再未回过云南。

小姨在离家后交过很多男朋友,生活轨迹也跟着他们而变化。2016年夏天,小姨带着一个30多岁的重庆男人来了无锡。

小姨与母亲住的很近,下了班时常会来我家串门。我听的最多的,就是小姨讲如何遇到现在的“幸福”。她说重庆这个男人没有结过婚,两人是在工地打工认识的。他算一个小包工头,平时很照顾她,会帮她扛钢筋水泥,给她安排轻松的活。两人在一起后,男人就把银行卡交给了小姨,还给她上了社保。后来小姨觉得在工地太苦,想要来投奔母亲,男人也二话不说就跟着她从温州过来了。

小姨见母亲过得朴素,舍不得花钱买护肤品,衣服也都是地摊货,便劝母亲要对自己好些,不要想着从自己身上给家里省钱。“男人就应该挣钱给女人花,至于孩子自然有自己命数。”

这深深刺痛了母亲的心,她向小姨抱怨着父亲对她的苛刻:不愿将工资交给她、不让她随便买衣服、要和她算清家里每一笔开销……小姨边听着,反问母亲:“他都对你这样,你还跟着他干嘛?”

母亲总会看看妹妹,再看看我,“还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她的回答引起了小姨的嘲笑,小姨觉得,所有事都没自己的幸福重要。

寻找幸福

警察见父亲如此执着,决定帮父亲查一下母亲的去向。另一边,奶奶也从老家传来了新消息。爷爷出殡前一晚,母亲一夜未归,去了村里和她交好的奇奇妈那里。

那一晚,两个来自外乡的儿媳妇聊了很多,奇奇妈告诉母亲,这些年,村里很多外来的媳妇都跑了,有的是和别的男人好上了,有的攒够钱跑回老家了。奇奇妈并不认可这样的选择,“孩子都大了,自己也活了半辈子,还能找到比现在更合适的?”

但母亲却说这么做没错,自己很佩服,现在这种没钱没感情的日子她过得筋疲力尽。

父亲听说了这番谈话后,突然想起来,母亲曾在一年多前的一次争吵中和他说:“你真以为我离了你不能过?我妹妹早就想给我重新找人了!”

出走之前,母亲在妹妹的幼儿园做保洁和煮饭,一个月工资2000元左右。可父亲说,虽然母亲自己有了工资,每月还是得找他再多要些,而且总抱怨没钱花。父亲怀疑,母亲早就偷偷藏了私房钱。

母亲没文化,不会移动支付,甚至不会用银行卡取钱。以往她的工资都是现金,但出走前一天,母亲却让老板用微信转工资给她。母亲出走后,父亲登上了她的微信,看到那笔钱被转给了一个台州的号码,而小姨现在正好生活在台州。

1月10日下午,警察查到了母亲的购票记录,她坐了1月7日9:02分的高铁到了台州市三门县。我尝试着和小姨联系,发现自己也被拉黑了。

这之后,母亲的电话从呼叫转移变成了关机,表婶这才想起来,母亲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她跟表婶解释,办卡是因为营业厅搞活动送鸡蛋,话费用完就会扔掉。

同时,警察也因为母亲有正常活动轨迹,认定她是因家庭矛盾离家,拒绝再提供任何帮助。之后,父亲去了几次三门,但始终一无所获。四月初,他打听到,母亲已经离开三门去了盘州。

前不久,我换了个微信号,加上了小姨的好友。通过后,我立刻给她打了电话,询问母亲是否去了她那里,小姨只说了一句:“你妈妈去寻找幸福了!”然后再次拉黑了我。

5月4晚,父亲通过母亲之前的微信看到了一条小姨的朋友圈。那是一条视频,妹妹在茶几上玩耍,母亲与旁边人开心得聊着什么,她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陌生中年男人。

(大赛征稿启事详见首页下方"青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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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图

非虚构爱好者,用文字记录生活

编辑:刘汨  宋建华

事实核查员:刘汨  设计:邹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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