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呢,我发了一个想法,调侃了一下八旗下的索伦兵在博克托岭之战中的表现。一位朋友在想法下写了大量文字,涉及好多我所不知道的索伦部细节,论证我的说法之错误。我看了看,感觉他说得有道理,也不存在人身攻击,就在私信中给人家道了个歉。就这么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这时我才知道,他是达斡尔人,即清朝史料中所说的“索伦部”。
当时我正在整理书稿,涉及明末清初的黑龙江史,所以呢,我就加了他的微信,向他请教达斡尔、鄂温克等东北少数民族的民俗、历史。他告诉我的内容,确实有很多我在史料中未曾见过。像我之前看一篇博士论文中提到的达斡尔传统菜品——“坤必乐菜”,其实就是“柳叶蒿”,这些你在书本上根本学不到。
后来,我们私下交流时他问我:“大鹏,现在全知乎都管我们叫‘通古斯’,我读的俄国史书也管我们达斡尔人叫‘通古斯’。老毛子当年屠杀我们达斡尔人,顺治、康熙那会儿打老毛子的时候也有我们索伦壮丁,《清史稿》中记载的索伦克益克勒氏就是我的祖先,他们早在崇德年间就归附清朝了。怎么到了今天,大家跟老毛子用一样的称呼呢?”
听完这些话,我也很不舒服,今天,我就来聊聊,什么是“通古斯”。
我最早在史料中看到这个词,可以前推至1758年,即乾隆十八年,不过不是中国史料,而是中国保存的清俄官方交往信件,收录于《故宫俄文史料第一辑》、第45篇,名为《致大亚细亚各地及中国独裁君主大皇帝陛下最高国务大臣及理藩院外务大臣》。
“本年又复发生蒙古人等之多次侵袭,对于俄罗斯所属之通古斯人帐幕及卡伦,造成极大之破坏及毁灭,随同此函另附损失清单。”
这里的“通古斯人”,即为俄国人对使用“满-通古斯语言”的多个少数民族的泛称,他们主要分布在北亚和中国东北地区。
俄国人史学家瓦西里耶夫撰写的《外贝加尔的哥萨克》中,也有大量“通古斯”的称呼,该书出版于1916年,描述的是从16世纪开始,俄国人在亚洲的扩张史。
同时,其他西方国家的史学界也多用此称呼描述中国东北地区少数民族,像《剑桥中国明代史》的“满族的挑战”章节中描述“明清战争”,即:
努尔哈赤生于1559年,这使他比万历皇帝年长四岁。他的通古斯人的建州部属于女真族。1635年以后他的后代才开始把他们自己叫做满族,这个词的起源不清楚。但是“建州卫”这个名称是明代新造的用语。永乐皇帝承认这些部落的作战能力,用这个名称于1412年设立了这个部族的卫,因而在理论上使这个部族成为中国帝国军队的一个附属部分。可是这种承认没有什么内容。明帝国从没有明确地划定这个卫的疆界;除了可能在最初的年代以外,没有证据表明,这个部族的首领的顺序继承是保持在帝国的严密监督之下。
多说一句,西方史书真的是在不遗余力地分裂中国,像上面这段话的最后一句,“明帝国从没有明确地划定这个卫的疆界”;“没有证据表明,这个部族的首领的顺序继承是保持在帝国的严密监督之下”。
这就是西方人的史观,英国人占领澳大利亚东海岸的几个据点,即为占据整个澳大利亚;朱棣创立奴儿干都司,创立建州女真,建州女真军队两次随朱棣征伐阿鲁台,朱棣也发粮米赈济建州女真,朱棣的娶建州始祖阿哈出的女儿为妾,觉昌安、努尔哈赤都是明朝册封的官员,这都不算中国地盘。
好啦,言归正传。虽然西方史学界各种称呼“通古斯”,但是在中国明清时期的官方史料中,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关于“通古斯人或族”的定义,连这种称谓都没有。
其实我们现在网络上的很多内容,都是古人整理的。像全网流传的对东北女真的分类,就是明朝史学家整理的。
亡金之种类,其族有三:曰建州女直,曰海西女直,曰野人女直。永乐初,野人酋长来朝,巳建州、海西后先归附多,其卫所以分其御置建州等卫一百八十四,此系中国之流官设奴儿干都司以统之。《皇明经世文编》卷之五百一
所谓的野人女真,就是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等东北民族的统称。到了清朝,又称黑龙江中上游的少数民族为“索伦部”,将黑龙江下游的少数民族定义为“东海部”。由上可见,我们的史料对这些民族早有定义,干嘛非要用人家外国的称呼呢?
当时,确实有一段时间,中国史书中“通古斯”的称谓泛滥,即民国初期。
像出版于1917年(民国六年)的《清稗类钞》一书中,就有大量关于该词的描写。
满族,一称通古斯族,亦称秃忽思。与满洲境地相连,转徙错杂,混入满洲旗籍者,则有达瑚尔人、锡伯人、索伦人诸族。《清稗类钞》
而且,该书中不仅以西方的定义称呼东北少数民族,连对中国、蒙古的称呼也使用西方的一些很不友好的蔑称。例如:
蒙古族,一称蒙兀,或有称之曰鞑靼者,本室韦之别部也。中古时,鞑靼族侵入中亚细亚,故名。近世学者分为支那鞑靼(回部),独立鞑靼(土耳其)二部。
甚至于,该书在讲一些奇闻异事时,也毫不避讳“支那”这个词,例如:
光绪末,日本东京某铁道学校有我国学生七人卒业,皆列优等,意得甚,约至精养轩,互相酌酒以为贺。及门,下女鞠以迎,入座,进食,请择肴。七人不识西文,皆茫然。一黠者刘某曰:“前列者必不劣。”众以为然。于是各如教,择数肴,次第传进,则皆龙虾、青蟹、鷃鹑、山鸡之属,酒则上等香槟、勃兰地之类,烟则锡包雪加,恣意狂吞,讙笑并作。餐毕,则人需日币十余元,合之近百元,各以所携饼金畀之,尚不敷,乃分遣数人出外措资,余留餐馆以待。久之,始返而偿之,连称惭愧而出。诘朝《朝日新闻》揭载其事,题曰《支那猪.料理.食》,译之为《中国猪吃料理》也。
这反映出,在那个中国屡战屡败、丧权辱国的年代,已经逐渐形成一股“西方都是好的、对的”理念,连学术界亦是如此。
但是,我还是要说,与现在满篇“通古斯”的网络大、小v们不同,这本书的编撰者是真正懂史的,因为他明确说明了通古斯这个词的来历,即:
(满族)其先出于女真,女真出于靺鞨,靺鞨出于挹娄,挹娄出于肃慎,肃慎与鲜卑同种,鲜卑出于东胡,东胡即通古斯。故泰西人种学家谓满洲、蒙古同出于通古斯。鲜卑族,本即东胡遗裔,东胡虽出自高辛,亦为黄帝之后。
看到了吧,什么是通古斯,就是秦汉那会儿的“东胡”。换句话说,这个名词咱们自己就有,干嘛要用人家外国名称的音译呢?
至于上述记载,是很权威的。当年我看完这段之后,扒拉着二十四史找出处,确实在各代史书中均有记载:
“及武王灭纣,肃慎来献石砮、楛矢。”《后汉书》肃慎氏一名挹娄,在不咸山北,去夫余可六十日行。《晋书》黑水靺鞨居肃慎地,亦曰挹娄,元魏时曰勿吉。直京师东北六千里,东濒海,西属突厥,南高丽,北室韦。武德五年,渠长阿固郎始来。太宗贞观二年,乃臣附,所献有常,以其地为燕州。《新唐书》扶余、肃慎等十余国,历唐、梁、后唐,朝贡不绝。《宋史》金之先,出靺鞨氏。靺鞨本号勿吉。勿吉,古肃慎地也。《金史》
此外,当代的历史类书籍中,也有对这方面的考证。像黎东方所著《细说明朝》中写道:
女真人和蒙古人同属于所谓通古斯族。通古斯这三个字,是从西洋人的书中翻译过来的一个名词,其实这个名词的来源本是中国古书上的“东胡”二字。在汉朝,北方的匈奴被称为“胡”,活动于匈奴之东的另一种胡人,被称为“东胡”。
看到这里,一些朋友可能会说,就算是东胡,也不啥好称呼啊?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其实当下中国的大部分地方,在历史上有过“好称呼”的不多。像泰山周边,在上古时期被称为“东夷”;周朝时期,陕西西部尽为西戎;我所居住的烟台,在周朝时被称为“莱夷”;湖广之地,长期被称为“南蛮”;到了北宋,这个词又变成辽人对燕云以南的宋人之称呼;到了明朝,辽宁东部的建州女真又变成“东夷”。
这些称谓,就好比中央发达之地对周边相对落后之地的称呼,然而不管怎么称呼,都是我们中国史内部的事儿,与西方的那一套“中国史观”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