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将军府的掌上明珠，内定的太子妃。

九岁的黎王翻墙进了我的闺房，问我能不能嫁给他。

只要我点头，他就弄死太子。

1、

晏昭说，我嫁给太子不会幸福。

太子真正喜欢的是我庶出的二姐，我即便做了太子妃，也不过是个空壳子，等太子登基，他就会一碗毒药毒死我，好给二姐让位。

我满脸同情：“你被兴道坊的老瞎子骗了多少钱？”

“我说的都是真的！”晏昭急地大吼，这一嗓子倒是把门外的我娘吓了个够呛。

我娘一脚踹开我的房门，看见个陌生外男站在我床边，撸起袖子就要打，谁知晏昭忽然自爆身份，我娘愣了愣，却假装被怒气冲昏了头脑，能一掌拍碎假山石的巴掌“啪”一声拍在晏昭的屁股上。

我默默往床内缩了缩，屁股出现一阵幻痛。

曾经调皮捣蛋被我娘揍的不好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

晏昭疼地眼泪都流出来了，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颇有种威武不能屈的悲壮。

紧接着，我娘开始打哈哈，说刚才没看清，请黎王殿下恕罪云云，然后又说我虽然也才九岁，但女孩子的闺房就连亲哥哥也不能随便进来，何况他这个外男。

晏昭的脸更红了，不像是疼的，倒像是羞的。

“李眷之，我说的都是真的！”晏昭又强调一遍，仓皇而逃。

等我风寒痊愈，跟着娘赴宫宴时，晏昭又来找我，问我考虑地如何了。

半个月了，他怎么还惦记呢？

就算他亲娘是徐贵妃，可也没能耐跟我的皇后姑姑斗吧？

还想弄死我太子表哥，我没告发他，已经是看在他脑子不太聪明的份上了！

我说这里人太多不方便，他立刻双眼放光，问我去哪里谈。

这蠢货……

我忽然有点不想整他了。

不过若不能让他吃点苦头，以后没完没了可怎么办？

我说了个地点让他先去，然后凭借我对皇宫的熟悉程度，以及我姑姑的偏爱，直接将他关了小黑屋。

“没脑子，就别学人家干坏事！”我隔着门教育他，一转身就看见了面色不悦的太子。

以及太子身后，怯弱低头心虚不敢看我的二姐。

2、

二姐说仿佛看见我在欺负人，怕事情闹到皇帝面前，将军府脸上不好看，所以希望太子出面解决。

我被太子冷言训斥，只觉得心里冤地很。

虽然我私心是不想晏昭再来烦我，但其中也有三四分是想给太子出气来着。

可他却责备我骄纵顽劣，一点也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温柔贤淑。

我娘说了，女孩子可以不温柔。

太子懂个屁！

“你现在相信了吧？”等太子和二姐都走了，一直不开口的晏昭忽然凑到我身边。

“滚！”我一脚踹在他腿弯上，他疼得嗷嗷叫，嘴里不住地骂我忘恩负义、不识好人心。

我却忽然笑了。

精明的徐贵妃和威仪四海的皇帝，怎么就生出晏昭这么个清澈又愚蠢的傻蛋！

我二姐生来懦弱不敢惹事，发现我可能闯祸后求助太子，不是很正常吗？晏昭到底哪只眼睛看出太子喜欢二姐了？

太子转身的时候一脚踩在二姐的绣鞋上，连一句“抱歉”都没有，他喜欢个鬼啊！

晏昭狡辩，说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还让我早做防范。

说的跟真的似的。

我几乎把长安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一个惯会胡说八道，又恰好给十岁上下的少年算过命的死骗子，正要揪着骗子去找晏昭对峙时，徐贵妃忽然死了。

是沐浴时溺死的。

水池里还残留着令人筋骨酥软的迷药。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却什么也查不到。

因是宫廷丑闻，皇帝对外宣布贵妃是突发急症、不治身亡。

晏昭在贵妃灵柩跪了三个日夜，太监说他一日比一日吃地少，小小年纪如何受得了？

皇帝忙着查真凶，没空理他；太子和他关系平平，简单劝了两句就走了；皇后要整肃宫闱，更无暇理会；太监宫女们身处低位，也不敢强按头。

我跪到他身边，小声和他说话，想叫他起来吃点东西。

谁知他忽然扑过来抱住我，声音沙哑又悲痛：“我救不了娘，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娘，你怎么办？李眷之，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我太没用了，我是废物……”

3、

晏昭嘴里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有时候听得我直迷糊，有时候又根本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但我知道，徐贵妃死了，他很伤心。

我抱着他拍了拍，就像小时候摔疼了找娘哭时，娘也抱着我拍拍一样。

许久，等他哭累了，我才让丫鬟把燕窝粥送来，多少给他吃几口。

晏昭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哭过后，眼白里染了霞色，让人一见便心疼，他这般模样，我也不好再计较他数月前的胡言乱语，只静静陪他坐在耳房里，琢磨着说点什么让他宽宽心。

“你回去吧。”晏昭放下碗，浓密的睫毛上还带着晶莹的泪珠，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闷闷地说，“以后少进宫。”

虽然皇宫是他家，却由不得他说了算。

我爱进宫就进宫，他可管不着。

但我没有反驳，只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让他好好保重后，去前殿给徐贵妃磕了头便出宫了。

因着徐贵妃的事，宫里风声鹤唳了好几个月，皇后不敢触皇帝的霉头，再不似从前隔三差五办宴会邀请家人或外命妇们相聚。

宫里冷清了快三个月，终于在年尾宫宴的时候重新热闹起来。

我没有看见晏昭。

问了皇后身边的女官才知道，他生病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去看他，太子就来了。

“母后让我带你去玩。”太子满脸都写着勉强。

我爹手握兵权，我姑是当朝皇后，我曾外祖是许多高官的老师，我是内定的太子妃。

姑姑一直希望我能和太子多多相处，培养感情，但越长大，太子对我就越是别扭。

那时我还不懂，只觉得自己和太子越来越玩不到一起，他来邀我，我也没什么兴致，随口推距后太子也不强求，反而会给我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儿。

多年后我才明白，只大了我三岁的太子早早地就将权臣看做必须击溃的敌人。

从亲情上，他视我为妹妹，尽可能以兄长的身份爱护；从利益上，他视我为敌人，为了维护皇权无所不用其极。

4、

我还是没能去看晏昭。

因为皇后把我叫过去，和我一起看太子最近的画作。

二姐也颇擅丹青。

不知为何，我忽然就想起了晏昭的胡话：太子喜欢二姐。

皇后让我多练画技，以后能和太子相互切磋，若我画的比太子好，皇后还会有重赏。

我学射御时，皇后就喜欢让太子和我比，太子时常让着我，有时候我明明快输了，他还会是故意让我赢。

太子比我亲哥哥对我都好。

不过那是以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我的好就变得浮于表面，显得十分敷衍。

春雪融，桃花开又落。

夏荷摇，秋枫早泼霞。

时隔几个月，我又见到了晏昭。

徐贵妃之死至今仍是悬案，才十岁的晏昭不知为何竟有一瞬的沧桑感。

“李眷之，我要见你曾外祖父，你去安排，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见过面。”

我曾外祖父是当世大儒，朝中一半的高官都是他的门生，杨家女儿也是个顶个的贤良淑德，求娶者几乎要踏破杨家的门槛。

不料竟出我娘这一个倒拔垂杨柳的异类。

曾外祖还在朝时，不止一次为我娘的婚事忧心，后来我娘路见不平、手刃贼匪，我爹一见钟情、非卿不娶，曾外祖送我娘出嫁后便乞骸骨，在家颐养天年。

虽如此，皇帝遇见拿不准的政事，还是会登杨家的门，请曾外祖指点。

前几年，帝后携手想请曾外祖收太子为学生，却被曾外祖以精力不济为由拒绝了。

晏昭曾口出狂言要弄死太子，不会也想拜我曾外祖为师吧？

那我以后不是得管他叫……

“此事关乎整个杨氏宗族，切不可走漏半点消息！”晏昭煞有介事地强调。

我在书房外守了两个多时辰，晏昭终于出来了，他看了我一眼，嘱咐我近日不要四处乱跑，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连忙向曾外祖求证晏昭的目的，曾外祖却摸了摸我的头，满眼苍凉地叹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我不懂，想要追问却被送回了将军府。

一个月后，杨家倒了。

曾外祖留下一封绝笔信，饮鸩而亡。

5、

没有哪个皇帝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肱股之臣只尊师道而不敬君王。

杨家荣耀已极。

累累盛名筑高台，釜底抽薪大厦倾。

娘提着剑要去找皇帝，却被赶来的晏昭拦住，剑锋砍破了晏昭的锦绣华服，我娘也终于冷静下来，颓然地坐在地上，抱着我不住地落泪。

爹和哥哥都在边关守卫疆土，外祖父和舅舅在刑部狱凄凉等死。

我娘一生争强好胜，如今却如无根的飘萍，寂寂无所依。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恣意潇洒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正在一点点离我而去。

晏昭让我看好娘，紧闭将军府大门，不要与任何人来往，说罢又匆忙转身。

我拦住他，质问他那日和我曾外祖究竟说了什么。

晏昭掰开我的手，只留给我一句：“没时间了，以后再说！”

这一场风云，倒下的不止杨家，还有几位曾外祖的得意门生。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才知道，晏昭那日的提醒，保全了杨家几个表弟和表妹的性命。

沾上了谋朝篡位这样的罪名，还能留有血脉，已是极为不易。

我问晏昭为何会知道那么多。

晏昭没有回答。

“若那日你没有来，我也拦不住我娘，我娘会怎么样？”

“会死。”晏昭不敢看我。

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又想起了他翻墙闯入我闺房的那一天。

“我真的会被太子毒死？”

晏昭依然不敢看我，只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青瓷盏，一滴眼泪啪嗒落进茶水中。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口。

我起身，朝晏昭行了大礼。

无论如何，我都该谢谢他。

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童子，就算有心，能做的已是极限。

晏昭连忙将我扶起来，桃花眼中还挂着泪珠，他看着我，发愿般坚定地说：“我会救你，不管多少次，我一定要救你！”

6、

长安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爹和大哥大胜而归。

皇家赏赐不断，还将我爹的爵位从定远侯升到了镇国公。

可我们的新年依旧没有什么喜色，刚过完年，我娘便提出要去守边。

杨家表弟表妹们虽保全了性命，却依旧不得自由，他们被发配的地方正是北地受降城，娘想就近照顾他们。

我和大哥目送着爹娘的车马远去，心中盼望着娘亲能在远方解开心结，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

大哥封了千牛卫中郎将，皇后担心我失了管束，时常接我去宫中，半是教导半是陪伴。

皇帝戏言，说皇后既然那么喜欢我，不如让我做她儿媳妇。

若是换了从前，我自然会仗着帝后的疼爱耍耍小脾气，说几句俏皮话把大家都逗笑；可如今，面对我这位依旧温柔但又不失威仪的姑父，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杨家的名望威胁到了皇帝的威严。

李家的军功难道不会让皇帝忌惮？

我低着头，心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回答，又觉得每一种都不妥。

“父皇，让眷之做我媳妇吧！”晏昭忽然栽进皇帝的怀里撒娇。

他的眉眼和徐贵妃很像，皇帝对他也多有怜爱。

可我却觉得诧异。

自从徐贵妃死后，我已许久不曾再见他做这般小儿之态。

皇帝揉乱了晏昭的头发，故意嘲笑他：“想得美，就你这副懒散模样，如何配得上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晏昭立刻坐正，说他也可以像太子哥哥一样出类拔萃。

皇帝捏了捏他的脸，显然不相信，还笑着让他滚。

谁知晏昭一起身，把我也拽走了。

等跑到了无人处，晏昭终于收起笑容，桃花眼中属于小孩子的天真霎时消失殆尽，只留下浓浓的哀愁和无能为力的寂然。

我相信晏昭是有奇遇的。

他把我拉走，或许是有话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