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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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时期, 中国总体处于四分五裂的无政府状态。在弱肉强食的乱局中, 枪杆子就是硬道理, 匪如蚁生, 军阀四起;兵为大匪, 匪为小兵, 兵匪难分。当时关中地方匪患严重, 其中最大两个土匪是麻老九和党拐子, 分别割据东西两府, 自成一体。麻老九原名麻振武, 党拐子原名党玉琨, 二人均出自陕西靖国军。
1917年, 孙中山发起护法运动, 试图推翻北洋中央政府。郭坚以此为借口, 成立陕西靖国军, 自任司令, “为国除奸”。1921年, 郭坚被杀, 靖国军从此分化、解散。麻老九和党拐子当时均为靖国军支队长, 就此走上退守一方的土匪生涯。
关中刀客
所谓靖国军, 其实就是由一群刀客组成的军队。刀客可被视为关中地方一种特殊的社会产物。关中“民情质实, 悍而不流于狡”, 性刚好斗, 又尚公近义, 虽然会因为“尺布斗粟, 辄兴雀角, 但一闻公家之令, 即争先恐后, 虽重困未敢稍违”。这种风气, 几乎可以远溯到秦汉时期的农战传统和游侠作风, 亦如明代王阳明所言:“关中自古多豪杰。”
近代刀客的兴起, 则与晚清时期的关中战乱有密切关系。道光初年, 刀客已成为关中一种令人关注的社会现象。这些人主要活动在东府一带, 随身带着一种三尺长的关山刀子, 后来逐渐发展到带枪。刀客既为“客”, 既没有固定居所, 也没有固定职业;或替人寻仇, 或保运押贩, 或设赌械斗。在官方和士绅阶层眼中, 这些“刀匪”与“会匪”一样, 都是“地方大害”。1846年, 结束流放的林则徐被任命为陕西巡抚。他甫一到任, 便将刀客问题列为“首务”, 决心“除暴安良”。然而跟鸦片问题一样, 刀客问题也不是林则徐一人可以解决的。1849年, 新上任的陕西巡抚张祥河再次捕拿刀客。可是不久之后, 刀客在同治回民民变中再次发展壮大。从光绪、宣统到民国初期, 中国社会发生巨变, 大量刀客通过进入军队实现了身份“洗白”, 成为主宰关中和陕西社会的精英力量。
晚清到民国, 厘金制度使民众不堪盘剥, 刀客一度成为农民和商人抗税的另一选择。光宣年间, 朝邑刀客王振乾外号“王狮子”, 依靠护运商货而声名远播。他所运的盐、茶、鸦片等货物, 闯关夺卡, 偷税漏税, 官方恨之入骨, 莫可奈何, 民间却尊称其为“王先生”。
随着南方辛亥革命爆发, 关中刀客也有所行动。劫富济贫的刀客被称为“渭北十八娃”。朝邑刀客严孝全率众参加了西安的革命起义, 在战事中阵亡。后来郭坚纠集刀客, 树“靖国军”旗帜, 纵横渭河南北及关中全部地区, “电掣雷轰, 骁勇绝伦”。虽然其“正义之处, 颇为进步人士所推重”, 但作为传统时代的产物, 刀客与现代军人存在明显距离。郭坚本人“刚愎自用, 任性而好杀”, 其部下亦毫无军纪可言, “部伍所至, 拷掠绑票, 怨声载道”。郭坚最终被陕西督军冯玉祥以“鸿门宴”设计暗杀。
在“渭北十八娃”中实力最强的, 是李虎臣等人组成的“渭北刀客”。1915年, 李虎臣、杨虎城等十余人在华山结盟。杨虎城在同州一带声名赫赫, 年轻时做刀客, 曾写诗曰:“西北山高水又长, 男儿岂能老故乡, 黄河后浪推前浪, 跳上浪头干一场。”在后来的关中历史中, 蒲城刀客杨虎城和临潼刀客李虎臣留下一段“二虎守长安”的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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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围城
1926年2月至11月, 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西安围城”, 这也是杨虎城与李虎臣的守土之战。
曾统治陕西长达八年的河南镇嵩军司令刘镇华, 在吴佩孚的支持下, 以“打到西安去升官发财”的口号召集了十万乌合之众, 围攻西安城, 十余月终不能下。这期间, 刘镇华分兵进攻咸阳、三原、泾阳、高陵诸县, 烧杀抢夺, 奸淫掳掠, 拉丁征夫, 无恶不作;所到之处, 十室九空, 导致十数万关中平民流离失所。
当时, 被困在西安城内的十余万军民更是饥寒交迫, 仅以麸糠、油渣、树皮果腹, 甚至将牛皮制品煮了充饥, 前后长达八九个月之久。其间, 饿、病、冻、战死的军民有五万多。由于不得出城安葬, 只好在皇城东北角的空地上掘得两个“万人坑”, 将死者草草掩埋。处此绝境, 几乎每日都有死尸抬来, 有时甚至上百。因为没有棺椁, 坑小尸多, 不得不层层叠压, 情状甚为凄惨。
当时守城的陕军不足万人, 杨虎城、李虎臣率全城军民坚守;攻城的镇嵩军多达七万, 且有吴佩孚、阎锡山给予的大量补给和支援。十面围城的西安城内, 储备的粮食极其有限。刘镇华为了加重守城的压力, 阻止一切城内饥民外逃, 对所有从城内逃出来的人格杀勿论。后冯玉祥遣孙良诚部援陕, 西安始得以解围。西安解围后, 古城内外破坏严重, 昔日还算繁华的街道一片瓦砾, 满目疮痍。而死亡的五万之众, 几乎占当时城内人口的一半, 可谓万户萧疏, 人影零落。西安各界, 人人背土, 填平万人坑, 堆起两个墓冢, 名为“负土冢”。两冢之间, 建“革命亭”一座, 并将该处辟为公园, 命名为“革命公园”。
次年春, 西安市民在“革命亭”举行大祭, 追悼死难军民。杨虎城手书一联:“生也千古, 死也千古;功满三秦, 怨满三秦。”此联道出杨的痛苦与不安:庆幸守城成功, 西安未遭屠城之灾;自责军力单薄, 未将来犯之敌击溃, 招致军民死伤惨重, 城池毁坏, 民怨满天。
西安兵败后, 近乎解体的镇嵩军狼奔豕突, 沿西安至潼关的大道向东溃退, 互相践踏, 途为之塞。刘镇华重新统治陕西的梦想破灭, 只得前往开封投靠当年的结拜兄弟冯玉祥。在陕西人一片“杀刘”的诅咒声中, 冯玉祥不顾众怒, 反而将刘镇华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八方面军司令。西安解围后, 杨虎城率部撤离西安, 不久便被冯玉祥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十路军总司令, 竟与死对手刘镇华成了“战友”。
冯玉祥从1926年在五原誓师后, 取道陕甘开始北伐。在此后两年, 冯玉祥陆续消灭了陕西境内靖国军的残余各部势力, 其中以围剿麻老九和党拐子的战事最为惨烈。
东府麻老九
靖国军解体后, 麻老九一度归附刘镇华。1925年, 麻老九联手吴佩孚据守潼关, 使国民军的第二、三军几乎全军覆没。翌年, 麻老九随刘镇华围攻西安。西安围解, 刘镇华逃回河南, 麻老九则率部窜踞同州老巢, 被冯部方振武的第五军跟踪追击, 围困起来。两月后, 方部奉命东调北伐, 围攻同州的任务改由韩复榘的第八军接替。
麻老九原籍商州, 幼时随父逃荒, 落户于渭南孝义镇赵家崖。少年时与陈家滩王英亭 (老八) 等结为异姓兄弟, 麻排行第九, 故称“麻老九”。宣统年间, 麻老九见世道崩乱, 意欲起事, 听说大地主武善人正在招雇长工, 就前去应聘。武善人看麻老九身体强壮, 就问工价几何。麻老九说:“我要求不多, 一年八石高粱, 不过是先给工钱。”因为工价较低, 武善人就答应了, 先给了他八石高粱。麻老九如法炮制, 连续应聘了八家大地主。不几日, 麻老九召集这些“东家”们, 来他家见面。麻老九掏出一把“二十响” (手枪) , 对这些地主说:“这是你们给我的工钱, 我麻老九要造反起义, 非常感谢你们资助我, 我将来忘不了你们的大恩。”这几个地主被吓得目瞪口呆, 麻老九就靠着这把枪拉起杆子, 成为远近闻名的悍匪, 并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振武。
麻老九纵横关中十余年, 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麻老九最擅长绑票、撕票和破围子, 这是他的谋财手段。如果哪个村庄抵抗, 不让他烧杀抢, 那他突破“围子” (村庄的寨墙) 后, 必定鸡犬不留。
同州是关中一座历史名城, 又是东路重镇, 城坚池深, 地势险要。麻老九将同州据为巢穴多年。同州毗邻山西, 麻老九就近勾结阎锡山, 以其搜刮来的大量民脂民膏, 从山西换来各式弹药武器, 城内的粮弹储备异常充足, 无虞匮乏。
韩复榘率部围攻同州近两月, 也未能攻克。由于北伐战事吃紧, 韩部不久亦奉命东调, 乃以第二军刘汝明部继续围攻。刘又攻打了两个来月, 损折了不少人马, 还是攻打不下。
1927年夏, 冯玉祥又加派新由甘肃天水调来的第十三军, 增强围攻同州的兵力;并以该军军长张维玺为同州攻围军总司令, 刘汝明为副司令, 限令一个月之内攻克, 逾期以军法从事。用两个军、四五万人的精锐之师, 来收拾一个旅、五六千人的土著队伍, 可见麻老九之强悍。从7月初开始, 昼夜猛攻, 炮火连天, 伤亡敷以千计。但是一月限期已过, 而始终未能克奏肤功, 张、刘二将受到革职留任、戴罪图功的处分。张鉴于硬攻无效, 乃决计改掘坑道从地下进攻, 在坑道上填装炸药引爆, 将北城墙炸开豁口, 冲锋部队突入城内。毕竟众寡悬殊, 巷战进行了约一小时后, 麻部5000余众全部战死或被俘。麻老九本人乔装为难民, 企图混出城去, 结果走到同州东南的仓头铺就被认出。刘汝明部赶到射击, 麻老九身中四枪而死。
同州城克复后, 第四方面军总指挥兼陕西省政府主席宋哲元, 当时正驻守固原, 督战剿匪。宋哲元急电张维玺, 请他把负隅守城的麻部俘虏3000人全数斩尽杀绝, 以儆效尤, 冀使其他土著军阀闻风丧胆, 知所畏惧, 不敢再有守城抗拒的举动。张维玺为人敦厚, 不忍杀戮, 反而将俘虏全数释放, 并发给盘缠, 令其各回家乡, 另谋生路。
西府党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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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解围后, 冯玉祥任命手下五虎上将之一的宋哲元为陕西省主席兼剿匪总司令。宋哲元欲以武力统一陕境, 在攻克东府大荔后, 于1928年进军西府。
当时北伐战事正紧, 陕西境内的第二军刘汝明部和张维玺部陆续东调, 留在陕西境内的宋哲元部肃清陕西各地抗不听命的土著军阀队伍。关中战事趋于平息, 仅余西府残余势力, 而其中最为坚硬者就是凤翔的党拐子。
凤翔也和同州一样, 自古以来是一座地标性的著名城池, 是关中西路的重镇。凤翔城内地势远远高于城外, 城墙既高且厚, 坚固异常, 城壕深宽各在三丈开外。自1917年开始, 党拐子盘踞凤翔府整整12年, 不论谁来担任陕西省的军政首领, 一切军令和政令, 他概不听从, 实则是关中西府的土皇帝。党拐子以铁血重典统治西府, 曾说:“凤翔人有两条路可走, 或者规规矩矩地听命于我, 或者永远离开凤翔。”他的重典就是嗜杀:抢劫者杀、偷盗者杀、告状者杀、抽烟者杀、打牌者杀……
讽刺的是, 熟读三国的党拐子常自比诸葛亮, “苟全性命于乱世, 不求闻达于诸侯”。在凤翔这个小王国境内, 他还首创了证件制度, 人们必须有五证:居民证、出门证、通行证、乞丐证和营业证。和那一时期的普遍状况一样, 党拐子的手下与其说是军队, 实则胜过土匪, 纪律废弛, 苛索强搜, 杀人越货, 横行一方, 民无宁日。加上党玉琨本人鸦片烟瘾特别大, 烟、酒、嫖、赌, 恶习俱全。党拐子还是与孙殿英、靳云鹗齐名的民国三大盗墓贼之一。党拐子统治西府时期, 大肆盗掘西府一带古墓葬, 窃掠了大量自先秦至汉唐的珍贵文物, 走私出卖, 以供其挥霍和扩充武装实力。
与麻老九助攻刘镇华不同, 党拐子也曾参加西安攻防战, 却是守城一方。西安解围后, 党拐子抗拒冯玉祥的命令, 继续占据西府。1928年初, 宋哲元亲自督率所部三个师和一个旅围攻凤翔城。
党拐子在凤翔苦心经营, 把这座城池当作他的万世家业, 城内的囤粮可供城内驻军和居民三年食用, 武器弹药也十分充足。宋哲元动用了三万多兵力, 自春至夏, 围攻达半年之久, 伤亡达四五千人, 却始终未能打开凤翔城。
7月间, 北伐战争已经告一段落, 宋哲元经过请示冯玉祥, 把远在山东和河南的张维玺所部第十三军主力调回陕西。8月初, 张维玺率全军三万多人, 由西安开到凤翔东郊, 参加攻城之战。
张维玺基于上年攻打同州的惨痛教训, 乃决计立即采取挖掘坑道从地下进攻的战术。花费近半个月的时间, 坑道顺利挖到城脚之下, 里面埋藏了近4000公斤的炸药, 并接上了电线。宋哲元亲自指挥总攻, 按下炸药电钮, 随着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 城墙被炸开二十丈宽的大豁口。爆破的同时, 枪炮齐发, 炮声、枪声、号声和喊杀声震耳欲聋。城内的守军惊慌失措, 完全陷入瘫痪状态。攻城部队像潮水一般涌进城去。巷战不到一个小时, 即告全部结束。
自比诸葛亮的党拐子本人, 在乱军中被击毙, 城内守军被打死、打伤约2000人左右, 其余5000多人被俘。城内居民葬身在炮火之下的, 约在万数以上。触目所及皆是死尸和满身血污的伤者, 城内的房屋大部分都成了焦土废墟。
凤翔杀戮
攻克凤翔后的第三天, 在宋哲元的强力说服下, 张维玺接受了屠杀令。被生擒的党拐子手下5000名俘虏, 将被全部处决。
这种大规模的杀俘行为, 在近代史上极为罕见。当时狼烟四起, 匪患蜂聚, 中国刚刚走出皇权专制时代, 离现代社会依然遥远, 军队与国家的关系很模糊, 军人与土匪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然也无什么军事法庭和人权意识。毕竟这是一个暴力野蛮的时代, 几乎难以奢谈现代文明。颇有讽刺意味的是, 这场处决或者说屠杀, 被安排在凤翔城东八里纸坊镇东头的一座关帝庙前。宋哲元与张维玺坐在关帝庙门口, 下令对拘押的500名俘虏开刀。
屠杀与死亡无疑是人类社会最恐怖的终极体验;特别是对这些俘虏来说, 处决远比战死更加可怕。久经战乱的宋哲元和张维玺却若无其事地端坐在关帝庙门口, 一面喝茶, 一面谈笑, 视一切如同游戏。
刑场周围戒备森严, 但并不禁止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前来观看。一个年轻俘虏被架出来, 眼看就要丧命, 突然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跑出一位老汉, 一下子抱住那个年轻人, 哭喊着“我的儿呀”。据老汉说:他是凤翔城外附近庄子的人, 他的儿子本来在家务农, 向来不会为非作歹;半年之前进城赶集卖柴禾时, 被党拐子的队伍拉去当了兵;刚当上兵, 凤翔城就被围起来。老汉哭诉:“我的儿并不愿意去当兵吃粮, 他也没有造过什么罪, 即便作过什么孽, 也都应该上在党拐子的账上。你们要杀我的儿, 真是天大的冤枉, 那真是老天爷瞎了眼睛啊!”他说罢, 死死地抱着儿子不放, 又说:“你们如果一定要杀我的儿子, 那么就请把我先杀了吧!”父子俩被带到宋哲元、张维玺跟前。张维玺说:“就让他老子把他带回家去好了!”这父子俩千恩万谢, 头也不敢回地走了。
除过被他爹救走的“幸运儿”, 这500名俘虏几乎全部葬身于关帝庙前。宋哲元随即下令各部杀俘。于是, 另外的4500多名俘虏中, 就有3000多名在当天夜里遭到杀戮。
这场骇人听闻的集体大杀戮, 很快传遍了陕西全境。在这种砍头如割韭的暴力震慑下, 仍然盘踞各地的武装势力, 惶惶不可终日, 不几日就纷纷单骑来降。宋哲元的血腥暴力, 居然使兵刃四起的关中从此走向平定, 各种土著军阀和土匪势力陆续肃清。
宋哲元主政陕西期间, 取消斗捐, 以恤民艰。1929年关中大旱, 遭遇年馑, 粮价骤涨, 特由陕西省筹款30万, 再由河南省接济30万, 汇往汉口, 买米十万石赈灾。关中灾祸数十载, 至此方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