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伊芙琳•康伦,张琼译
有一次,那是在去年,两个女人在格拉夫顿大街的比利餐厅喝咖啡,想把近三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谈谈清楚。她们想先按时间先后把事情理顺了,细细回顾一些事件,梳理相关的一些人以及他们的行为和动机等。这就是所谓的八卦吧。她们这样做是因为要多一些沟通,算是让彼此更了解各自的生活。
在十五年零六个月之前,她们每周六都约在这里,还有其他好友。他们一起吃点儿简单的早餐,喝大量咖啡,还吃月桂卷。大家一起看《爱尔兰时报》,周围人都羡慕他们,因为那一年他们就是风云人物。一小群幸运儿,都能成为站在那幅题为“明晰的思想”的画中的云朵上的人,迈克尔准会这么说,他是这群人中唯一的艺术生。他们几乎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大家都假装听懂了。
可是那块巨石压在了他们头顶上,有时候还把那朵云给推走了。在满足和令人目眩的成功中,难免会有悲剧和失败。出人意料的崛起,出人意料的陨落,他们当中一些人相互婚娶,有一些女人嫁给了农民(别担心,在比利餐厅里的这两个女人本身就来自农民家庭,不至于这么糊涂)有人结婚后又不体面地分手,仓促得令人怀疑:有人一拖好几年。很多人移民了,给大伙的生活增添了甜蜜和酸涩。芭芭拉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现在在波士顿生活。
“我好高兴,终于过去了,”芭芭拉说道,她指的是情欲,“这种东西令人疯狂。”她说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感到冲动,没有难以乐抑的激动了。
“冲动难以压抑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萨博问。
“多数情况下,”她说,“我去酒吧或夜总会,喝醉酒,很醉,然后找个男人。”
“你干吗一定得喝醉呢?〞 萨博问,觉得喝醉对于感官享受来说是种浪费。她以一种屈尊俯就的口吻强调这么做不妥,而事实上她是出于羨慕。
“如果一个女人想要喝酒,喝到第二杯都没人请,那她肯定得一醉方休,这样她就能自酌自饮了。”
“难道你不枉拿社会学学位吗?”
“这些都不会帮你在黑夜找到男人的。”芭芭拉说。
可是这并非萨博方才的意思。萨博的意思是,芭芭拉干嘛非得喝醉,她不是有这些学位,硕士学位吗?
芭芭拉和萨博不同,正如大多数人都相互有着差异。她们来自,或者说曾经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是莫纳亨县的一个村庄。在爱尔兰,哪怕各个县相隔遥远,数量稀少,人们必然也来自某个县。不过有些人得说是曾经来自某县。因为这样的地理特征,人们相遇,也许会彼此相爱。其实:正是这种背景让人们相遇,而相爱就是运气和锦上添花。
“总之,都过去了,感谢上帝。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糟糕的渴望,但愿。你呢?”
“我还一直很享受性爱,我想自己是很幸运的。”萨博说着,有些闪烁其词。她重述自己是如何遇到丈夫的,并提醒自己和芭芭拉,说自己的生活有多平静,有多棒,和芭芭拉所说的一切相比,显得有些琐碎,而且还不真实。
可是后来她提醒自己,这三年来,和移民后回来度假的人聊天有多难,因为这样会搅乱心绪,徒增烦忧,那些危险的情感最好还是被隐藏压抑的好。那些情感是萨博一直在寻找的,同时她又希望没有人回来重新提及它们。当然,她的回答一半是真的,这并不是因为另一半是假的,而是因为全是半真。她己经关闭了真实,她不喜欢谈论它们。总之,性爱,以及一切与之相关的,爱啦,甚至调情啦,对她始终是意外,是额外的东西,所以她很容易克制自己的期待。
在萨博年轻时,一到冬天总是在家陪长辈玩牌,而她的兄弟们会去跳舞,或者外出。去哪儿呢?去幽暗的街巷?在路边吗?可是路边啥都没有。跳舞,这她也许能理解,尽管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和动作笨拙的兄弟们跳舞。这一点她完全错了。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别人去跳舞只是为了交往,但其实她的兄弟们是这一带最好的摇摆舞者。他们在精确的节奏性旋转中,将自己的各种烦恼都转化为可控的沮丧情绪。
有一天夜里,她得知自己能和大家一起去跳舞。幸好她很有节奏感,不至于跳起来笨拙不雅,也从没当过壁花。嗯,也有一两次吧,不过她说得这种尴尬的发生仅仅是因为别人没有及时赶到她身边,或者在邀请别人之前没看见她。
几个月后她和一个男人一起去看电影。她还是第一次经历。最近的电影院在十英里之外。电影院里的黑暗令她震惊,可是很快就适应了。那个男人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很随意、松驰的样子。足足一刻钟时间,萨博才意识到那个重量。天太黑了,她觉得有东西落在肩头。等她明白事实时,一阵从未有过的晕眩恶心袭过全身,她胃里一阵作呕,觉得自己要晕倒了。那个男人一定是被这架势吓到了,赶紧脱身。等他离开后,她很迷惑,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跑开。可是怎么回家呢?她在城里一个人都不认识,连路都不认识。他带着一盒巧克力回来了,也没再把手靠近她。
她本来很想心怀感激地吃一块巧克力,可是她的舌头粘在上颚,自从她离开家后好几个小时,甚至当她把巧克力都扔进火炉后,舌头还停在那里。可怜的男人,他绝想不到那小小的举动会招致这么强烈的反感。
从那以后有很长时间,萨博都避免和男孩子私下相处,可是后来,很神奇的,她又愿意了,能够轻松地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约会。她的初吻与其说紧张刺激,不如说是惊讶,第二次接吻令她厌恶,第三次她满意极了。他们俩水到渠成地在田野里躺在了一起,令人吃惊的是,她还穿着衣服,没怎么被抚摸就达到了适宜的高潮。从此,她性爱生活的地理疆域开启了。
“萨博•奎恩,请找到河流源头,顺流指向出口。”
“好的,老师。”
“不对,香农河不是从利默里克发源的:它源自卡文的白垩山,在利默里克结束。发源和尽头是不同的。请问,你明白了吗,萨博?”
她其实是明白的。她很熟悉尽头,生命的尽头,其中的不可回避性、重要性,她的确不断地努力想要铭记这一点,并为此做好准备。这不,也就是在上个月,水奇•拉尔默和詹姆斯•林登在拐角猛地撞到了一起。詹姆斯 •林登本来不该在那条公路上的,因为那是单行道,他应该行驶在主路上的。差一点点啊!米奇•拉尔默口袋里的念珠都被压扁了,可是他本人却毫发无损。
他很可能就失事丧生了,别人都说这根本是死定的,他们吓得声音都歇斯底里起来。萨博把“差点”换成了 “本该”,直接击中了歇斯底里的要害。大家对两辆车恰好在死角相撞感到惊讶不己,正好从那地方开始,树篱肆意蔓生,光线从洞眼中透出来,将阴影密布在公路上,明晃晃的令人炫目迷糊。居然这事情发生后,他们也没做什么严肃的处理,只是修了一下车门,补了点儿漆,重新买了一对新念珠。哦,天哪!还真亏得老天保佑。
“河流源头是怎样形成的?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萨博?为什么河流是朝着某个方向流淌,而不是另一个方向呢?山脉为何会在某地崛起,有何成因?”
“你迟早会了解所有细节的,萨博。”
萨博的父母不断对她进行语言灌输和扭曲,通过倒吸凉气和沉重的叹息,让她明白性的邪恶。他们定下规范,划分标准,萨博无须特別提醒就知道自己必须与新舍保持一定距离,那是村尽头的县议会所在区城,那里的性规范很不严谨。那么萨博最初真正而确实爱上的又是谁呢?他当然来自新舍一带。不过,到了一定时候,萨博自然要去大学读书,天知道她会遇上谁,父母们能做的只能是祈愿了。
在比利的半年里,迈克尔向她求婚,她说别傻了。当时她还没见过世面,也不够成熟,没法好好地做出答复。她对他说,你不可以只是请别人答应嫁给你。迈克尔坚持这么做,并说你可以的,因为你总得有个起点,而在着手处理重要问题前,没有那么多无尽的问题非得解答。不过迈克尔渐渐明白,萨博是真的拒绝他了,她并非只是在调情。有一次他模模糊糊地听说在昆士兰有一座伊萨山,他觉得那是很遥远的地方。
“我不会被那里的美术馆迷惑的。”他对萨博说,他说他一直很想去—个采矿城镇,难道以前她没听他说起过吗?他走后几周,萨博意识到地图上可不止如此填色的山脉。那个夏天她都没留意树木变得葱郁起来,花儿到处被授粉,阳光格外明媚。她开始感受和体验情感的力量。
慢慢地,有人注意到萨博若有所失的样子,然后她结婚了。那是在一个周六晚上,她的室友芭芭拉劝她试着用用假睫毛,那晚她们要出去玩。也许是因为酒吧角落里意外地闷热,也许是她没有正确使用睫毛液,反正她渐渐有了一种感觉,觉得屋项的瓦片不可阻挡地向地面倾斜。这种时刻人往往会有很多想法,而萨博想到了家庭舞会上有个女人的裤子滑下了大腿。那个女人很郑重地脱下裤子,适时地将它们踢到一张椅子下面。因此,萨博也在眼睫毛即将掉进黑啤酒前把这讨厌的玩意儿一一取掉,把两片睫毛放进火柴盒,一边不紧不做地和别人聊天。那个听她说话的男人以骨子里感到一阵巨大的喜悦。他非得娶了她,而因为萨博不知该如何再次拒绝别人,他们便结婚了。
时光荏苒,孩子们降临,假期一年年过去,书信来往继续。
芭芭拉和其他人返乡时,大家团聚。
此时萨博对芭芭拉说,迈克尔第一次返乡时,她没打算见他。她是偶尔碰到他的。当时是周四晚上,她正在商店进进出出地忙得不可开交,忽然觉得有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她。后来她意识到向自己走来的就是迈克尔,他的嘴巴微微开启。她眨眼看着他,胃里一阵暖意。他们很快地贴面亲吻,旁人若是善于观察,都会闻到一股烧灼味。他们相互诉说了各自的生活状况,一此琐事,诸如配偶、子女、住过的地方、薪水等,然后约了周六 点一起喝咖啡。他俩都竭力字斟句酌,显得淡然平静,可是话语中不经意地流露出突兀、微妙的语调,在街道的嘈杂声中跳脱出来。有人转身看他们,而后自语也许这只是错觉。
那个周六如期而至,两人的亲密弥漫到了黄昏时分,迈克尔和萨博的往昔回忆中充满了确凿无疑的情欲。这种方才领悟察觉的错失感将会陪伴他们一生。
周日,迈克尔返回澳大利亚。萨博知道这事,感到很遗憾。她倾听着天空中每一架飞机发出的轰鸣声。
自那以后,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觉得所有生命构造后面的实质是空无。每日的例行工作也变得虚无,最重要的是,性爱以及所有指向性爱的东西都变成了巨大的谎言。她的丈夫似乎成了折磨者,尽管他从末伤害过她。他的双手,仅仅是双手,变成了她害怕的东西,他的皮肤变得粗糙扎人,她都不敢想到他的阴茎一想起来就觉得恐惧。一切都很糟糕。大地干涸不已,记忆成了敌对者。
“这事有多久了,你对别人说过吗?”当萨博最终讲述完这一切时,芭芭拉难过地问道。
“两年了,我谁都没说”
“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我记得迈克尔说过,我们和罗丹不同,我们无法将身体分割成不同的部分,假装各部分都毫不相干。”
“他可以的。”芭芭拉低语道。
“什么?”
“没什么。”
“我曾经想过要告诉别人,我觉得说出来也许这感觉会消失。我还想过如果告诉你,或许会轻松些。”
“现在呢?”
“我再看看。”
芭芭拉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会把人压垮,会不会慢慢把人拖累了,让人提早被埋葬。
在芭芭拉要返回波士顿时,萨博开车送她去机场。芭芭拉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圣诞节时抱歉会让电话铃吵你。”
萨博回答道:“每天都有那么多飞机离开这儿,去不同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