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获2023年美国欧·亨利短篇小说奖
【爱尔兰】伊蒙·迈奎尼斯 (Eamon McGuinness)
译者 蒙钧
帕特·拉锡甘在二十三点五十分离开了斯克瑞斯。在小城边上有一伙人想叫他的车。帕特没搭理他们。他再次查看了一下他车顶上的标志牌,看到上面的灯光已经关闭,便加快速度,沿着海岸公路朝巴尔布里根(Balbriggan,位于爱尔兰共和国芬戈郡北部的一座城市。——译者注)驰去。爱尔兰的海静悄悄的,高悬的月亮明晃晃的。
他把车开进“女士楼梯”大楼的一个小停车场里。许多大树挡住了大海。他把车倒了一点儿,停在空瓶回收站边上。他朝路上看了看,又从杂物箱中拿出一块微纤维黄布,擦拭着仪表盘、油量计和驾驶证。他把钥匙留在点火开关上,把车门打开一半。一阵冷风袭来,他打了个寒噤,把一股冷气深深吸进鼻孔。从后备箱里,他取出一个纸板箱;箱里是些空瓶子,都清洗过了;有伏特加瓶、啤酒瓶、葡萄酒瓶,还有两个装酱料的广口瓶、一个装退烧药的小瓶子。他扫视了一圈,每一个投放口都尽收眼底;死寂的夜里响起的玻璃碰击声令他心惊胆战。他又把纸箱放回了后备箱。
一辆小汽车孤零零地驶过去。帕特朝公路瞄了一眼,又查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再打开车子后门。此时是二十四点过五分。他走向“女士楼梯”大楼的底层。大门已经锁上了,但很容易翻过去。旁边的街灯闪耀着刺眼的橘黄色灯光。他用力眨眨眼睛,低头看看杂草纵横的小径;这条小径通往巴纳吉那海滨。他吹了两声口哨,随后便听到窸窣声,还有一声回应他的口哨。他疾步回到车旁,发动了引擎。转眼间,米克·拉锡甘就低头小跑着穿过柏油路。他猫腰钻进车里,坐到后排座位上,拉上门。帕特朝左打了个弯,驶出停车场,又从第一个右向路口驶到铁路桥下。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帕特。你他妈的救了我的命。
米克朝前排座椅俯过身子,抓住了帕特的右臂。
——没什么,米克,没什么。躺下吧。
——我不会忘记的。
——你在哆嗦。
——这地方真他 妈 的冷。
——你边上有毯子,还有吃的。
——多谢,帕特。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通往黑山的路蜿蜒曲折。帕特一拐弯就鸣笛。米克则拿着蛋卷和国王牌薯片狼吞虎咽。
——咱们这是走的哪条路?
——要从山里穿过。躺下吧。
——告诉我咱们在哪儿。
——正爬山呢。快到阿吉兰了。
——不错。
——你不睡会儿?
——我是困了。可我太紧张了。我在旧更衣室那儿找到了个藏身的地方。
——那地方还有别人吗?
——有两个人遛狗;还有一个人游泳。不过我藏得很严。
——我听到你的牙在哒哒响。
——我暖和过来就好了。
——到阿吉兰了;我要左拐了。
——帕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又猛踩油门飞驰在笔直地朝前延伸的路面上。路右边一座新建的板球场一闪而过。
——有没有猫王的歌,帕特?
——今晚上没有。现在我没心情欣赏他的歌。
——也罢。
经过圣莫彼(Saint Mobhi,公元六世纪的一位基督教修道士,爱尔兰教会的创始人之一。——译者注)墓园时,帕特为自己做了祷告,放慢了车速,降到了三档。他透过左肩斜睨了一眼米克。米克仰躺着,双腿卷曲在帕特座椅的后面。两人四目对视了刹那,帕特又把目光集中在路面上。
——现在经过米尔沃顿了。
——咱们简直是在飞。
到了一个T字路口,帕特右拐驶入斯克瑞斯路。
——家里情况怎么样?米克问道
帕特瞅了一眼后视镜,但是一点儿看不到米克。
——考虑到现实情况,应该说还不错。
——莉莲还是整夜都睡觉?
——别提莉莲,米克。
——好吧。我就是问问。
帕特的左手擦着他浓密的白胡须伸过去,打开了车窗,放进点儿新鲜空气。
——罗坎知道这事儿吗?米克问道。
——没人知道。我打算把这秘密一直保守下去。
——巴特西说什么了?
——他已经办好了。
——我就知道是给他打的电话。
——渡轮四点从贝尔法斯特过来。你要在七点到达凯瑞恩,午饭时间到达因弗内斯。
——真奇怪。他把床和所有东西都放在卡车里。
——我知道。
帕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把窗户关上了。他们行驶在去鲁斯克的路上,经过了几处新建的宅邸,都在路左边。
——他是个诡计多端的混蛋,可他永远都可以做搭档。还记得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吗?
——不记得了,米克。
——怎么?
——我状态不佳,记不住事情。咱们快到鲁斯克了。趴下吧。
——有人吗?
——有几个人在溜达。
——我一直觉着鲁斯克就是个客栈。
仿佛过了很久才看到穆雷酒吧的灯光。等候的时候,帕特挠着他的胡子,观察着左右。
——他 妈 的,咱们总算是到了。
——今晚这周围的警察多不多,帕特?
——是比平时多一点儿。
——你以前去过那座房子吗?
——去过两回。
——看到什么了?
——大门周围还有摄像头。
——外面有人吗?
——没有。那里看着就像坟墓。
他们驶出鲁斯克,驶上那条老的都柏林路,沿途经过了几处农场和温室大棚。
——咱们在哪儿,帕特?
——快到去河口的拐弯处了。
——每次听到汽笛声我都怕得要死。
——你的手机是干吗用的?
——我在海里给你打完电话后悔不迭。他们要是追踪电话源头,会以为我跳水自杀了呢。
——你给妈妈打过电话吗?
——没有。她不会理解的。要是他们问起你,你就说我已经告别了。
——挺好。到目前为止咱们还算顺利。快到布莱克路口(Blake’s Cross,爱尔兰都柏林北部一地名。——译者注)了。
——要是我到这儿就迷路了。
——这话我不乐意听,米克。
——我很感谢你帮我的忙,帕特。真的谢谢。
——我只想把你从车里扔出去。
——在布莱克路口,帕特朝左拐了个弯。R132号公路有点儿堵,众多工厂、仓库、修车厂散布在路边。帕特打开车窗,第一次把车速换到五档。
——你听到萨拉的消息了吗?沉默了好久之后,米克问道。
——是的。前段时间我还跟她在一起呢。
——她在哪儿?
——博蒙特。
——怎么样?
——她状态很不好,米克。可以说是糟透了。
——她说什么了吗?
——警察等着她醒过来。
——真该死!我干了糊涂事。
——你干了糊涂事?
——嗯,我干了糊涂事。
——糊涂事?糊涂事?帕特尖叫起来。
——哎,帕特。冷静点儿。
帕特减缓了车速,降到四档,回头瞧着米克。
——真混账,米克。对那个女孩干出这种事,简直猪狗不如。
——对。只是……
——你就别解释了。
——看着路,帕特。
一辆小汽车鸣着笛超过了他们。帕特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目视前方。
——对自己的女儿干出那种事。你不是畜 生王八蛋是什么?
帕特清了清喉咙,朝车窗外吐了口痰。
沉默良久,米克又开口了。
——咱们到哪了?
——左拐就到特维了。还有两分钟。
——我的心狂跳不止,都快跳出胸口了。
——不瞒你说,米克,我也一样。别再跟我联系了。
——妈妈怎么样了?
——妈妈就交给我管吧。
刚下了主路,帕特就直冲着一幢房子驶过去。一名男子和一条拴了皮带的德国牧羊犬站在门口。见帕特拐到门前,他冲着帕特点点头。帕特停下车子,德国牧羊犬叫起来,跳到车门前。
——安静,好孩子,别叫了。
——还好吧?帕特问道。
——很好。你知道你去哪儿吧?
——知道。
——那就去吧,巴特西在等着你。
——真是个好人。
帕特重新发动汽车,驶过长长的、坑坑洼洼的车道。
——咱们到了。
米克坐了起来。几辆车停在煤渣砖铺的停车场里。庭院里遍布废金属零件和货物托盘。巴特西的卡车就停在平房的边上;驾驶室是蓝色的,一侧印着黑色的“巴特勒运输”的字样。巴特西和另一个人现身于平房的后门,头顶上是一盏灯泡。此时帕特已将车停在一辆吉普车和一辆拖车的边上。巴特西一手拿着个塑料包,另一手用绳牵着他的阿根廷杜高犬。米克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脑袋夹在两个前排座椅当中。帕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里的灯,第一次正脸朝向米克。他能闻到米克呼吸的气味,也注意到他有多么肮脏、邋遢。
——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能想到的都准备了。
——很好。不错。咱们走吧。
——对不起,帕特,我问一下,咱们说过的那笔钱你带来了吗?
——当然带了。
——帕特手伸进杂物箱摸索了一阵儿,拿出来一沓钞票,递给了米克。
——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走吧,巴特西等着呢。
米克左手拿着钱,右手抓着帕特的手腕,在指关节上吻了一下。米克的手指甲抵着帕特的手背。帕特能感觉到指甲挺长了。他低眼看了看他弟弟手指上的泥垢,把手抽回来,用夹克袖子擦了擦指关节,又用两根并拢的手指的指甲挠了挠胡子。米克把钞票塞进右边的口袋里,下了车。
平房后面的狗不住声地叫。巴特西招呼其他人过来,自己朝汽车这面走了一步。
——我看你们两位伙计能喝点儿有劲儿的,对吧?
——很高兴见到你,巴特西!米克高声道。
帕特关上车门。米克朝地上吐了口谈,走向巴特西。一个男人猝然从帕特左边的黑暗中窜出来,手举一根球棒干净利落地砸向米克的脑瓜子。米克应声倒地;那男子又朝米克的后脑壳结结实实地补了一棒槌。还没等帕特有所动作,巴特西已经和另一个人跑过来了。几个人把米克捆起来,又拿东西塞住他的嘴,把他拽起来。杜高犬冲着米克狂吠;巴特西在它脑袋上摸了两把,让它安静下来。帕特打开车门,拿出米克的毯子丢在地上。那两个男人一个托住米克的腋窝,另一个抓紧他的脚踝。米克的身体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帕特把手伸进米克的衣袋,掏出来他的钱。
——继续。巴特西对那两个家伙说。
巴特西伸出了手;帕特握了握。他们一同看着那两人抬着米克朝屋后的棚子走去。巴特西蹲下去,在狗的耳后抓挠了几下,随后站了起来,手指交错,把指关节拧得嘎巴响。
——这个贱 货!没人会想念他的。巴特西说道。
帕特凝视着地面,摇了摇头。
——该死的王八蛋!
——萨拉怎么样了?
——不好啊,巴特西,不好。他刺穿了她的肠道。今天上午她要做结肠造口手术。
——他真是个该死的畜 生!别担心,不出一个钟头他就消失了。
——我不想知道,巴特西。
——都过去了,帕特。这是你该做的。进来喝点儿怎么样?
——今晚就不喝了。我得走了。我还得顺道看看老妈。
——那就算了。我们会把他处理好的;我会亲自去办。
——要用一个通宵吗?
——不用。过一会儿我就回来。这将是漫长的一天。
——肯定是。
——路上怎么样?
——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巴特西笑了。
——一月份,怎么样?
帕特点了点头,踢了踢毯子。
——你的狗愿意睡在这上面吗?他在后座上就盖着这个。
——我会把这脏东西烧掉。
——多谢,巴特西。
——没什么,帕特。上午把车洗洗,別把它埋汰了。
——我会去趟洗车场。
——这就对了。
巴特西举起了手掌,帕特跟他击了一下掌。巴特西又把左手放到帕特的肩头,停了几秒钟。
帕特回到车中坐定。巴特西敲了敲车窗;帕特把车窗摇了下来。
——罗坎和他的家人还和你一起住吗,帕特?
——嗯。他们住在备用房间里。
——孙女现在多大了?
——三月份就满六个月了。
——你要是想送她条小狗,跟我说一声。不要钱,吱吱叫的那种。可好玩了。
——太好了,巴特西。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缺一两只快要产崽的母狗。
——多谢。我会跟罗坎和伊莱恩讲的。
巴特西点了点头。
——去 你 妈妈那儿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老妈那儿的水槽堵了。我跟她讲我会处理好的。她这个女人睡觉很少。
——水槽的确麻烦挺多。替我向她问好。
——我会的。
——走吧,帕特。我会跟你联系的。
——多谢!巴特西。
帕特右拐出了巴特西的院子朝布莱克路口驶去,此时那人和德国牧羊犬还站在门口。车里还残留着米克的气味,所以他一直没关上车窗。路上几乎看不到车辆。他双手紧握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
在抵达五路口之前,他拐弯朝水母村(爱尔兰东海岸都柏林附近一村庄。——译者注)方向驶去。
他驶过盖尔体育协会俱乐部(GAA club, 是爱尔兰的一个体育组织,主要负责推广盖尔式足球和曲棍球等传统爱尔兰体育运动。——译者注)、奥波斯顿拘留所、一间客栈;在肯尼迪角右拐;在基拉里大道左拐;再次右拐驶上达希斯敦路,随后驶入巴尔特拉斯纳路;再次左拐,就到了他母亲在黑山住的农舍了。
他用手机自带的手电把车里检查了一遍。后座上还留着薯片包装袋和米克从蛋卷上撕下来的保鲜膜。他把残渣和剩下的几片薯片都拍打到草丛间,把垃圾塞进他的后裤兜里。
他在地板上找到了一小块面包。没看到火腿和奶酪,只看到一块抹了厚厚一层黄油的面包皮。他走到村舍一侧的的水沟边,把面包扔了进去。
他环顾四周,拉开拉链,朝着荆棘丛和灌木丛撒了泡尿;撒完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小吸尘器。吸尘器的嗡嗡声很小;他把座位和地板彻底吸了一遍。小石子儿、沙子和从米克的吃食上掉的渣滓都被他吸进去了。王八羔子!他喃喃自语。他走到沟边,倒净了吸尘器里的污物,又把吸尘器放回车里。他喷了些空气清新剂,让窗户开着,锁上了车门。
后门外的感应灯亮了。他先敲了两下门,再打开门锁,走进屋子。他母亲正躺在带厨房的起居室的长沙发上,头顶的收音机震耳欲聋,炉火奄奄一息。
看样子她在睡觉,可是帕特一进来她腾的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帕特啥也没说就去把烧水壶灌满,打开了电源,又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放进锅里。
妈妈慢悠悠地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帕特朝她弯下腰,关上了收音机。
——有什么消息吗,帕特?
——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
——接到过什么电话吗?
——什么电话都没有,妈妈。
——现在几点了?
——快一点了。
——活挺多吧?
——不多。跑了趟机场,就来晚了。
——真不错。
——你饿了吧?
——不饿。我刚才吃了个三明治。
他往壁炉里放了些木柴和煤块,从咖啡桌上拿起妈妈的杯盘,搁到橱柜上。
——我猜他这会儿早就走远了。
——你怎么知道的,妈妈?
——我只是有种感觉。
——我们会知道的。
——你把瓶子都扔了?
——嗯。
帕特看了看水槽。有人往里吐了痰,颜色有灰有绿,还杂有丝丝血迹。他戴上胶皮手套,拎起装有漂白剂的桶,来到花园,将漂白剂倒进村舍边上的下水道。空气冷嗖嗖的。
他拿出来S形弯管,从屋外的水龙头处接了些冰冷的水冲过管内。来到感应灯下,他又把手伸进管内掏摸了一会儿,掏出些油脂、蛋壳、土豆皮和腌肥肉。回到屋里,他把空桶放在排水口下面,拧开水龙头。水流冲不掉粘痰,他只好用他的小拇指将其抹掉。他抬眼看了看母亲。母亲正看着他干活。
再次出屋,他把桶里的水倒到草地上。进屋后他将开水倒进平底深锅中,定了十分钟闹铃。他在水槽下面鼓捣了一阵儿,把S形弯管装上,又固定好。
——修好了吗,帕特?
——明天咱们就知道好没好了。我从里面清理出好多脏东西。
他把水壶里的水缓缓倒入水槽。“咕嘟”、“咕嘟”的声音响起来,有些水冒起来,随后就消失了。
——我明天再来看看。
——嗯。你会和莉莲一块儿来吗?
——当然啦。
——你 妹妹打来电话了。
——她说什么了?
——萨拉的情况很糟糕。
——我知道。上午她要做手术。
——迪尔德丽说是九点。
——没错。
妈妈哭了起来,还用手绢擤鼻涕。鸡蛋敲得锅边哒哒响。帕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他从柜子里取出醋和烘焙用苏打,将其倒入排水口,然后又往里倒了些水。
——妈妈,不要把杂物往这里面倒;要吐痰就去厕所或草丛中吐。
——我得清洗假牙,帕特。
——我知道。可出了麻烦还得我来处理。剩饭剩菜的扔到院里好了。
——我不喜欢把鸟儿招来。
——好办。那就请扔进垃圾桶;就是别倒进水池子。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调低了电暖气的温度。
——跟米克联系过吗?
——他打过电话,想跟我谈谈。可我挂断了。
——警察会注意到你。
——为什么?
——你是他哥哥。
——咱们每个人他们都会留意的。
——你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这个家很不幸。咱们都知道。
——自打玛格丽特去世,他就糊涂了。
——他一直都糊涂,妈妈。没有借口。
——我不是给他找借口,帕特。我只是想尽可能理解。
——我和他一刀两断了。
——对我来说不一样。他们会摧毁他的内心。
——他们会认清他的真面目;他们对付变态狂一直都有一套。
——别叫他变态狂。她呜咽着说道。
——好,好,妈妈。冷静点儿。
他的手机嘀铃铃响了。他去关掉了煮鸡蛋的火,又将开水缓缓倒进水槽。水顺畅地流过出水口。他再次往锅里注满冷水,两手撑在橱柜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子。
——回家吧,孩子,你都累得快站不住了。
——咱们本该把那个女孩保护好。
——你救不了的,孩子。
——她可是你的孙女、我的侄女啊。
——咱们不在那儿。你现在该明白了。
——或许明白;或许还不明白。
——就算他们抓到了他,过几年他就出来了。
——我不知道,妈妈。我剥完鸡蛋皮就走。
——谢谢孩子。
——你去睡觉吧。你还需要什么?
——听听门德尔松。
在这栋村舍里,她有自己的生活程式;帕特插不上手。妈妈抓住沙发的扶手,从那里拿到自己的拐杖,先去试了试电暖气,又去试了试门把手。他留在门厅,只是在她身后指导她走近床沿。等妈妈躺到床上,他又去放上唱片。
——我的钱包,帕特。
他在沙发垫子下面找到了钱包,送给已躺在床上的妈妈。
——给你,妈妈,都妥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很快。这个礼拜我还没顾得上伺候自己。
——你这样显老。
——我就是老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
——晚安,妈妈。
他匆匆打扫了一遍起居室,把鸡蛋剥了皮,放到盘子上,又把盘子送进冰箱。他收拾好咖啡桌,预备早餐用;再次给水壶注满水,又往妈妈的杯子里放入一个茶袋。他把后裤兜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手里抓着米克的保鲜膜和薯片袋。
他打开门厅的门谛听着。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只有门德尔松的曲子听得真真切切。他把米克留下的垃圾扔到炉火上,注视着垃圾蜷缩、燃烧。他安上防火栏,拍了拍夹克,找到了钥匙,看了看四周。
他喊了声晚安,但母亲没应答。他关上灯,锁好门,走了。
帕特没有直接驶往拉舍,而是右转朝巴尔罗瑟里的方向驶去,来到了巴尔布里根。一路上他既没有打开收音机也没有放音乐。
街道都空空荡荡。开到旅馆他朝右拐弯,越过铁轨,加快了车速。小镇已在车后,迎面而来的是海滨公路。“女士楼梯”大楼和停车场都空空如也。
微风轻拂,黑沉沉的爱尔兰海波平浪静;远处的斯克瑞斯港依稀可见。再拐一个弯就进入城里了,此时一道闪烁的蓝光罩住了他。他紧咬下唇,放慢了车速,挠了挠胡子。
一辆涂了蓝黄荧光色的警车就停在路中间,两名身穿全套警服的警察就在车边聊着。这两人他都没见过。靠帕特这一边的警察伸出了手;汽车照他的指挥停了下来。降下车窗的时候,帕特双膝簌簌抖动。
那名警察对帕特点了点头,打开手电筒检查了一下这辆车的纳税证明、保险证明和国家汽车检测证明(NCT)。当他俯身说话时,从他嘴里呼出的气息清晰可见。
——路上还好吧?
——挺好的,警官。我在往家赶。
——家在哪儿?
——拉舍。
——你是本地人吗?
——这辈子都在这儿。
——叫什么名字?
——帕特里克·拉锡甘。
——活多吗?
——不多。跑了几趟机场,都挺顺当。
帕特的车后有一辆车开过来了。警察示意它停下来。
——很好。我能看一下你的出租车执照吗?
——没问题。
帕特从仪表盘上面取下驾驶证,递了过去。警察仔细看了看,又检查了一下车牌。他再次看了看驾驶证,才把它还回去。此时已经有两辆车等在帕特的车后了。
——没事儿了。注意安全。
——多谢警官。晚安!
帕特没升起车窗就开走了。进了斯克瑞斯,他遇到红灯,停了下来。他做着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换成绿灯后,他猛踩油门,疾驰而去。在通往拉舍的路上他只遇到一辆车。
一群小伙子在游艇酒吧外面想拦他的车,他却加快了速度,不到十分钟就到家了。他看了看时间——一点四十二分,便将手机调到飞行模式。
他在车里待了几分钟,直到心率减缓下来。在橘黄色路灯的光照中,这片小区的房子显得又小又破。小区中心的绿地也是半死不活的,最早也要到二月份才会得到养护。
他是从侧门进屋的。摸钥匙的时候手一个劲儿哆嗦。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临近亮了起来。他站在天井里,望着庭院的尽头。
灯灭了,俄顷又亮了,俄顷又灭了。他解开腰带,又解开衬衣上部的纽扣。他找到狐狸每晚挖掘的地方,对准泚了一泡尿。
帕特在披屋蹬掉了鞋子,放在门边,又抽出腰带。他脱下袜子,朝洗衣机扔过去。靠着手机上的手电亮光,他穿过乱七八糟的玩具和婴儿用品。
他打开了大灯和橱柜灯,又点着一根蜡烛,放在了岛台的中央。他打开电暖气,定时一小时;又烧了一壶开水。在楼梯底部,他驻足倾听屋内有什么声音。
在门厅,他打开角落的灯,望着街道和他的车。没有人经过。他脱下牛仔裤和衬衫,换上他撂在沙发上的居家裤、T恤和套头衫。他打开了电视,随即调至静音。
他摁下DVD的播放按钮;加载时他去厨房泡了一壶茶,往水里放了两个茶袋。他把换下的衣服归拢到一块儿,放进洗衣机,又从衣篮里拿了几件放进去,就这么搁那儿,等上午再洗。
帕特去卫生间洗了手和脸,还往鼻孔里撩了些水,然后使劲儿擤到水池里。他清清喉咙,咳出些痰,朝马桶吐了几次。
回到厨房,他找出个杯子,往里倒了些牛奶;把牛奶和茶壶一起带到门厅的窗台上。他把两个靠垫摞起来放到沙发的一端,又铺开一张毯子。窗帘是开着的;在壁炉上方的镜子里可以看到映射的街灯。他将DVD回退了一段,回到他前一晚停看的画面。他取消了静音,把音量调到三档。
猫王埃尔维斯站在中央舞台上,身穿黑色高领开口衫,被四个穿红衣服的乐手围在中间,唱着《我的天哪》。斯科迪·摩尔(Scotty Moore,猫王的长期吉他手和音乐合作伙伴。——译者注)就在他的左边。挤在一起的那一张张人脸清晰可辨。帕特笑了,还频频点头。
他倒了杯茶,躺到沙发上。那首歌还在唱着,他听到他孙女在楼上哭起来,后来还听到缓慢的脚步声。哭声越来越响亮,脚步也越来越急促。
帕特登上楼梯,敲了敲卧室的门,就在门口等着。罗坎走了出来。
——你还好吧,爸爸?
——我回来了。把她交给我带吧,儿子。
——我觉着是牙的问题。
——就这样吧。我明天休息,可以多睡几个钟头。
——真的吗?
——就这样吧。
帕特跟着罗坎进入卧室。一盏灯在角落亮着。伊莱恩靠在枕头上,正在哄莉莲。
——伊莱恩,亲爱的。把她交给我带吧。
——这对你不公平。
——没关系。这会儿我还不想睡。就这样吧,你们还能睡两、三个钟头。
伊莱恩把莉莲送过来。帕特双手接过来抱在怀中。
——你刚回来吧,爸?罗坎问道。
——嗯。
——怎么样?
——平安无事。稀稀拉拉有几个客人。什么事儿都没有。
——米克有消息吗?
帕特扫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莉莲上。
——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你们睡觉吧。我会把小宝宝照顾好的。
——谢谢爸。
——真的谢谢,帕特,你帮了我们大忙。
——等到早晨我会跟你们聊聊。
莉莲在他怀里哭闹、乱动,直到帕特找到了合适的抱持姿势她才安静下来。可帕特总觉着她有什么地方不得劲儿。来到厨房,他打开加热器,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个瓶子。
他尽量不跟莉莲说话或对视,可莉莲毫无睡意,还拿小手抓他的脸。奶瓶热了,他又蹲在地上给她换尿布。尿布还是干的,但她有皮疹,还不轻。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身子,从她的肚脐眼里清除出一些线绒,又涂上乳霜。手指间、脚趾间、耳后、嘴巴、鼻子他都擦干净了。孩子的指甲过长,还不平滑,已经在她自己脸上留下了几道微浅的抓痕。
她不愿意别人碰她的鼻子,但帕特还是不顾她的扭动,抓牢她的脑袋,把她干结的鼻屎抠了出来。莉莲哭出来了,好像还挺伤心。帕特拿来个塑胶奶嘴给她,她拿到手就咬。
他把莉莲放在垫子上,拿出注射器抽入儿童退烧药,又把奶瓶从加热器上拿下来。他再次查看了时间:两点十七分。孩子并没有离开换尿布垫,却在努力翻身。他把奶嘴从她嘴里拿下来,给她打了两下针,总共五毫克。
在门厅,他用靠垫撑起莉莲的脑袋,拿奶瓶给她喂奶。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一半。帕特又把奶嘴放了回去。他让孩子前倾,摩挲孩子的后背,直到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才停手。
他把DVD往回倒了倒,摁下播放键,降低音量。孩子的双眼盯着屏幕。帕特为她轻声哼起了《今夜你是否寂寞?》。孩子又扭动起来,他再次把奶瓶送进她嘴里。
孩子又喝了二十毫升。这次她没打嗝就睡着了。帕特把他的小拇指放到孩子的手掌上,孩子本能地握住了它。他就这样待着,看了几分钟的猫王演唱。他的茶已经凉下来了,他接连喝了两杯。
他弯下腰,亲了亲莉莲的脑门儿。莉莲的脑袋微微向左偏。他拿起手机,本想看看信息,最终却是关上了手机。
莉莲打鼾了;呼噜声很轻微。帕特用毯子把她裹起来,放到地板上,周围挡上靠垫。他疾步走进厨房,找出一包婴儿湿巾。
他又在抽屉里找到了指甲钳、剪子和镜子,返回门厅。他先不慌不忙地剪自己的指甲,时不时停下来看一会儿猫王,又看看莉莲。
指甲剪完了,他用湿巾把手擦干净,跪到靠垫上,抓起莉莲的右手,聚精会神地修剪每根手指的指甲,确保不划伤皮肤。
两只手都剪完了,帕特又把莉莲的脚从宝宝连体衣的底下抽出来,修剪起脚指甲来。剪完后他又拿湿巾把手脚都擦拭了一遍。孩子动了几下,但并没有醒。他重新系好连体衣,用靠垫把她牢牢地围住。
剪下来的指甲他统统收集到他的空杯子里。
他站在门边看着猫王演唱。他往前跳转到《如果我能梦想》,稍微调高音量。这次猫王穿的是一套白色西装,系的是一条红色领带,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唱歌。灯光照亮了他的名字。
猫王左手拿着麦克风,右手疯一般地舞动着。帕特注意到猫王手上戴的戒指。他跟着音乐晃动;一曲歌放完,他还晃了几下脑袋。
他再次播放那首歌,一边听一边把镜子搁在沙发上,跪下来修剪起胡子来。那首歌再次播完,他又一次重播,接着剪胡子,直到沙发的黑皮上布满他的白胡须。
他把剪下来的胡须也收集到杯子里,又把杯子里的东西倒到茶壶里的茶渣上。他来到厨房,烧上水,清洗茶壶,又拿着杯子疾步走向庭院。
他把剪下来的指甲和胡子倒进那只狐狸挖出来的洞,又伸出手指沿着杯子内壁转圈儿来回擦拭,确保所有东西都被擦掉了。他听了听房子里的动静,转眼又看到隔壁阁楼的天窗还亮着灯。
他用鼻子呼吸,仰脖看了看天空,又深深地打了个哈欠。水壶里的水烧开了,盖住了其他所有声音。他猛地把杯子扔到草地上,匆忙回去看莉莲,连房后门都没关。眼前的莉莲跟他离开时一样安全,只是胳膊动了,这会儿大大地伸展开来。帕特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他跪下来,拿指关节划过孩子的脸颊,静听她轻柔的呼吸。稍顷,他出门捡起杯子,锁上后门。他泡了杯新茶,吹熄蜡烛,关掉所有的灯。
他把杯子留在门厅,自己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走廊上无声无息。他从自己的床上拿起羽绒被和枕头,带到楼下,放到沙发上。他给莉莲盖好被子,关掉灯,关上门,严严实实地拉好窗帘。
此刻,电视荧幕的亮光照在莉莲的脸庞上;帕特深深地叹了口气,平躺到沙发上,脑袋落在柔软而冰凉的枕头上。
(小说获2023年美国欧·亨利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