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好久不见。
此次琼瑶重回大众视野,是因为她和林青霞的一张合影。
照片上的她85岁,面色红润,脸颊饱满,和69岁的林青霞站在一起,就像同辈的姐妹。
这温婉从容的气质,一看便是在富贵与清闲中娇养而成。
如果她笔下的女主角老了,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
但事实上,琼瑶在最近几年过得并不舒坦。
丈夫平鑫涛的去世、关于“善终权”的斗争、不堪的骂名再次被翻出......
令人敬佩的是,无论经历怎样的风浪,琼瑶依然是体面应对的,从未给大众留下仓皇落魄的印象。
甚至连这张脸,都非常懂事地为她抚去了岁月的沧桑。
但时光所说的谎,还是被琼瑶的文字一一揭露了。
她只是逃过了皱纹,却没逃得过人世的刁难。
早在6岁时,琼瑶就已经看惯了死亡。
1944年,战火烧到了湖南,琼瑶的老家被连夜烧毁,父母带着一家人逃难。
路途中,母亲差点被日本兵拖走,父亲被枪抵着脑袋,万幸中才得以一生。
两个弟弟在混乱中走丢,父母心如死灰,拉着手一起往河中央走,琼瑶一步步跟在身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救了父母,也救了自己,他们湿漉漉地走上岸,继续颠沛流离。
新中国成立后,一家人逃到台湾,至此成了无根的一代。
他们在一穷二白的境况下,重新搭建生活。
琼瑶年轻时
好在父母都是高知分子,父亲陈致平很快在师范大学谋到了国文系教授的职位,母亲也同样在中学教书,一家人的日子总算渐渐回暖。
只不过,除了琼瑶。
她成绩很烂,功课拼了命也学不好。
某天她放学回家,看到妹妹倚在玄关痛哭,父母在一旁耐心劝慰,琼瑶问:“妹妹这是怎么了?”
父母只说:“你妹实在太要强,这次考试只考了98分,没到满分。”
琼瑶心里凉透,她书包里揣了张20分的数学考卷,等着父母签字。
弟弟妹妹闪闪发光,而她总是懦弱无能,父母也渐渐不再对偏爱这件事加以掩饰。
孤独、羞愧、自卑……找不见出路的琼瑶,把母亲的安眠药整瓶吞下,在给母亲的离别信中她写道:“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等再次醒来时,母亲红着眼陪在她身边,满脸自责。
《看板人物》
然而经此一遭,琼瑶的境遇并没有好转,她不仅成绩差,还更令人操心。待到高三时,母亲整日督促她:“你绝不能考不上大学,考不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失败,是全家的失败。”
终日被恐惧围绕,少女的世界里暗淡无光,直到,国文老师的出现。
他学识渊博,满腹诗书,为人谦卑,温文尔雅。顶要命的是,他对琼瑶怜爱有加。
当原本的师生关怀,闯入了极度缺爱的青春期少女的心里,异样的情愫便很容易疯狂发酵。
而彼时的国文老师,亦饱受孤独之苦,他比琼瑶大25岁,有过家室,但妻子已经去世,历经战乱后,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独自舔舐着旧日的伤口。
他们的相爱注定没结果,但在拼命的抗拒和挣扎间,这份爱却越沉越深,几近让人疯魔。
某天,老师喝得醉醺醺,他一把抓着琼瑶的胳膊用力摇撼:“请你为了我,考上大学!大学四年后,你如果没有变心,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变心了,那证明我们的感情,根本经不起考验!”
琼瑶努力了,意料之中,落榜。
跟这个消息同时到来的,是这段师生恋的曝光。
母亲气疯了,她把对女儿的所有失望,都转成了对老师的狂怒,她的控诉在教育界人尽皆知,身败名裂的老师只能远离台北,独自前往台南乡下隐居。
离别时,老师对她说:“一年以后,到你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会整天守在嘉义火车站,等你!”
这之后的每一天,她度日如年,无数次想过离家出走,不顾一切。
然而,琼瑶终究没有赴约。
她又掉进了无助的深井,第二次高考落榜后,自卑与落寞终日缠绕着她。
一年之后,她结婚了,嫁给了父亲的学生庆筠。
“和老师的感情是轰轰烈烈的,和庆筠的感情是好感中带着一丝温暖”,言语中有爱,也有疲惫。
但这段婚姻只维持了短短5年,就因对方的赌博而告终了。
人生的出口似乎只剩下了文字,她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小说的创作之中。
后来,她笔下的爱情总是极尽疯狂,车站总是充满着离别与守望。
她偏爱的女主,要么像丑小鸭被父母冷落,要么走入另一个极端,连民间格格都能被皇阿玛宠得无法无天。
而故事里那些“废柴”一样的姑娘,终究会被原谅,会被善待,会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人们总说,琼瑶的故事太过浮夸,唯她只道是寻常。
琼瑶总是会爱上不该爱的人,用她的话说:“叛逆。”
她曾经和国文老师有过约定:“如果我们两人不能修成正果,我们其中的一个,一定要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
这一次,琼瑶没有食言,这就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
《窗外》剧照
这部作品在家庭里引起的震撼,远超琼瑶的预估。
它成了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庆筠冷漠地对她说:“书卖得到处都是,全世界都知道你爱的是中学老师,而不是我。”
父母气极:“你以为大家是喜欢这部作品才买这本书吗?大家只是想看你的风流自传而已!”
琼瑶跪在父母前面,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尽管《窗外》给琼瑶带来了诸多伤害,但它爆出的能量却足够令人咋舌。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捧红了林青霞,琼瑶的“爱情王国”自此打下地基。
《窗外》剧照
于琼瑶本人来说,她还遇上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平鑫涛。
彼时的他,是《皇冠》杂志的社长兼编辑,虽说是社长,其实只有个打杂工和他自己,杂志硬撑到第九年,已经入不敷出,快倒闭了。
《窗外》的题材敏感,曾遭多家拒稿,因跟《皇冠》合作过几次,她尝试着把小说投给了他们。
平鑫涛慧眼识珠:“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书中。”
小说在最新一期的杂志上一次性刊完,一个月内,8次再版。
《皇冠》扭亏为盈,琼瑶一战成名。
《窗外》的走红,让琼瑶能在皇冠出版社持续出版作品
那年冬天,平鑫涛邀请琼瑶去台北电视台做专访,当她刚走出火车站,一个陌生男子便迎面而来:“你是琼瑶吗?”
琼瑶问:“你怎么在人群中认出我的?”
男人说:“从《窗外》里认识的,从《六个梦》里认识的。”
为了让这位“救星”能安心写作,他为她找房子,帮她找用人,送她高级电唱机……生活上对她照顾周全。因为租的房子就在他家对面,所以两人常常串门,一来二去,情愫暗生。
一切都好,唯一要命的是,平鑫涛有妻儿。
母亲得知后,严厉地警告琼瑶:“这种男人又要家庭,又要儿女,又要事业,又要风流名气,最后毁掉的是你!”
这回她没倔强,自知这份感情就不该开始,她向平鑫涛提出分手,对方沉默,只邀她去山顶告别。
车子徐徐上行,俩人始终僵持着。忽然间,平鑫涛猛地打开车门,将琼瑶推出去,随后猛踩油门,对着悬崖就要冲下去。
琼瑶一看,整个人扑倒在引擎盖上阻止,大叫道:“不可以!不可以!”
车子停在悬崖尽头,琼瑶输了,后来她在自传中写道:
“在那一瞬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世界,没有宇宙,更没有其他的人,这世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再有的,就是生,或死?”
或许正是这次惊心动魄,才有了后来的“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才有了失魂落魄的依萍从外白渡桥一跃而下。
他们又回到了拧巴的关系里,受尽羞辱的琼瑶遍体鳞伤,她去了欧洲,没人猜得透她的决定,平鑫涛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她了。
飞到欧洲的第三天,琼瑶接到了平鑫涛的电话,他说:“我离婚了。”
1979年5月,41岁的琼瑶嫁给了52岁的平鑫涛。
平鑫涛和琼瑶
琼瑶性子懒,平鑫涛却是个十足的工作狂。
在他的敦促下,琼瑶的小说大卖,继而进入电影、电视剧领域,直到红遍全国,再火遍整个亚洲,捧红的大明星无数。
世人皆知琼瑶,却不知平鑫涛才是她背后最大的推手。
但也因为琼瑶的助力,平鑫涛成了台湾出版业和影剧业的巨头,势均力敌的爱情,当真照进了现实。
很多人都说,平鑫涛对琼瑶是商业利用,但他们恩爱到老也是人尽皆知,直到平鑫涛失智之前,他仍然每天叫她“亲爱的老婆”……
至于平鑫涛的前妻林婉珍,在摆脱了婚姻的琐碎之后,她重拾了旧日画画的爱好,最终成了一名画家,她的第二段婚姻也和和美美,直到老去。
只不过,2018年,林婉珍写过一本书公开回忆自己的前段婚姻,并在提起琼瑶时这样说道:
“我可能就是鑫涛眼中的搪瓷盘子,耐用,装烫的、装酸的、装苦的、装辣的都没问题,怎么用都不会破、不怕坏,而琼瑶就是骨瓷,脆弱、易碎,需要小心呵护。”
平鑫涛和琼瑶
琼瑶也对林婉珍有过评价:
“鑫涛的前妻温婉贤淑,美丽高贵,有传统所有的美德,相夫教子,逆来顺受。就连我的存在,她也能淡然处之。
“她纯净如一湖无波之水,鑫涛却强烈如燃烧的火炬。他们之间,不能协调的地方,大概也在这种区分上吧。”
无论是琼瑶剧,还是琼瑶的自身感情经历,总不乏“狗血”情节,但爱情与家庭的纠葛从来就难以理清,人性的复杂更不是一句“渣男渣女”就能囫囵概括的。
至今为止,琼瑶写过67部作品,其中的65部都是与爱情有关,但她却说:“自己未能参透爱情。”
批判琼瑶,一度是文学圈的共同“爱好”,如今连同网友,也加入了这场狂欢之中。
恋爱脑、毁三观,火遍全网的“发疯式截图”直引人发笑。
准确点说,琼瑶剧里三观辣眼的几乎都是主角,配角的三观还是很正的。
比如:讨人喜欢的晴格格、“反矫达人”杜飞、怒喷负心男的绿萍。
《情深深雨蒙蒙》剧照
他们因戏份不够“抓马”,而被观众轻视了,但别忘了,他们的三观也是琼瑶的三观。
类似话题大众已经嘲讽得够多了,理性的声音却相对缺少,无论她的作品有多少槽点,她创造出的现象级作品至今无人能超越,这也是事实。
琼瑶的爱情剧,是掐在了时代的痛点上的。
她的第一本长篇《窗外》首次出版于1963年,那是个集体主义的时代,大到国家,小到家庭,人们只看整体利益,个体的感受似乎是被忽视的。
这个时候,有个女学生说,她爱上了自己的老师,不顾外人眼光,不顾家族脸面,他们也要在一起。
你能想象在那个年代,这种声音有多戳人吗?发表这部小说需要多大的勇气吗?
《窗外》中,女生与老师紧紧相拥
她故事中的爱情总是比天大,无视任何礼教与现实束缚,一群阿哥格格能为了谈恋爱,公然与皇权对抗;倔强的陆依萍,会一次次地与父权对抗。
这是一种极致的反叛,而反叛的结果,总是弱者胜利。
看琼瑶剧很爽,爽点就在这里。
正如《还珠格格》第一部的结尾,一群人在大草原上唱着歌,策马奔驰,这个画面无论在何时看来都十分美好。
《还珠格格》
直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琼瑶剧火遍大陆,时代背景其实一样。禁锢的氛围逐渐开放,物质水平也有所提高,人们又有了勇气去追求爱情,追求自我。
30年后的今天,我们往回看,琼瑶剧中的观点或许迂腐,或许雷人,但我们毕竟是从她那个小小的反叛上跑过来的。
她对抗的是她的时代,而不是我们的时代。
再细看她笔下的女性,又弱又爱哭,但她们真的弱吗?
弱小只是武器,她们才是整部剧里真正的赢家。
《看板人物》
琼瑶自己在采访中也表示:“我有时候很难过,大家看我的作品,只接受情节,不接受思想,在对白里我交代了很多控诉,大家都没有看进去。”
长久以来,琼瑶的作品一直上不了台面,面对质疑她很坦然:
“我本来就是写小儿女呀,小儿女也代表着这世界上的一种人啊!我能做到读者跟着我的人物哭、跟着我的人物笑,这是我感到骄傲的地方。”
在大师辈出的年代,琼瑶的文学性也许的确不闪光,但近几年,“琼瑶的文学功底被低估”的声音越来越响。
只一部《还珠格格》,她的小说、剧本、台词、故事的有趣性、人物的复杂性,都远非当下的“霸道总裁爱上我”所能比,剧中插曲的歌词,几乎全是由琼瑶执笔,至今仍是经典。
《还珠格格》剧照
私以为,读任何作家的作品,若是脱离了其本人经历和时代背景,都难免一知半解。
在当下,琼瑶的确不合时宜,但她依然值得被尊重。
已经不记得多少个夏天了,电视台不再循环播放《还珠格格》。
我们丢了童年、丢了暑假、丢了夏天,狂热的冲动在生活中再也寻不见了。
2013年,在创作《花非花雾非雾》时,琼瑶担忧地说:“大家现在把追求金钱看得比追求爱情更重了,我害怕美丽的爱情某一天会被金钱侵蚀。”
又一个十年过去,她的担忧成真了,这届年轻人,已经把想象中的爱情奉上神坛,而视现实中的爱情为洪水猛兽了。
唯有80多岁的琼瑶,依然相信着爱情。
她拿这样的自己也没办法,只能感叹:“我的一生可能就是这个‘爱’字害了我,也是‘爱’字成就了我。”
如今爱人已经离开,衣食无忧的她仍遵守着爱人的“托梦”,笔耕不辍。
文字是他们一生的联结,也是琼瑶一辈子的避风港。
童年的颠簸、少女的忧伤、中年的大风大浪、晚年的生死课题,都在这里寻到了出路。
那是怎样一个奇幻的文字世界啊, 竟惹得一代人泪水涟涟。
“那你以后还会写吗?”
琼瑶温柔地回应:“我说了,只要我活着,只要雪花还没有落地之前,我都是火花。”
参考资料:
《琼瑶首次电视专访 | 最爱最痛人生课》看板人物
《经典人文地理》 琼瑶戏里戏外寻情记
《琼瑶知死》GQ报道
《我的故事》琼瑶自传
作者:柳嘟嘟。读者人物签约作者。心里有昆仑,眼中有沧海,实现不了的武侠梦,文字就在酒里头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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