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春节前夕,新冠疫情爆发,我被迫隔离在了外省。
确切来说那是一个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山村,经常性的停电停水没有网络和信号。
一度让我错以为,这是在境外。
有人说乡村民风淳朴,热情好客,但我到站的第一印象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接下来我的经历,证实了我的恐惧和不安绝不是神经敏感和地域偏见。
因为在这里的13天,我命悬一线。
火车到站,我拖着行李箱下车。
一个瘦瘦小小,皮肤晒得黑红的男人迎上来打招呼道,“老总,俺是来和你接头的。”
一口地道方言让他的话多了几分匪气。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殷勤的要夺我的行李箱,“这么个大箱子挺沉的吧,俺来扛着。”
周围的人开始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脸火辣辣的烫,好在带着口罩和墨镜,赶紧拉着他到一边。
互相介绍后,我才得知他是公司提前联系好了的地陪导游,名叫高全福。
一路人高全福都显得特别新奇和高兴,问东问西的,我也并不反感,基本上有问必答。
“老板,你打算在俺们村待多久啊?”
“三五天吧,最多一周,还有我不是什么老板,叫我闫明或者小闫都行。”
“好的小闫总,要不你在俺家凑合下吧,俺家还有一间空房,再说三五天的也不值当住店。”高全福热情殷勤的有些过分。
“不用了,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就这么说定了。俺这回去就收拾屋子。”
我刚要严词拒绝,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女人直愣愣的朝我冲了过来。
她一边跑一边呜呜咽咽,含糊不清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嘴角有不明状的白色泡沫,脸部微微抽搐,有几分像是癫痫发作。
离我几步之遥时,疯女人被在场的安保人员拦下了。都说疯子力气大一点不假,她又哭又闹,不停的踢打,嘴里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死了,勾魂索命来……都死了。
两个成年男人硬是累的满头大汗才将其制服,架着她出了火车站。
我惊出一身虚汗,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是蒙上一层阴云。
“小闫总,别看了,”高全福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开始吞云吐雾。
“她这是中邪了,附身小鬼索命呢。”
换做三年前的我,肯定是仗着读过几年书急于反驳说这是封建迷信,但现在我选择默不作声。
无知者,才无畏。
高全福说,疯女人叫杨晓莲,本来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女人,但自从她男人赵云强得病死了后,精神就不大正常了,神神叨叨的总嘀咕着没能给老赵留个香火,求地藏菩萨赐给她一个孩子。
“后来杨晓莲还真就怀孕了,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上天可怜她,让赵云强死前留下了种,但是后来一检查,发现时间对不上。”
高全福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她男人死了两个月,但她却只有一个月的身子。也就是说,杨晓莲是在赵云强死后才有的。”
“那……她是跟别人好上了?”
高全福一听脸色沉了下来,情绪略微有些激动,“忒,谁会看上她一个寡妇啊,再说了杨晓莲天天去的可是地藏王庙,谁敢在神明眼皮子底下做大不敬的事儿。依我说,她怀的根本不是人的孩子,是鬼胎。”
我皱了皱眉,越说越离谱了。
高全福见我沉默不语,又信誓旦旦道,“小闫总,你是外来人不了解,这地藏王庙可邪乎着呢,俺就在那儿见过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自觉说错了什么似的,赶紧岔开了话题,“那个……杨晓莲也是怀孕后才疯的,一直念叨着什么有鬼害她,说这孩子不是人。”
我哦了一声,对这些鬼神之说既好奇又怀疑,但心底有种直觉那就是,高全福对这事儿似乎有所隐瞒。
我和高全福出了站,又转了两三趟公交,两个多小时后才真正踏入了山村腹地。
然而迎接我的不是敲锣打鼓拉条幅,也不是“杀鸡设酒作食”,而是一支披麻戴孝送葬的队伍。
唢呐开道,铜锣宣天。
浩浩荡荡的一支送葬队伍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抬棺人表情麻木,形同傀儡,
随行的人低着头拄着白纸糊的节杖,后面跟着的人扛着各种纸扎,宝马美人,豪车别墅,应有尽有。
奇怪的事是,竟没有一个人哭。
我正想低声询问,却见高全福用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一脸的紧张严肃,甚至是很恐惧。
等送葬的队伍走远了,他才如蒙大赦一般表情放松下来,开口解释道,“那是送煞的,可不敢出声啊。”
送煞,送的都是横死惨死之人。通常需要请神巫来跳傩戏来送鬼驱邪,仪式复杂,过程讲究,通常在晚上或深夜进行。
虽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这里的送煞未免太过于简单随意了。
高全福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
他说,送煞的神巫外号名叫“七指爷”,阴阳风水,分金定穴,摸骨看相,驱邪送煞,都无所不精。十里八村的谁家有看不好的疑难杂症,都会提一篮子鸡蛋过去,“问道”。
关于这七指爷的来历,也是个迷。有人说他是文革时期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右派,被逼流放在这小村里自生自灭了;也有人说七指爷是经历了灾荒在逃难在此;更有一种说法是他组上是盗墓的,因此学了一身好本事,留在这里成了“守墓人”。
众说纷纭,七指爷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总而言之,七指爷不是本地人。
听他说的这么玄乎,我忍不住打断,一针见血道,“这么厉害的人,送煞怎么会把自己送进了棺……”
话没说完,高全福赶紧过来捂住我的嘴,并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道,“小祖宗哎,可说不得呦,会被‘它’盯上的。”
“它?”
高全福点点头,压低了声音,“七指爷说,那个东西,非人非鬼,非妖非怪。总之,可怕的很。俺们村都已经死了俩了。而且……”
他招招手示意我贴耳过来,“我和你讲哦,听说这七指爷只是诈死,故意做给那东西看的,先迷惑它再把它揪出来灭掉。但是送葬的人不能哭,一哭魂儿就真的封在棺材里了。”
我啧了一声,还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高全福没当回事,只是提醒我谨言慎行。我但一时想不到哪里不对,只能心事重重地跟着高全福往村里走。
一路上,大家看我的眼神跟大街上看耍猴差不多,至于谁是猴,反正不是我。
越往里走,我的心情越阴郁复杂。我实在想不通,四舍五入约等于2020年了,说好的乡村振兴全面实现小康社会呢,为何这里穷的如此清新脱俗,别具一格。
“离最近的宾馆还有多远?”
“宾馆?在火车站不是说好了住我家吗。”
我猛然响起那事,心里懊恼不已。而高全福还在说什么住他家更方便工作之类的,还说去镇上的车也没了,完全断了我的后路。
“别看了小闫总,村里没车送你。但是……我家能住。”高全福还是不死心的拉客。
他越是殷勤,我越觉得有猫腻。最终,我去了村子里的唯一一家宾馆。
但说实话,远远的看见门口摆放的白色花圈的时候我怂了。
“你确定这是宾馆不是殡仪馆?”
高全福怪异的看了我一眼,径直走过去,我紧跟其后,走近了才看清人家店门口摆放的根本不是什么花圈,而是用竹篾编制的席子上摆了一圈的白萝卜。
“晒菜干呢?”高全福舔着笑脸,打招呼道。
小姑娘没理他,而是看了我一眼,“单间100,商务房200。”
我要了一间200的。
领我上楼时,小姑娘说高全福不是什么好人,别被他骗了,还叮嘱我把门窗锁好,无论半夜听见什么,发生什么,都不要好奇去看。
我没问原因,总之这里处处透漏着一股子压抑诡异的气息。
自从进了村子,信号就很不好。
晚上我跟公司同事聊天抱怨,断断续续的,勉强维持了十几分钟通话。
打工人,社畜魂,拼命三年人上人。
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检查着门窗,确定了都锁好了后,才放心地准备睡觉了。
出门在外,我时刻保持着警醒。迷迷糊糊间,听见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
像指甲刮过玻璃,又像两种金属的碰撞摩擦。我睡衣全无,正准备起身查看,但窗帘后黑影把我惊出一头冷汗。
那影子像蝙蝠一样,是倒吊着的。
警笛声打破了夜的死寂。
案发现场被围的水泄不通,我站在黄线外,依然惊魂未定。
几分钟前,我拉开了窗帘,冷不丁的和一具双脚被捆倒悬着的女尸和我打了个照面,当即吓得跌坐在地。
月色下,女尸一头短发湿哒哒的滴着水,由于冬季夜里气温极低,已经开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是从冰柜里拿出来晒的鱼。
作为第一报案人,警方过来找我问话,了解了情况后告知我最近一周不要出省。
尸体蒙着白布被抬走了,众人见热闹散了,也都各自回去了。
我横竖没了睡意,索性回到宾馆前厅,等天亮就退房。
老板娘也没睡,在门口点了三炷香后,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
“真晦气,又吊死一个。”她暗骂了句,香烟忽明忽灭像伏地魔的眼。
我问她借了支烟,“你们这里之前已经死了一个了?”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一脸神秘,压低了声音道,“对,刚才死的那个就是被选中的‘牺牲’”
牺牲,古义就是用于祭祀的物品。活人祭祀历史上也有,通常是在发生重大灾难祸患时用以平息神怒的。
老板娘说,从大城市打工回来的几个年轻人,像惹了什么邪祟似的,到家后就一病不起,一开始只是感冒流鼻涕,接着就是高烧不退浑身疼痛乏力,再到后来胸闷呼吸困难,大家一开始没当回事,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
“村里连续死了好几个了,你说奇怪不,感冒发烧一直治不好。”
“没去大医院看过吗?”
“我们这儿小县城,也没查出来什么原因。总之这病生的蹊跷,无缘无故的死了,大家都很害怕,说这是外出的人触犯了忌讳。”
“你想说这是神灵降罚,还是说是有人借神罚之名故意杀人?”
老板娘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乱说。”
我心里一阵发冷,不敢相信在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中国,竟还有如此愚昧冷漠的活人献祭。
“我看你是文化人,要不你给分析分析。”
我蹙着眉,沉思了会问道,“你说死的那几个都是一摸一样的症状吗?和他们接触过的家人有没有发烧咳嗽之类的。”
“不一样,大概死了五个吧。只有三个是得了怪症,其他的俩,一个是家里突然起火烧死的,还有一个是干活时遇到了高土堆塌方,被埋进去了。”
“警方怎么说的?”
“那俩都是自己不小心出了意外,谁会报警啊。”
我诧异地张了张嘴,最后沉默了。在这里,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困意渐渐来袭,就在我准备上楼眯一会儿时,一声尖叫刺破了黎明。
七指爷死了。
天色将晓未晓,在黑白未分的朦胧之中,众人急匆匆的赶到了村口。
相比于对女尸的淡漠,大家格外关心七指爷的死,男人是一脸阴郁地抽烟叹气,女人则是六神无主小声啜泣,甚至有些顽劣偷跑过来看的小孩儿也吓的哇哇大哭。
我躲在人群里,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看清了这个传说里的七指爷。
老头大约六七十的年纪,头发灰白,蓄着长须,一身青黑色棉麻长袄衫,颇有几分隐士高人的意味。
只是他的死相极其恐怖。
七指爷弓着身,头仰着,努力张大的嘴,像是在向天呼号。睁大双眼像是要爆裂一样,枯木似的双臂更是像上伸展,而手指如同树的枝丫直指上天。
“七爷是把自己献祭给神了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高全福也在人群里,忽然看见我,一改脸上的阴霾之色,就跟猫见了耗子似的两眼兴奋地放光。
“小闫总,昨晚睡得咋样,吓坏了吧。”
这贱兮兮想看我出糗的样子,真想让人给他一拳。我克制了一下,淡淡道,“还行吧。”
“早跟你说了来俺家住,你非不听。你看现在这事闹得。”高全福依然不死心的继续劝说道,“你来俺家安全啊,村里这阵子不太平。”
去你家才更不安全,我心里吐槽了句,不想再理会便起身离开。
我本打算白天在村里采集素材,晚上回县城里住。但是中午退房时,老板娘说退不了。
“你中间出去的这段时间,全福领着警察过来了一趟,说七天内不让你离村。”
我心里有一句MMP要讲,晦气!
正说着,晦气就领着警方又来了。一个女警员详细盘问了我昨天何时下站以及进村的整个过程,一边记录一边暗示我坦白从宽。
再次说到七指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不对劲的细节。
高全福说,七指爷是诈死。那么一定不会盖棺封闭氧气才对,所谓盖棺定论就是如此。
而我见到的棺材,是封盖着的。
有人蓄意谋杀。
我把所知道的一一说明,两个警员见挖不出来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便走了。
他们离开后,我在心里深入分析了一下案情。其实刚才有些话我没敢说,不是说我刻意隐瞒,而是言多必失。
七指爷如果是被人谋杀的,盖棺时估计已经死了,否则必定会挣扎呼救。他的死状极为恐怖,应该是在挠棺材板,因此,我更倾向于,七指爷是在棺材里窒息而亡的,即便不是,也是经历了一番痛苦和折磨。
农村办丧事通常设灵堂,棺材停放七天才入土,除了对逝者的缅怀,相必也有防止错判这个因素。
当然这只是猜想。具体得看法医给出的死亡时间和原因。
下午我又走访了一下村子,主要拍摄一些当地民俗风景,为拍摄纪录片或者电影之类的做准备。实话说,运营团队还真独具眼光,这么一个落后而神秘的村落居然也能被挖掘出来。
两位门口晒太阳的老大娘见我举着相机,赶紧拿手挡,我本以为是害羞之类,没想到一同随行的高全福说,她们怕相机咔嚓一下,收录他们的灵魂。
“小闫总,俺们这儿快盂兰鬼节了,大家都很忌讳,你别在意啊。”
不在意,甚至还有点乐意。盂兰鬼节啊,历史神秘与古老传统的碰撞,鬼神祭祀文化与当代信仰的摩擦,我想一定会很有意思。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也就这次好奇心,差点要了我的猫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