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健康
红学中人皆知,《红楼梦》大约有十四、五种版本(解放后各正规出版社出版的不算),其中有抄本和刻印本,抄本占绝大多数。除了不值一驳的《癸酉本》以及未露真容的《靖藏本》遭人质疑外,其他版本从没人说是作伪本,这个结论可以固定下来。
《梦稿本》原稿上出现六个人的题签,他们分别是:佛眉(次游题写)、次游(秦光第)、堇堇(或为董之)、兰墅(杨继振题写)、杨继振、辛白(于源),另外在七十八回回末题有“兰墅阅过”四字,不能断定是高鹗手迹。秦光第、兰墅(高鹗)、杨继振、于源四人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堇堇(董之)其名无法确认,“佛眉”字体清晰,足以判断是否实有其人。笔者的《〈梦稿本〉上的“佛眉”究为何人?》一文已作初步考订、厘剔,应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僧人,详情可参阅该文(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7432129276843770368/?log_from=5ca4ff7c30436_1733195945594),此不赘述。
《梦稿本》原稿首页上“佛眉尊兄藏 次游签”八字清晰可辨,无须硬解、歪解。秦光第,与于源、杨继振是诗友,原名廷槱,号次游,生年不详,卒于1859年,自山阳(今江苏淮安)移籍来浙江嘉兴;清代咸丰元年(1851)举人,是咸丰进士、广西按察使秦焕的堂伯父;浙江巡抚汪有龄爱其才,招为幕宾,有一段时间在军中当差,故著有兵书《行军法戒录》;秦光第工诗善书,为“禾中七子”之一,清末江南名动一时的嘉兴诗社“鸳水联吟社”的骨干成员,也是诗社前身“鸳湖六子”之一;撰《悟微堂笔记》《半枯树斋词》《复一斋杂著》等书,惜已难觅;《续纂山阳县志》《嘉兴府志》有其事迹记载。杜文澜《憩园词话》、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周斌《柳溪竹枝词》、李曾裕《舒啸楼词稿》、黄燮清《倚晴楼诗续集》、王韬《王韬日记》等书都有其动向记载。现存诗集《鸳水联吟集》记录了诗社成员的联句,其中《倾脂河曲》于源的诗句是“锦帆泾畔春风歇,旧梦江南正愁绝”,秦光第是“落花三月飞吴沼,东风愁杀鸳鸯鸟”,用诗赋感叹暮春的萧瑟气氛。秦光第别署“微云道士”,说明他与佛道亦有渊源,如能找出他的全部诗文应可查对。沈治钧《杨继振事迹述考》一文总结说:
“佛眉尊兄”与秦光第、于源相识,很可能就是江南人氏,亦即梦稿本第七十二回末“己丑又云”题记“非南人所能伪托”与“尤非南人所能措意”里的“南人”。我们应从“禾中七子”交游圈内,设法将佛眉找出来。
这些史料记载,证明秦光第次游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人物,最起码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沈治钧教授是知名红学家,他说佛眉“很可能就是江南人氏”颇有道理,因为秦光第、于源生平都在江浙一带活动,交往的自然是江南人士居多。有学者认为佛眉可能是杨继振、于源等人的别名,其实都是无据妄猜,学术研究还是应遵循以证据说话的原则。秦光第题签的“佛眉”,在清代史料记载中只有一位,就是出现在杭州六通院、灵隐寺、泰兴庆云寺、嘉兴福善寺(香海寺)的嘉兴籍名僧佛眉(灵隐寺、庆云寺、福善寺都是紧邻的),同样在地方志和他人书籍中有记载,也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嘉兴人秦光第题签嘉兴人“佛眉”时,绝无可能指另一位也叫“佛眉”的无名之辈,笔者查阅了已知“鸳水联吟社”花名册,没有“佛眉”之名(见王志刚《鸳水联吟社研究》),同时期的江南名人中也未现其名。这是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所决定的,符合科学精神。
《佛教与印章的关系不仅是佛造像》一文作者李砺是湖南宁乡市书法家协会会长,日前笔者特意去信向其征询文中提到的“佛眉”史料来源,李会长复电史料源之由天津著名画家李毅峰主编的《中国篆刻大辞典》:“佛眉,生卒不详,清康熙年间人,字无惺,嘉兴人。少习儒业,弱冠世变,从愿出家,住邑之香海寺,以工书法篆刻见称世林。”
从现有可查阅到的“佛眉”史料记载虽很简略,不知生卒年,也无姓氏,没有作品存世,但其籍贯、师承、行踪、才艺、职任等都有所记录,“弱冠出家”“住持庆云寺”“请主灵隐方丈”“住邑香海寺”“工诗善书”“腕力愈劲”“究心儒书”“帖极工”“以工书法篆刻见称世林”等等,至少可以描摹其人生大概轮廓。其中三人与其关系紧密,一是其师丁元公,二是鹤峰,三是具德。
丁元公的记载在清叶为铭编撰的《广印人传》上,鹤峰的记载在清僧人上震等编印的《鹤峰悟禅师语录》上,具德的记载在清濮孟清编纂的《濮川志略》上。丁元公是佛眉的师父,鹤峰记录由佛眉率众升座讲经,与具德却有互动,虽简短,却表述了佛眉何时何地居于何位的基本情况,实属难得。
具德禅师(1600—1667年),清初高僧,名弘礼,亦称“具德礼”,俗姓张,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系明末清初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张岱之族弟,从小随父兄移居杭州。具德年青时不喜经营生计,却迷恋道家修炼导引之术,曾在吴山紫阳洞拜苏姓道士为师。后读《首楞经》方有醒悟。听闻湛然圆澄禅师将在金粟寺讲经,欣然前往,谁知湛然尚未开讲便圆寂了。延后元汉和尚在该寺开席讲经,具德座中听讲,昼夜苦参。元汉见他法像轩昂,带他到了苏州的三峰寺。在寺里,具德当了十七年圊头(禅院里厕所的负责人),管理菜园厕所,苦行力作,匪朝伊夕,终得参悟,成为一代高僧。顺治五年(1648),曾任净慈寺、灵隐寺主持的僧友豁堂禅师请他到灵隐寺主事,以期重振灵隐寺昔日雄风。具德崇祯八年(1635)来过灵隐寺,后又到各处云游挂单,在会稽、扬州、高邮等地开坛说法。时值明末清初战乱之后,灵隐寺一片“苔寮藓壁”的破败景象。第二年(1649)年初,具德正式上任灵隐寺主持,率诸执事同心协力,历经十八年努力,终使灵隐寺重兴,其规模远比前任永明延寿禅师时更大,灵隐寺再度被称为“东南第一山”。具德、豁堂同为复兴灵隐寺立下汗马功劳。之后,具德毫无恋栈之意,将主持让位于弟子戒显禅师,自己退居杭州双径寺。
豁堂禅师(1597—1670),又作止嵒、正嵒,俗姓郭,字豁堂,别号南屏隐叟,金陵(南京)人,也有称仁和(杭州)人,长于诗,有诗集《同凡草》存世。十岁出家灵隐寺,十五岁谒无尽祖灯禅师于天台,后谒三峰法藏于净慈寺,于是与在净慈寺读书的洪昇成为好友,经常谈经论诗。净慈寺位于南屏山下,豁堂故有“南屏隐叟”之号,洪昇则取号“南屏樵者”,与南屏山不无关系。洪昇《稗畦续集》录有《游净慈寺追怀豁堂和尚》五律诗一首,寺门清绝处,凄然忆远师,极尽虚空飘渺之感。除了前面两位僧友,洪昇还与智朴、借山、俍亭、句元、石林、恬庵、半闲及在灵隐寺为僧若干年的书画大家恽寿平等僧人交往甚密,这是有文字记录的,没留下文字的就更多了(洪昇诗集记录游踪寺院和僧人是一大类型),且大多都是杭州及江南一带的寺院僧友,佛眉作为灵隐寺僧、具德的助手,或与洪昇相识也是可以合理推断的。
地处浙江桐乡濮院(一直归嘉兴管辖)的福善寺,康熙六十一年(1722)七月,康熙题赐“香海禅寺”,从此易名香海寺。康熙三年(1664)春,福善寺首创者濮氏后裔濮文象率信徒前往灵隐寺,礼请方丈具德来福善寺讲经,具德命佛眉首座(主讲)接待,因当时灵隐寺工程未竣,具德脱身不开而婉辞。后经濮院乡坤再三邀请终成行。事后,具德将此佛家盛典记录在案,撰写《重兴福善寺引》,出版于康熙十四年(1675)的《濮川志略》,其中记录该文,现摘引如下:
重兴福善寺濮氏募引
濮川,为濮氏旧井里。里有福善寺,为濮氏先世提举公讳鉴者捐赀建奉。住庵僧曰东溟浩者,为开山迢妙用体公,自武原之法喜来。规模益宏,殿阁雄丽,屹然东南巨刹之一。岁久,日就颓落。今年春,濮氏之裔孙文象居士偕里中护法等俨然造灵山(指造访灵隐寺——笔者注),欲以予任重,兴斯刹之事。予牵于院事未竣,因命佛眉首座应之。而里中长者必欲予躬一涖其地。至之日,景物暄和,风尚雍穆,老幼恂恂,扶携听法。
编印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鹤峰悟禅师语录》,再一次记录了佛眉的身影。鹤峰禅师,名济悟,俗姓费,天启六年(1626)生于苏州,十二岁从松陵罗汉寺之瑞芝光剃发出家,二十岁,参灵隐具德为师,康熙六年(1667),住持福善寺(香海寺),康熙二十六年(1687)示寂。门人上震等编印《鹤峰悟禅师语录》二卷,卷上《陞座》篇开首便云:
住嘉禾濮镇龙潭福善禅寺进院日佛眉和尚洎绅衿檀护设斋请陞座。
意为:住进嘉兴濮院镇福善寺这天,佛眉和尚及众士坤细心设斋礼请登高讲经。
该语录序言由慧辂撰写,与鹤峰称兄道弟,原来两人师出同门,他自幼在灵隐寺拜具德为师。慧辂悟性极高,六岁时便超越同辈,机锋锐利,享誉禅林,圆寂于灵隐寺,终年九十八岁。
行文至此,佛眉虽生卒年不详,但根据现有史料,我们可以捋一捋他的行踪,应符合其生平轨迹:
佛眉,康熙朝嘉兴人,二十岁左右出家,在杭州六通院拜丁元公为师,既修佛又习书法篆刻,以工书法篆刻见称世林。
修成,前往庆云寺住持,于释典外究心儒书,临摹颜真卿帖,极工,清雅无俗态。
因名盛,被灵隐寺请为方丈,与具德同寺,位首座,统管僧众。其实,丁元公、具德都是湛然圆澄禅师的信徒,师出同源。
最后应邀前往家乡寺院香海寺住邑至圆寂,卒年不详。
出现在庆云寺、灵隐寺、香海寺的佛眉,也同样显现具德的身影,庆云寺第八代住持硕揆原志禅师(1628-1697)正是具德的法裔弟子,具德的身边有可能出现两个叫佛眉的僧侣吗?如有,他在撰写《重兴福善寺引》时不得题佛眉甲、佛眉乙吗?所以,佛眉绝无可能有两个。《梦稿本》应在杭州被收藏,至于是从江南哪位有幸者手中接过,因无直接证据不敢妄测,但总比从北京曹府、高府流入佛眉、秦光第、于源至杨继振手中要靠谱十倍。
本文考评不在意《梦稿本》的流传过程,而在于“佛眉”其人的成立。嘉兴名人秦光第在题签嘉兴“见称世林”的名僧佛眉时没有理由另指他人。佛眉与秦光第虽不同时期、也无交集的可能,但不能排除年龄较低的佛眉友人或族弟与其交往的客观存在(友人或族人之兄皆可称“尊兄”),具德就是张岱的族弟。从与《梦稿本》直接、间接有接触的人脉审视,几乎都是嘉兴籍人士:佛眉、丁元公、朱彝尊、秦光第、于源等。
洪昇一生与寺院僧侣颇有渊源,因从小在南屏山下净慈寺住邑、读书,其中豁堂、具德都是他的方外好友。康熙六年(1667),洪昇游灵鹫山,在茅屋中用轻松诙谐的笔调给具德写了一首五律,全诗如下:
鹫岭茅舍诗戏简具德上人
鹫岭幽栖地,疏篱间短垣。幽花新着蕊,枯木倒生根。
暗水春流洞,晴云晓入门。山僧但趺坐,何必饭群猿。
这年晚秋(农历十月),得知具德十二日应约赴扬州天宁寺为巨渤和尚封塔并讲经,洪昇特赠送别诗:
宿灵鹫山
鹫峰起秋阴,虎林悬倒景。登塔望层峦,停策问真境。
侧足临回溪,晞发卧高岭。泉飞青松寒,山古白云冷。
商飙多飕飕,素河复耿耿。鸟惊知露零,猿啸觉夜永。
斜月没高树,残星堕空井。群籁寂不喧,抚衷发深省。
谁知“残星堕空井”,一言成谶,感叹变现实,七天后(十九日)具德竟在天宁寺无疾圆寂。
洪昇作为杭州人,紧邻嘉兴,平生多有驻足嘉兴并留下诗文,如《嘉兴寄徐胜力检讨》《夜宿嘉兴郭外旅舍》等;而历史上还涌现了众多嘉兴籍红学名家,如周春、王国维、黄金台、陈其泰、徐元锡、徐申锡、吴世昌等;“红学始盛于浙西”说正是以周春红学研究为发端,“红楼出海”以嘉兴乍浦为启航,“红学西渐”以吴世昌为第一人。这些有趣而特殊的现象不值得红学界关注和探究吗?无疑,康熙“佛眉”是排除乾隆曹雪芹的又一铁证,中国红学界不能始终采取鸵鸟策略,而是应正面回答学界的质证。
文末,录一清初文坛佳话:
借山和尚,名元璟(约1660年前后在世),浙江平湖人,天童寺僧。工诗,有《完玉堂诗集》存世。居杭州时,曾结西溪吟社,所酬唱者,皆一代名流。一生喜南北游历。康熙四十二年(1703),传旨入京供奉,洪昇赠送别诗:
送借山和尚入都
心欲东林住,身为北阙游。自承清问切,难任白云留。
竹笠冲梅雨,蒲衣换麦秋。定知飞锡到,新院辟红楼。
借山和尚对曰:
徘徊碧溪步,澹荡白云心。偶尔应明诏,故人知我深。
竹笠蒲衣,新院红楼;碧溪白云,深知我心。洪昇喜曰:江南北,浙东西,传为美谈。(见洪昇《<完玉堂诗集>题辞》,惊现“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