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书法三千年历史，涌现出很多卓越非凡的书家，他们或是技法娴熟斐然，或是文章沉博绝丽，都在书法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有这样一位书家，后世学书者对其评价大相径庭，他就是由陈入隋者智永。笔者认为他在书法领域方面的造诣毋庸置疑，就所处的历史阶段，有着承上启下之关键，他本人亦做到了上承魏晋之韵，下启隋唐之法。
关于智永的身世，历史文献记载较少，具体的学书经历没有详尽备述，这也算颇为遗憾之事，不过根据现存资料尚能大致知道他的生平及家族史。智永，本名法极，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山东琅琊人，王羲之七世孙，号称“永禅师”，生于梁，历经梁、陈、隋三代，年近百岁而终，擅长真、草书，创“永字八法”，为后世楷书基本笔画建立了规范，代表作《真草千字文》。
本文以唐宋时期为时间节点，来浅析唐宋两代不同书家对智永书法的品评，并分析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从宏观角度而言，唐代书家对智永的评价普遍不高。一方面由于帝王的喜好，唐太宗极力推崇王羲之，确立他的书圣地位，这间接性巩固其政治地位，因为在书法上推崇适合士大夫中正平和之气的风格。另一方面因为时代的原因，唐代是追求书法法度的顶峰，过度追求极致，笔画一丝一毫不逾矩，所以对智永真书千字文这种潇洒流落、飘逸灵动的风格有所排斥。
《书断》所记“智永远祖逸少，历纪专精，摄齐升堂，真草惟命，夷途退辔，大海安流。微尚有道（张芝）之风，半得右军之肉，兼能诸体，于草最优。气调下于欧、虞，精熟过于羊、薄。”《书断》是唐代著名书法评论家张怀瓘所著，是中国书法理论史上第一部较为系统的书法品评论著。张怀瓘在《书断》中以神、妙、能三品罗列历代书家传记，并评论其书法的优劣得失。他将智永的章草、草书列入妙品，楷书列入能品。首先明确了智永师承家法，深得逸少真传，书法精练，更是擅长于真草。用笔凝练，气韵生动，飘逸秀美，能得王羲之、张芝之一二，各体兼善，草书尤为最佳。但是气调格韵在欧阳询、虞世南之下，先扬后抑。欧阳询、虞世南由隋入唐者，隋时便已有盛名，书法个人风格明显，皆为初唐四家，虞世南更是智永之弟子，他们在初唐已得统治者赏识，是当时世人学习的典范。张怀瓘身处盛唐时期，对初唐楷之法者无疑是肯定的，当然不乏欧、虞确实书法造诣极深，故如此而言。
《书后品》亦是唐代品评书家与书论的一本专著，李嗣真所作，他把书法共分为三等九品，另于九品之上专门列了逸品。李嗣真将智永的书法列为中中品，并云:“智永精熟过人，惜无奇态矣。”“精”精通，“熟”熟练，娴熟；“精熟”即精湛纯熟的意思。此二字能充分体现出智永书法的娴熟，行如流水、一气呵成，更是证实他书写有意在笔先之趣，不难看出这是李嗣真对智永的肯定的方面。但后一句更多的是突出其书法上的不足，可惜缺失“奇态”，即缺失字形、字法的创新意识。李嗣真认为智永的书法结构过于平正，形式单一，缺乏内在的变化，只是继承了家法，毫无创新之举。但是李嗣真没有更深层次的讨论这个问题的内在原因。
到了宋代，苏轼便深层次地讨论了这个问题，他能做到透过事物的现象看本质。“永禅师欲存王氏典型，以为百家法祖，故举用旧法，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於绳墨之外矣。云下欧、虞，殆非至论。若复疑其临仿者，又在此论下矣。”苏轼认为智永缺乏新意的原因为“欲存王氏典型”，他的本质是想要继承王氏家法从而不能出新意，其实是为了弘扬家法。“不能”与“不会”有着天壤之别，智永不是不会创新，反而其书法意韵已经超过了所谓的法度，至于张怀瓘所云气调在欧虞之下，那完全是不正确的。苏轼首先阐释了前人对智永书法品评的不足，推翻这个结论，为下面对智永的推崇做铺垫。苏轼评智永书曰：“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东坡题跋》）由此可以看出，苏轼对智永书法高度评价，肯定了他书法骨力沉稳，气韵生动，技法娴熟精湛，达到了一种自然平淡、深远宁静的艺术境界，不单单从法度评判，更是上升到了“意”。众所周知，苏轼是陶渊明忠实倾慕者，高度赞扬他的诗，甚至觉得李白、杜甫都不及此。将智永书法与陶渊明诗歌进行类比，足以看出表达对智永的高度赞赏和喜爱之情。
“智永临千字文，秀润圆劲，八面具备。”（《海岳名言》）米芾，宋代著名书法家，个性狂傲不羁，为人不拘小节，是少有的敢于直言不讳的书家，他的《海岳名言》鞭辟入里，直指问题核心，批评书家犀利，毫不讲情面，如评颜真卿“颜鲁公行书可教，真便入俗品。”毫无疑问颜真卿是我国古代一流书家，他的行书《祭侄文稿》被评为天下第二行书，其书法水准不言而喻，但米芾对其评价行书可以说得过去，但是楷书即俗品。可能米芾不是单针对颜真卿个人，而是对唐楷过度规范化、格式化的嗤之以鼻，所以才不讲情面地“批斗”。于书法他更崇追古，学习二王技法。虽习后人，但得而便弃之，能做到集众之所长，独成一体，形成鲜明个人特征。评智永之书“八面具备”，八面出峰是米芾书法典型特征，他对智永评价于此，可见对其书法的肯定。
综上可见，唐宋书家对智永书法的评价由贬到褒，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个人所认为产生其重大原因主要是每个时代所崇尚的风格不一。唐尚法，大力追求书法的法度化，从而忽略了个性的表达。而到了宋代以后，以苏轼为首的书家一反前朝风格，主张尚“意”，更加注重书法自身的韵味，注重自我情感的表达。唐代书家肯定了智永对王氏家法的传承，肯定了他书法技法上的娴熟，但并未对其进行高度的评价，觉得他的书法缺乏创新。而到了宋代，对智永的评价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大力赞赏书法真书骨力深厚，秀媚圆润，草书丰美匀称，八面出锋。或是由于战乱原因，魏晋书法大多被损坏都已失传，难见古法，智永《真草千字文》继承王羲之笔法，又为墨迹，所以是很好的范模临本，各位书家的学书之路上都会得而习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智永《真草千字文》都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整篇多用侧锋，俊逸秀美，温润典雅，笔画形态变化多端，真正好的作品不会被时代所淹没，会超越时空限制，历久弥新，千古流芳。
(孟云飞转自《青少年书法报》2024年10月21日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