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青少年时代,谁都有过对人生的追求。良好的条件,固然使人羡慕,但是逆境,也足以磨炼意志,使人早熟,在坎坷的前进途中,留下成功的脚印。我国现代著名作家骆宾基的青少年时代,就是伴随着祖国的忧患,怀着对革命、对文学事业的执着追求,历尽艰辛地走过来的。

骆宾基
找游击队去!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骆宾基正在读小学六年级,才十四岁。转眼之间,他的家乡吉林晖春完全变了个样子:人们开始搬家外逃,街上是镇民们慌乱急促的脚步,还不到天黑,到处冷冷清清……他来到经常玩耍的红旗河边,失去了主人的木排在水面浮动着,这里再也没有往日的笑声、锯木声。红旗河,在他和小伙伴眼中曾经具有诱惑力的乐园,如今一片寂寞。
他回到家里,父母的脸上都挂满了忧愁。父亲责令他以后不许出门。他父亲从闯关东几十年来经营起来的茶庄,已经破产,靠借贷维持,这下又添上日本人的入侵,全家陷入了困境。
尽管没有什么财产可以转移,可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啊。一家商量结果,骆宾基和两个妹妹由母亲带着,去远离晖春九十里外的黑山顶子避难。因为那里地近中苏边境,日寇的铁蹄还没有践踏到这个平静的角落。一路上,秋风吹卷着枯草、落叶,牛车发着歧歧扭扭的声音,单调而又凄凉。
第二年春天,骆宾基又回到晖春,家境日益窘迫,他勉勉强强读完了小学的最后一年。这时他从邻居口里,听到了许多关于抗日游击队的传说,“游击队”这三个字,把这个少年的心迅速占据了。他把找游击队的想法告诉了要好的一位同学,这个同学也早有此念,并且已经和一个老师联系好了,几天内就要动身。不巧的是,骆宾基的母亲捎信来,近日就从黑山顶子回到晖春。他想见母亲一面再走,因为一开进山里,说不定几年见不到妈妈。于是,他让那位同学先走,他随后再去找他。不料三天之后,找游击队的同学突然回来了,他说,那支队伍的营长叛变了。但是,他们热情未消,继续商量其他途径。最后还是父母让他回到山东老家的决定,使这位铁蹄下的少年抗日的爱国热情,只好暂时埋在心底。

中年时期的骆宾基
“伟大的计划”骆宾基回到老家山东的第二年暑假,他同邻村姓黄的学生搭伴去北平投考中学。一到北平,比他大几岁的黄某不见了,还拐走了他做为路费的一只戒指。举目无亲,两手空空,不得不到山东会馆暂住。
会馆里住着北京大学和中国大学的学生,他们虽然穷困,但有理想。在这里骆宾基结识了一位姓梁的中国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他帮骆宾基弄到了一张北大旁听证,还带他到北京图书馆看书。他们常在一起谈高尔基、鲁迅,谈苏联十月革命。他对革命、光明是心驰神往了。美丽的梦想,很快变成了他的行动计划:先回晖春,再到黑山顶子就接近了边境,闯过边界就是苏联了,再遇上苏联红军的巡逻队,就算成功了……。
1934年寒假,十七岁的骆宾基开始了“伟大计划”的第一步。为了节省路费,他由天津上船到旅大,再乘火车回家。那时,“满洲国”的旗子已挂起来,他在天津含着泪水办理了“入国证”,他深深感到祖国被肢解的痛苦。
在船上,他和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闲谈,向那个大学生打听东北边境的情况,不料一下船日本宪兵便扣留了他;原来那个“大学生”是日本派到船上的特务。经过半天的审问,把他放了。
他回到晖春,立即被伪警察所叫去审问,并到家里来进行监督,他成了日本人手中的囚犯。他从母亲口里知道,黑山顶子的荒地已被日本人征用,正在那里修工事,准备同苏联打仗,现在到处都是日本关东军。他的心冷了,去苏联的计划,化成了一团烟雾。
民族压迫、黑暗的现实苦恼着他。这时,他小学的同学C君也从北平回来,C君喜欢文学,又是社会主义信仰者。他们天天在一起商量,又制定了一条新的方案:先到哈尔滨上学,再谋划去苏联的途径。
到了哈尔滨,骆宾基考入“中央学院”。一天,他天真地向俄语教员打听去苏联的办法,那教员吃惊地看了看他,从此再不来上课了。他害怕秘密被披露,就转到了私立“精华学院”。一到课余,他还是同C君议论革命文学,筹划去苏联的办法。不过这时他们聪明多了,不再轻易向人泄露心中的秘密。然而一直也没打听到去苏联的稳妥之路。
一天,一学院里日本浪人安本殴打中国学生,眼看抄起一把椅子就要砸下去,恰好骆宾基经过那里,他冲上去大吼一声:“住手!你要敢砸他,我今天非揍死你不可!”他红着眼挽起袖子,一种被侮辱民族的反抗情绪,震慑着安本。安本乖乖地放下高高举起的椅子,那位同学得救了。
事后,安本到宪兵队报了案。当时,日本人已注意到骆宾基他们办的刊物《艺雷》的发刊词有反日情绪,正好两罪并罚。危险威胁着他们,骆宾基和C君连回学校取行李也来不及,就逃到了一个拣破烂的老乡家里。苏联去不成,哈尔滨也住不下去了,出路在哪里呢?他们突然想起了一位导演前不久在哈尔滨说过:“东北青年作家两萧(萧军、萧红)在上海受到鲁迅先生的关怀,有了飞跃的进步。”那么,去上海。好不容易才筹集到一个人的路费,骆宾基直奔上海,C君返回晖春另寻出路。

骆宾基只身来到上海的那天,正是1936年端午节的前两天。他找到了在北京相识的姓梁的那位大学生,就住他那里,化名章依吾,把他在家乡听到看到的人民抗日斗争,以一支游击队的活动为素材,开始了长篇小说《边陲线上》的写作。
他白天蒙头大睡,到夜晚清静下来时,就在灯下彻夜不眠的写作。他后来回忆这段生活时佩“大饼、油条是我唯一的食物。午间醒来,我下楼灌开水,有时也到亚洲肥皂厂斜对面的饭摊上吃碗阳春面,这就是一天当中的佳肴美昧了!当时我手里仅仅有三五块银洋,我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着花的。”
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信心。他写了若干章节后,就写信给鲁迅先生并寄去头几章的稿子,请先生指导。鲁迅1936年7月10日《日记》中有“得张依吾信并稿,即复还。”的记载。鲁迅先生在回信中说,他在病中,待病愈后为他看稿,并说:长篇小说需看全部,只看开头几章是很难断定出全部的成功还是失败,因此将稿奇还了他。
鲁迅先生严肃、热情的态度,对骆宾基是个很大的鼓舞。他写信给鲁迅先生表示一定要努力把这部长篇写好,将来请先生审阅。8月间,他从报上看到先生参观木刻展览的消息,心里十分高兴,估计先生是康复了。
《边陲线上》就要写完了,他高兴地写信给鲁迅先生,问可否看稿。这次是许广平代笔复信,说先生暂时还不能看稿。他默默地祝愿着先生早日康复,他的稿子,他的文学事业也就有了希望了。
就在他全部完成这部长篇之时,传来了不幸的消息:鲁迅先生逝世了!他象一个被丟弃在黑暗中的孩子,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上海文学界还有谁象鲁迅先生那样热心诚挚地关怀着文学青年?他想到了茅盾。他写信给《文学杂志》社,让他们转茅盾先生,大意是请为看稿。
几个月来,手中的几块大洋已花光,生活陷入困境。这时C君也从晖春来到上海,他们又会聚在一起了。在等茅盾的回信期间,他们住在C君的亲戚家里,他又把《边陲线上》重新抄写一遍,C君则埋头写他的长篇《赤血地带》。过了一些时候,茅盾的回信来了,同意他们把稿子寄去。
命运全系在寄出的稿子上,只要楼下邮差的车铃一响,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去看有没有信。亲戚也常来催问:“你们的稿子有消息吗?”这问话对他们也是无形的压力。
“章依吾,信!”邮差在楼下呼唤着。他们一口气奔到楼下,C君一把抢过来也顾不上看就往楼上跑。C君拆开信看着,骆宾基在一旁急着问信上说了些什么。谁知C君看着看着脸上现出呆相,等看完他已颓然倒在床上,信纸飘然落地,骆宾基忐忑不安地拣了起来,原来茅盾对《边陲线上》给予充分肯定,并准备介绍出版,说在这部作品里表现了作者的潜力和才华。茅盾还约他到文学杂志社去见一见面。但对C君的《赤血地带》则指出,作者虽有文学造诣,但作品缺乏生活气息,建议作者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中提炼素材,将来还是有希望成功的。骆宾基为自己的成功高兴,但也为同伴的失败而难过。
三天后的下午,驶宾基来到杂志社,王统照热情地接待了他。稍后“一个中等身材,穿戴考究的人物出现了,一进屋就摘下无沿的水獭皮帽,那头发整洁乌黑发光,白晰洁净的脸上,有一双特别秀慧的明亮的眼睛,腋下挟着黑色皮包,身穿黑色呢料中式长袍,外面套着黑缎子中式坎肩,所不同的是,长袍素雅,而坎肩是闪亮的黑花黑底缎面,显得人物华贵而典雅,显然是我在北京大学见过的一种江浙籍教授的风采。果然,这就是约见我的主人沈雁冰先生。现在算来,他当时是整整四十岁的人了。给我的印象却年轻得多,他既潇洒又俊逸。”
茅盾先生热情和蔼,详细地询问了东北的形势和抗日义勇军的事情,并问到他的生活和困难,告诉他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写信让杂志社转交。
骆宾基隐瞒了他穷困的处境,高兴得飞离了杂志社。直奔英租界的老正兴饭馆吃了一餐排骨饭菜。出门一数钱,竟然连回去的车费也忘了留下,索性又买了一包香烟,步行四五十里回到吴淞口的住处。他沉浸在第一部作品得以问世的兴奋之中。
1937年,《边陲线上》经茅盾推荐,由王任叔主编的天马书店出版。
这一年的8月,日寇在吴淞口登陆,敌机轰炸上海。骆宾基放下笔杆参加了武装抗击日寇的别动队,开赴前线。在炮火中写了《一星期零一天》等不少报告文学,发表在茅盾、巴金主编的《烽火》杂志上。他的报告文学抒写了抗日战士们英勇无畏的爱国精神,和保卫领土的决心。
不久,骆宾基听说国民党企图利用日本人之手消灭他们这支别动队时,非常失望,愤然离开了部队,来到了难民收容所栖身。茅盾、冯雪峰无限关怀这位年轻人,亲自来这里看他,在日趋紧张的形势下,茅盾写了亲笔信并送四十元大洋的路费,冯雪峰也馈赠衣物,让他离开上海。雪峰同志告诉他:“毛泽东同志是东方的巨人,中国的希望在西北。”
一个流浪上海的东北青年,受到文学前辈的如此厚爱,他真是感激涕零了。

骆宾基离开了炮火轰鸣的上海,他到过浙江嵊县,1940年10月辗转到了桂林。初冬,又来到香港。这一时期是他的创作高潮期,先后发表了中篇小说《吴非有》,讽刺了在抗战声中国民党文化官僚的丑态;童话小说《鹦鹉与燕子》、长篇小说《人和土地》。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的军用飞机开始在香港、九龙上空盘旋,太阳旗清晰可见。人们纷纷逃往乡下,以求暂时的安全。骆宾基此时也顾不上整理自己的衣物,他急着要去看望茅盾和病中的同乡女作家萧红。
萧红的弟弟张秀珂是骆宾基的好友。骆宾基想同萧红商议搬到乡下,大家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安顿好萧红,再回去取自己的东西。
他乘了很长的一段汽车才赶到萧红的住处。谁想萧红患气管炎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身边需要有人照料,境况非常可怜。萧红在危难之际有人来看她:自然是非常感激的。她拉住骆宾基的手,是商量也是请求,她说:“我们都是东北作家,作家都注重讲道德和灵魂,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她渴望的目光等待着他的回答,似乎在说:你不会使我失望吧。
这是二十四岁的骆宾基未曾料到的难题。但又是一个有高尚情操的正直青年人必须承担起来的义务。他不能向一个卧病在床的人辞别。他郑重地对萧红说:“好!我留下来照顾你,我决不会丢下你不管。”
萧红对他点头微笑,她的灵魂受到了安慰。
第二天,骆宾基与友人租船把萧红送到香港,安排在熟人周鲸文家里。这时周家也在搬家,家里东西很乱,只能住在客厅,颇为不便。于是由周鲸文介绍,萧红搬进了思豪大酒店五楼一个空房间里,是前不久张学良弟弟住过的地方。
此后,骆宾基与萧红朝夕相处,作为一个忠实的朋友对她进行照顾,亲如姐弟。
萧红逝世前十二天,住进养和医院,大夫断定她气管上有瘤子并进行了手术,动了手术才发现是误诊,只好缝合。这次手术使萧红身体大受影响,骆宾基尽心地在医院护理。一次在有别人护理的情况下,他离开了一夜。先是他想买火柴,附近没有,结果越走越远,离他原来的住处不远了,他索性回去看看,结果东西早就被洗劫一空。他也顾不上再去寻找失物,匆匆赶回医院。不想医院已成了日本人的陆军医院,所有病人都已迁出。当他找到病人迁到的临时救护站,萧红已经逝世。他非常遗憾,后悔不该离开她。
萧红逝世前为了对骆宾基的感激,曾把她的《呼兰河传》一书和版权赠给骆宾基作为纪念。萧红逝世后,骆宾基和友人在香港浅水湾为肖红建了衣冠塚,并树有“女作家萧红之墓”的木牌。骆宾基至今引为憾事的是:萧红生前曾嘱托他,她死后要把骨灰葬于鲁迅先生墓旁。骆宾基深知萧红对鲁迅先生的敬意,他把萧红的骨灰装在瓶子里准备带回,萧红友人借海关要检查,不准携带为由,事竟未果。
几年以后,他写出了《萧红小传》,表达了他对女作家肖红的纪念与哀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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