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小城西郊,小河边的夏天,柳烟如雾,蛙声如潮,蝉音如嘶,百鸟齐鸣。茂密的毛竹,像根根刺天的利剑;哗啦啦的叶子,像贝多芬的交响曲,在无尽的天空,悠闲地喧嚣着。
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故乡的田野里,在小河边的一段往事。
那年,星期天,我扛着一根一丈多长的细竹杆,一会跑在父亲前面,一会跟在父亲后面。父亲也扛着一根比我更长更大的竹杆。我们几乎把村里的每一颗树,大树,小树,都从树根到树梢,从树梢到树根,反反复复地看,一遍又一遍,为的只是找见一只只蝉蜕。
有的蝉,性急,在地面上,在玉米稞上,在麦茬上,在半树腰上,就急不可耐地脱掉了外衣。有的蝉,则爬到一丈多高的树干上,或藏在绿叶中间,在那里慢慢悠悠地脱去黄金盔甲,展开胸扉,张开两臂。五脏六腑,瞬间也都血脉喷张,一身轻松。从这根树枝再沿到那根树枝,不久,翅膀飞起来了,且能发出震聋发聩的嘶鸣。
村南面的一条小河,河堤上有两排扬树林,微风过去,哗哗地响着;两面河堤坡上,无数的鲜花野草,在那里布展着它们芳菲跃艳;四散的羊群,或低头啃草,或仰天长啸,或胡乱地戏嬉调情,或尽情地追逐跳跃,她们的快乐和树的欢乐,草的快乐和花的欢乐,一同荡漾在河水里,和那蓝天上的云,交相辉映,融为一体。
我和父亲,肩并肩,不停地走着,眼睛紧紧地瞅着地面和大树,一旦发现哪儿有个蝉蜕,蝉蜕在我们这里又叫爬叉猴皮,我兴奋的手舞足蹈。
我用竹杆,轻轻地去触那蝉蜕,由于它在高处的树叉上,我举着竹杆,还是有点够不着,晃晃悠悠地怎么也够不下来。父亲鼓励我,一遍又一遍,“你再试试,你再试试”,我一二再,再二三地努力着,手还是不自觉地颤抖着,经过数十遍不懈地努力,我终于成功了,内心无比高兴。那蝉蜕,像一个金色的影子,在空中随着风儿高高的升起,又慢慢地飘下来,我举起双手,刚好落在了我的手心里,如获至宝。
我仔细地端详着一个蝉蜕,金光透亮,闪闪发光,只是它坚利的爪子缝隙里,还残存着一丝泥土。脊被上,一道努力裂开的缝,那是一道生命浴火重生的门,它将一只在地面下,足足生活了四年,将一粒米大小的虫卵,千转百回,默默无闻地生长成一只重见光明的蝉。
蝉,头露出地面的那一刹那,由黑暗到光明,由囚禁到自由,那将是多么的震撼时刻,多么狂喜,多么豪迈,多么自由。
我知道了,由黑暗到光明,刹那间,是会亮瞎眼睛的,因此,蝉选择了黑夜里出洞,大摇大摆的,神情自若的,且还可避免,那些馋嘴人们对它们无情的捕捉。
在北方,鲁西南的大地上,有一种吃金蝉,银禅的风俗。金蝉,就是蝉不蜕壳,用油炸了吃,焦香可口;银蝉,指蝉蜕了壳子,还未变老,过了油,酥酥嫩嫩的,分外诱人。
不知是何年何月?蝉,作为一道美味,公然进入了大众视野,堂而皇之,搬上了餐桌,还与那些山珍海味,不相上下。
每年旧历五六月份,蝉开始出现,六七月份便是蝉鸣最活跃的季节。从生命的本能来说,雄蝉鸣叫是为了吸引雌蝉,获得交配的机会。生命孕育的过程,有时是极为壮烈的,甚至是悲惨的。雄蝉,在交配后,立即就会死去。雌蝉,亦于产卵后死亡。蝉卵孵化成幼虫后,需在泥土中生活四五年,然后经历脱壳,羽化后,方能飞到树上,发出撕心裂肺的轰鸣,而此时,离它们的生命结束,已经不远了。
走进盛夏,走进密林,火辣辣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深浅不一,兕驳陆离的影子。这看不尽,咏不透的绿色里,隐藏着多少条生命,它们开始了孕育繁殖的欢欣与悲伤,无言的渴望与挣扎,欲望满足的快乐,与快乐之后的惆怅。生命的盛夏,是热烈的、短暂的,美好的,也是残酷的。
我和父亲,来到一个小池塘边,青青的荷叶,红红的荷苞,盛开的荷花,打发着小池的无赖与热闹,更有几声蛙语蝉鸣,鱼儿浮跃。满天的云,也和这一池莲,一同沉浸这池塘里了。
我看着荷花,听着蝉,一阵阵清香,涌进我的心房。历来,赏荷听蝉,多是文人的雅兴,千百年来历久不衰。
宋代词人周邦彦,写过一首《鹤冲天》:“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细细想来,夏日的院落,梅雨暑风,高柳乱蝉,池上新荷,水中鱼戏,羽扇拂尘,没有烦心事,这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有多么的洒脱、有多么的惬意!
荷与蝉,共同交织成一幅幅画,一首首诗,一曲曲歌。小小蝉韵、点点荷花,少不了无数丹青妙手,文人骚客的诸多雅兴,难道这蝉与荷,有什么相通之处?
盛夏,烈日炎炎,许多植物,显得没精打采的,仿佛只有池塘中的荷花,亭亭玉立,格外精神。
《史记》有云:“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蝉,在成虫之前,一直生活在污泥浊水中,待脱蝉之后,便一飞冲天,到高高的树上,饮露而生,因此,古人认为,蝉具有高洁的品性。
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蝉,“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看来二者都有品行高洁,出污泥而不染的特性。这是生命成长过程中,追求向上,追求超越,追求真善美。
画家笔下,丰富的色彩,所要表达的,正是这生命中的真善美。
无数画家,不以遗力地转达出色彩间无声的对话。色彩的浪漫与保守,色温的冷暖与调和,色块的大与小,色度的浓与淡,不同的形状,不同的纹理,都可谓一种表达。画中有荷,而不见荷,看到的是追求生命向上的精神;画中有蝉,而不见蝉,看到的是追求生命超越的力量。这些抽象派画家,带给我们的不只是传统意义上蝉与荷,更多的是带给我们追求生命本质的认识。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竹杆早已不见了踪影,父亲已横卧于九泉之下,那些遗漏的蝉蜕已不复存在,只是年复一年,蝉声如昨,高亢而亮丽。
过去的,一个个蝉蜕,堆积着我无数的希望,也堆积着父亲的无数希望,三分钱,两分钱,一分钱,分分都是钱。现在,三十元,二十元,十元,已早已不算钱了。
202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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