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数山》作者:海带大少

芳芳看小说 2025-04-09 10:06:44

刺骨的寒风无情无义地呼啸着,好似一条无形的长鞭,硬生生的要将人刮得皮开肉绽。远处,两辆疾驰的马车一前一后沿着山路迎风驶来,义无反顾地驰骋着。许是那顶头的马车太过于剽悍了,就连那从不留情面的山风,也好脾气似的打着旋儿避开了。

  “停车!”突然,那一直紧随其后的马车中一个人声骤然响起,前后两辆车上的马夫就像是提前排练好似的,同时拉了缰绳。

  “吁——”

  马车方停,陶清漪就从后头那辆搭乘着女眷的车上跳了下来。她从小能跑能跳,早年跟个野孩子似的寄居在武官出身的外祖家,身强体健,倒也不娇气。

  身后,那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琉璃看着陶清漪跑得飞快,也手脚麻利地从马车里钻出来跟上。

  “小姐,你等等我——”

  陶清漪与那丫鬟琉璃闷着头一直跑,直到与身后的马车隔出一定距离了,这才停下来,猫着腰钻入附近茂盛的灌木丛,二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是人有三急,这‘一急’来得可真不是时候!”陶清漪红着脸道,“琉璃,你在这里等我,我怕是要耽搁一会儿了……”

  那丫鬟琉璃点点头,见到陶清漪转身自寻了好位置蹲下来,就识趣地远远避开了。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上,一层一层的乌云似有千金的重量,仿若再增长一毫一厘,就要沉沉地砸下来给人以重创。

  一场暴雨仿佛迫在眉睫。

  这,已经是仲秋了,大魏这边,似乎是比大齐要冷上几分……

  琉璃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夹袄。

  而另一头,陶清漪此刻已经“方便”完毕。最近几日的冷餐冷食让她一贯娇生惯养的肠胃闹起了“革命”,而今日,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喊“停车”了。

  想到这里,她原本因舟车劳顿而有些苍白的脸上羞出了好看的红颜色。

  熟练地将腰间的丝绦挽出一个好看的结,又顺手整理了交叠的衣襟,陶清漪这才敞亮地站起身子。刚准备喊了不远处的琉璃一起返回马车,突然脚背上横生出了异样的触感。这感觉惊得陶清漪下意识就要喊叫,但那声音还未发出,小腿就被什么东西给扑住了。

  比猫大,比猫凶,似猫,但又不是猫。

  陶清漪看着身下瞪视着自己的黄灰色眼睛,直惊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下意识的就连逃跑也忘记了,只呆呆地注视着这只此刻对自己看似并不友好的动物。

  豹……吗……

  一瞬间的念头冲向脑子,陶清漪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并不遥远的地方,就站着自己的丫鬟琉璃,陶清漪想要喊她快逃,但又怕惊了这只“豹”。于是,那一声呼救就梗在喉中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了。

  正踟蹰间,左侧的灌木丛中却响起一声微弱的呻吟。

  而与此同时,那只原本困住陶清漪的“豹”,突然飞也似的几步跳了过去。

  陶清漪顺着那只“豹”的行迹看过去,就在一层层连绵不绝依旧顽强而茂盛的草丛中,看见了一只脚,一双腿,然后是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如同“死人”一般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满头满脸的血污,披着一身同样染了血的脏衣服,破败不堪地躺在那儿。而在他的身上,那些被利器割开的衣料下,裸露在外的伤口早已凝固成红黑的颜色,静静地趴在他有些粹白的肌肤之上,就像是一条条嗜血的虫。

  此刻,他皱着眉头,似乎是太重的伤势导致他有些精神恍惚,就连那唯一没有太经过鲜血洗礼的眼睛也有气无力地半睁着,空洞洞地,只露出一双如点墨般漆黑却又无神的瞳仁。

  陶清漪看着这个男子,而男子此刻也看向她,寂静到只有烈烈风声的空气中,肆虐的血腥气不知怎地一下子就灌满了鼻腔。陶清漪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心中如擂鼓似的“咚咚咚”响个不停。而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男子,对着陶清漪费力地张了张极度干涸的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费劲气力又说不出的样子。

  而在男子的身边,那只小“豹”子意外地留恋在侧,它探着头,弯曲着四肢,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去舔男子的侧脸。

  许是对着动物有着莫名的恐惧,陶清漪看着这一人一“豹”看得胆战心惊,她毕竟是个闺阁女子,就算是跟着外祖有了寻常女子没有的见识,但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破了胆,如果不是看这只“豹”的态度还算友好,她几乎以为它想要吃掉眼前这个受了重伤的男子了。

  努力控制住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陶清漪蹲下身子想要去查看一下男子的伤势。而在此时,那等在不远处的丫鬟琉璃因为迟迟不见主子回来,便迈了脚步亲自上前来寻了,待她找到陶清漪并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她吓得几乎晕倒。

  “啊——”

  然而这一声惊呼并没有完全发出,便被眼疾手快的陶清漪给伸手拦截了。

  “小姐……”

  “嘘!小心惊动它!”陶清漪说这话,抬着下巴一指那只小“豹”,待丫鬟琉璃平复了心情用眼神示意她不会喊叫了,陶清漪才有些惊魂未定地放开她。

  “小姐……”琉璃眼中含着惧色,拉扯着陶清漪的袖子躲到她的身后,“这个人不会是死了吧?!”又定睛仔细看上那男子几眼,又道:“怕是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不过,他身边怎么有只这么大的狸猫?!”

  说来这位丫鬟琉璃比陶清漪还要大上一岁,不过比起胆量,她可真是要比陶清漪逊色了不知多少。

  陶清漪一怔,似乎没想到刚刚被她当做“豹子”的动物竟是一只狸猫。不过比起一般家猫,这只狸猫同样具有不可小觑的攻击性。

  兀自定了定心神,陶清漪小心翼翼地又朝那男人移动了脚步。身后的琉璃似乎料想到了陶清漪要做什么,只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袖口。

  “小姐,我们自身难保。”

  琉璃说的是实话,他们自身难保。从大齐到大魏,这一路,代价惨重。

  陶清漪原本还想要向前的脚步登时退缩了。

  她虽不是什么圣人,但见死不救这样的事,真正做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秋风萧瑟,山风倏然地又大了些,放眼望去的山路之上,那些原本繁茂的植物开始现出破败的颜色,就像是这样混沌的世道,似正亦邪的没了好看的风骨。陶清漪的浅绿色衣衫在风中凌乱地翻飞着,她突然觉得这些恼人的风刮在人的脸上真的是疼极了。

  而她面前快要在山风里死掉的男子,他就躺在那儿,残破的,肮脏的,麻木的,即将在不远的将来,在这座不知所谓的大山中迎来死亡。

  似乎是感受到了陶清漪她们的见死不救,那受了重伤的年轻男子敛了气力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似乎很长,闭眼的刹那竟在脸上投下了两片小扇子似的阴影。而他的脸上,长发纠结着,随着他微弱的动作,被血液凝结的浓黑色长发更加的覆盖着他的脸,让他继续陷在寂寥无垠的黑暗中,似乎就要万劫不复。

  陶清漪看着这样愈发显得绝望的男子,终于还是不忍心,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包着酥点心的油纸包。走过去,放在他的身边,陶清漪心中五味杂陈。

  而那原本屈膝俯卧在年轻男子身边的狸猫,在陶清漪试图走近男人的时候就像是察觉到威胁似的,突然惊觉了起来,只见它瞪着眼睛呲着尖利的獠牙,脊背弯曲着,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在陶清漪放下油纸包准备起身之际,那只狸猫突然发力,冲着陶清漪扑了过去。

  “啊——小姐——”

“啊--小姐--”琉璃大喊,同时猛地也朝陶清漪扑了过去。眼看着那只狸猫将要扑到陶清漪,千钧一发之际,琉璃伸手一把推开了她。

  主仆二人重重地摔到脚下的土地上,虽说刚刚琉璃及时推开了陶清漪,但饶是这样,陶清漪还是在狸猫的攻击下,被抓伤了手臂。

  她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抬手便看到那被抓破的衣袖下面,几道深深的泛着血珠的抓痕。

  而随着琉璃方才的那声呼叫,被惊动的不远处的马车上,正有一个面带厉色中年男人敛着衣袖从马车上跳下来,而随着他步下马车的动作,原本站立在马车四周的几个卫士模样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

  “怎么了?!”他上前几步,对着陶清漪的方向喊道。

  陶清漪听见声音,强自压下心中的惊魂未定,飞快地理了衣衫站起身子。

  “没事的父亲,这儿有只猫!”

  那中年男人听到陶清漪回话,那原本就皱出沟壑的眉头更加的深不可测了。

  而一旁的狸猫听到人声,眯着眼睛瞪着陶清漪和琉璃,谨慎地不敢再有下一步的动作。而陶清漪与琉璃便在这个空隙间,不敢多做停留,提了脚步牟足了劲儿就向马车的方向奔去。

  身后,那只外表和脾性都像极了猎豹的狸猫,在陶清漪和琉璃几乎是逃命似的狂奔中收起了利爪,重新安静地俯卧在那个濒临死亡的男子身边,伸出舌头极度乖巧地舔舐男子沾了血污的侧脸。

  而那藏在大山中的身负重伤的年轻男子,就这样继续孤孑地躺在冷硬的土地之上,几乎就要与这苍凉的大山融为一体。唯有那眼睛之上翕动着的睫毛,如同两只鲜活的即将破茧而出的蝶……

  顺着小径一路逃也似的狂奔,陶清漪与琉璃所乘的马车很快的就近在咫尺。

  二人气喘吁吁地站定了,陶清漪这才想到自己右手上那几道被狸猫抓刻的血痕,不禁地就将右手背在身后了。

  那位被陶清漪唤做爹的大齐中书监陶明松陶大人,看见女儿一路飞奔过来,本就不好的脸色又浓郁几分。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陶清漪面前,几乎是咬碎了牙根般的厉声道:“女孩子家家,成何体统!”

  那不远处,搭乘着女眷们的马车上,自己的继母徐氏听到陶大人的话,掀了窗帘望着陶清漪的脸,递了个眼色。

  陶清漪当即低了头默不作声,只做出一番悔悟的动作。

  陶大人心中生气,面色自然也带了不善,又厉声训斥了几句,无非是说陶清漪不够端良贤淑之类。说罢一甩袖子,恨恨地转头上了身后的马车。而身后那几个卫士,也在陶大人上车之后齐齐地上了马。

  两辆马车很快又重新踏上奔途,马蹄声阵阵,车身随着马儿的奔跑剧烈的摇晃起来,在颠簸的逃亡之路上,陶清漪仿佛听到了马车撕破山风的声音。

  “母亲,我们离平城还有多远的路程呢?”陶清漪望着马车对面坐着的徐氏。那徐氏的怀中此刻正搂着一个年幼的女童,那女童大概三四岁的年纪,正拧着眉头蜷缩在徐氏的怀中熟睡。

  这位徐氏作为陶清漪的继母,不过也只比陶清漪年长了大概五六岁的年纪,听到陶清漪问话,她侧过头反手用指尖挑开窗帘的一角,回头道:“方才听老爷说,我们似乎已在平城边界,约莫过了这个山头,大概便是直通平城的官道了。”

  有些微暗淡的光亮透过暗棕色的窗帘罅隙映在徐氏年轻的侧脸上,那些愁云似的光晕,就像是前方正在通向的这条不归路似的,倏地就能够让人光明正大地万劫不复。

  大齐建武元年东,十月,癸亥,鸾即帝位,帝以支庶篡历,性疑忌多虑,深忌诸王,元功,故亟行诛戮。是以,时则有叛国之臣出……

  连绵的秋雨接连下了一整月,原本就不太好走的道路,就变得更加的泥泞难行了。

  携家带口叛国出逃的陶大人,在一个阴霾的午后得到消息,说是姐姐陶氏已随夫君曹安定在半个多月前举家迁往洛阳了,这让本就快要到达平城前去投奔的陶大人一家,不得不临时改道,南进洛阳。

  说到陶大人叛国出逃,除了对当今齐帝萧鸾流氓政权的不满,另一部分的原因恐怕就是贪生怕死了吧。

  隆昌元年,萧鸾废杀萧昭业,改立其弟萧昭文,同年十月初十日,继而以太后名义下诏,废黜萧昭文为海陵王,后以高帝第三子身份即皇帝位。萧鸾本性猜忌多虑,即位后便开始自翦宗支,肃清异己,大量屠杀武帝和高帝子孙及元臣,培植自己的势力。陶大人作为高帝时的元老,虽不至于在朝中起到多么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坏在曾是南郡王萧昭业的拥趸。萧昭业曾怀疑过萧鸾异心,二人嫌隙颇深,南郡王薨后,萧鸾大肆屠杀南郡王拥护者,建康城中一时人心惶惶。陶大人怕有一天引火烧身,当即拖家带口叛国北上。

  而说起陶大人一家与大魏朝的渊源,还得要从陶大人的亲姐姐,陶清漪的姑母说起。据说当年陶大人这位姐姐,原本嫁予本朝世族大家出身的曹安定,谁知这位原本纨绔的安定君在一次游历北魏后,竟意外得到北魏皇帝赏识,此后便决心留在北魏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而陶清漪曾与姑母的儿子曹居仁在早年间定了娃娃亲,所以陶家这次的北上投奔,似乎更是顺理成章。

  陶清漪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似乎很长的时间,她都在跟随着这辆坐起来并没有看着那样舒服的马车四处摇晃。感觉到自己再坐下去就要吐出酸水了,陶清漪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喊了停。

  但马车和卫士们这次似乎并没有因为陶清漪的呼唤而停下来,反而更加地加快速度,往前方奔去了。

  “到达河内郡了!”马车方停,陶清漪刚刚年满十五岁周岁的亲弟弟陶文亨,就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通知大家。陶清漪拉了车帘,就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拉了缰绳,一手挡在额前,久违的太阳光有些刺目,他却仿若未觉似的,笑容无比灿烂地环视着河内郡外城的景象。

  “真是好美,你看那城门,虽不及建康城门雄浑气派,但那户高也仅是错了不到五尺二三,再看这边人们的穿着打扮,足以证明这河内郡还是比较富庶的。母亲,阿姐,明天我们进城玩一天如何?这些日子的风餐露宿,可真是要憋坏我了!”陶文亨眼望着不远处的城门,眼底生出些雀跃来,“一会儿我去央求父亲准许我们游玩一天,想必他定会同意的!”

  这陶文亨与陶清漪一母同胞,二人又是陶大人过世的原配所生,比起陶府其他妾室所生的兄弟姐妹们,二人自然要亲厚些。此刻,他耍无赖似的央求着自己的姐姐与继母与他出游,两位女性原本紧张而疲累的心情,此刻也因为陶文亨而变得轻松起来。

  陶清漪听闻陶文亨这么说,隔着车帘微微一笑:“文亨,你又说些胡话,你如何知道那城门户高的,我看这城门虽然简朴些,但户高也足有一丈□□了!”

  “怎会一丈□□,我看阿姐你又糊涂了,就拿我们的马车做例子,车顶离地高约八尺两寸,以此为基础,目测我们现在离城门约有一百二十步,一步……”

  “你们二人,又在争论了!”徐氏见他们二人又争辩起来,眼含慈爱地打断他们,“平时你们争论些房子、水井、鸡呀、狗呀什么的就算了,怎么连这城门也要争一争?”

  “母亲,阿姐脑子向来不开窍,我不点醒她,怕她连自己年方几许都算不明白!”陶文亨打趣道,那边陶清漪却做了一个将要下车的动作,惹得他赶忙向后拉了马缰。这一来一往地说着话,众人连日来赶路的疲惫倒是去了不少。

  可这样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远处的马车中,陶大人陶明松还没下车,就冷冷地对着他们“哼”了一声。这一声如同当头浇下的冷水,瞬间就让两位女士没了说话的兴致。唯独陶文亨死皮赖脸,见到陶大人下车了,便迎上去开门见山地央求父亲进城游玩,一张年轻的脸上似是因了阳光照耀的关系,而更显得光彩夺目。

  “你简直是玩物丧志,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倒是学了一套又一套!如今我们这样的境况,你竟还有心思游玩?我陶某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陶大人并未觉得眼前的儿子有么的夺目,相反从他听到姐弟俩争论开始,就有些生气,如今再听陶文亨提出这无理要求,那原本就严厉的面色就更加的不好看了。“从现在开始你哪都不许去,就在房中闭门思过吧!”

  陶文亨没想到父亲竟罚自己闭门思过,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垮了,原本还想要张嘴辩驳的,但看到自己身后的大哥二哥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自己,那原本到嘴边的话被他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虽说陶文亨本人是陶大人的原配所生,但对于这个儿子的喜爱程度,陶大人似乎是有所保留了。反而是他的大哥,倒常常被陶大人夸赞,这让陶文亨心中隐隐不平。再加上他的大哥二哥似乎对他也抱有成见,凡事都要对他使绊,使得他越发地讨厌起父亲这些庶出的儿子们了!

  不过讨厌归讨厌,表面功夫还是要过得去的。陶文亨虽说看起来比较纨绔,但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大哥和二哥保持了高度的一致,三人见面,总是彬彬有礼,兄友弟恭,一派和气到连陶大人都常常为之动容。

  陶家人陆续地从马车上下来,等到陶清漪站定的时候,跟随了陶大人二十来年的忠心管家老吴已经在附近客栈开好客房,正陆续安排陶家人尽快入住歇脚。

  陶清漪被马车颠簸得差点断了气,这时也不客气,便拉了丫鬟琉璃一溜烟进了客房歇息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丑时,直到被饿得受不了了,陶清漪才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刚想习惯性地让琉璃掌灯,入眼一片滔天的火光,却让她顿时愣在了那里。

从屋外绵延而来的火龙,肆无忌惮地嘶吼着。巨大的浓浑的光亮映得整个房间如同嗜血的白昼,那火虽不至于立即灭顶,却也疯狂似的向着屋内吐出了带火的信子。于是,扑面的热浪接踵而至,滚滚的火焰热辣地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就连那肌肤之上,也突然地像是失去了必要的水分,眨眼之间就要皲裂出一片带血的疼。

  陶清漪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待到反应过来时,脑子中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客栈走水了”。刚想呼喊救命的,谁料那嘴还未张开,却立刻不受控制地咳嗽出来,只觉的喉咙刺痛难忍,就连萦绕在鼻端的空气,都仿若在这一喘一咳间不够用了。

  耳边,哭天抢地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传入耳朵,夹杂着木质结构的楼体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如同魔音绕梁。浓黑的烟雾愈演愈烈,映着门外熊熊火光,炙烤着人的神经,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阿鼻地狱的火刑。

  陶清漪一边腿脚飞快地跑到窗边打开了被火吻的窗子,一边大声地呼喊着“琉璃”。窗外如银的月光倾泻进来洒了满地,原本凉薄的月色,好似在陶清漪开窗的瞬间,也被活生生地染上了烟熏火燎的红。

  借着窗外还算晴明的月色,陶清漪很快就找到了倒在室内圆桌旁的琉璃,那琉璃显然是被烟熏得晕过去了,任陶清漪怎样呼唤她都紧闭着双眼不曾转醒。就在陶清漪正满头大汗地想要将琉璃摇醒时,一阵巨大的撞击声突然拔地而起,紧接着,四散的流火就如同天女散花似的迸裂开来。

  而就在陶清漪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琉璃免收流火的袭击时,恍惚间,她突然看到一个逆着火光的人影猛然地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阿姐!你有没有怎么样?!”陶文亨不管不顾地破门而入,他的衣服上和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事先淋了水的,但纵是如此,他却还是被熊熊的大火烧成了灰头土脸的模样。

  此刻,他焦急地看着陶清漪,见她完好无损,原本紧张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但这样的松懈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声剧烈的倒塌声就将二人的心又重新提回了嗓子眼。

  门框倒塌了!

  陶文亨惊得立刻站起身子,思索间猛地端起手边的茶壶朝着陶清漪泼去。陶清漪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茶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激灵。

  “阿姐,咱们快往楼下跑!”陶文亨用袖口掩着鼻子说道,又蹲下身子帮着陶清漪抬起了琉璃。二人提了十足的气力,一路跌跌撞撞地迎着大火跑到楼下,期间陶清漪的肩膀甚至还让掉落的木块砸得鲜血直流。

  浓烟滚滚,大火滔天,在火光中闪烁着的屋瓦激烈的爆炸着,纷飞的碎片如同流星飞溅。耳边,依旧有升腾跌宕的呼喊声不绝于耳,人们哭着喊着逃离火场,仿佛唯有哀嚎才能纾解疼痛。

  来不及细想刚刚逃离火海的细节,也顾不得肩膀上被砸被烧出的疼痛,陶清漪站在客栈的楼下望着燃烧着的二层小楼,只觉得胸腔中的空气愈发地少了。而陶文亨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被大火吞噬掉的客栈,仿若丢了魂。火光映着他尚且年幼的脸,是一种惨烈的怔忪。

  陶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他此刻定是被大火吓着了。方想开口说句安慰他的话,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悲怆地大喊一声:“父亲!母亲!”紧接着,就要返身重进刚刚才逃离的火场。

  但那火实在是太大了,此刻壮观的火龙已经将整个楼体完全吞噬,浓烟滚滚,即使隔了大段的距离也能感觉到那炙烤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热浪。

  陶文亨在身后紧紧地抱着陶清漪,一面将她向后扯,一面哭道:“阿姐,父亲,母亲怕是没救了,你万万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此刻的陶清漪哪里还能够听得进劝告,只感觉那眼前不断地浮现出父亲和继母的音容笑貌。严厉的,固执的,苛刻的。温婉的,文雅的,和顺的。点点滴滴,在眼前,在脑海,好似就要从盛满了巨大的惶恐和悲伤的胸腔中喷薄而出一样。

  她还记得继母刚入门的时候,漫天飞舞的大红喜字,热闹的就像是现下人群熙攘的光景。只可惜这样的光景走的实在是太快了,她甚至还来不及再和继母说说心里话,来不及再窝在继母的怀里撒个赖皮的娇,甚至还来不及再抱抱她的小妹妹……

  眼泪顺着眼眶一直绵延成决堤的河,陶清漪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只可惜这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太过于渺小了,在此消彼长的大火中,眨眼的瞬间就被淹没。

  “阿姐,你不能去,求你,别过去……”身后的陶文亨拼命地呼喊,他双手紧紧得搂着陶清漪地腰身往后拖行,唯恐稍一松手,他这位阿姐就要奔赴大火,万劫不复。

  眼看着救人无望,陶清漪愈发地悲痛难忍,在陶文亨拼尽全力的阻止中,她终是两眼一黑,沉痛地晕了过去。

  而此刻,在大火之中反应过来的人们已经开始自发地灭火,盛满了水的各种器皿在人们的手中翻飞着,空气中除了烧焦的气味又多了潮湿的水汽,白蒙蒙的悬在空中,与浓黑的烟雾逐渐融为一体。

  再后来,官兵终于来了,众人同心协力,但饶是如此,那大火还是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完完全全地灭了……

  ……

  陶清漪在自己一十六岁的生涯中,并不曾遇到过大火,特别是这样大的火。记忆中的陶府安谧而宁静,唯独一次走水的经历,还是二姨娘夜间做女红时,让油灯烧着了一块半新不旧的厚桌布。所以直到她在完全接受了这场大火的事实之前,她无可厚非地一直沉浸在“厚桌布”的事件中无法自拔,直到官府集结民众前去认领尸体,她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以及继母的时候……

  秋季的风不咸不淡地吹在人的身上,配合着当头照射下来的太阳光,并不冷,甚至可以说温和的犹如三月的阳春水。可是陶清漪却还是在这样一个好似跌进棉花被中的天气,止不住地浑身颤栗起来。

  陶文亨默默地跟在陶清漪后面,似乎在低头思索着什么,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连陶清漪站定了他也恍若未知,直到将一副铜皮铁骨重重地撞在陶清漪的身上。

  “哎呦,阿姐——”陶文亨一个踉跄,险些将陶清漪撞倒,赶忙急中生智抬手拉了陶清漪一把。

  “文亨,你小心些。”陶清漪回头看了陶文亨一眼,淡淡地说道。

  她的眉头深深地蹙起来,一张脸上满是愁云惨淡的模样,眉心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倒衬得她的肌肤犹若凝脂一般。她本就生的好,这样一来反倒多了些许凄楚的美。

  不过陶清漪这个时候并无心欣赏自己的美貌,她的一颗心高高地悬着,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云里雾里的她只觉得自己惴惴不安。

  她要去认尸。

  认自己父亲和继母,以及哥哥、妹妹和二姨娘的尸首。

  据官府公布的消息,这场惨绝人寰的大火仅仅来源于天干物燥。在这个愈渐寒冷的季节,那场滔天的大火一下子就成为了老天爷开过的,最温暖却又最可怖的玩笑。

  似乎料想到她的心事,陶文亨默默地走过去拉着陶清漪的手,似乎在给她勇气一般地道:“别怕,阿姐,我同你一起进去。”他很认真地说,而在此之前,陶文亨已经修书到了洛阳姑母家中。虽说他的姑母最近刚刚乔迁至洛阳,但听说自己弟弟一家出事,却是格外的悲痛与上心,当即禀明丈夫,并派遣了曹府的总管宋寅前来处理此事。

  而此刻,那曹府派来的专人宋寅正站在官府门前打点衙役。只见他老道地从腰兜里掏出银子,然后在作揖的间隙就将银子递到了两个衙役的手中。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两位衙役得了钱财,恭恭敬敬的就要领宋寅进门。

  陶清漪与陶文亨正站在那边叙叙地说着话,这头宋寅已经派人来唤了,说是已然打点好一切,就差辨认尸体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陶清漪与陶文亨不约而同地头皮一紧,便迈了步子异常坚定地向前方走去。

  前方一片坦途,只是在这一刻,仿佛这坦途也变得不再平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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