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枢元，人文学者，长期从事文艺学、心理学、语言学、生态学的跨学科研究，苏州大学退休教授。现为黄河科技学院特聘教授、生态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河南大学讲席教授、生态文化研究所所长；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客座教授。

A I 时代，什么在一片静寂

——鲁枢元致《东吴学术》主编的信

红莉主编好！

来信说人们近日都在聊Sora，问我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想说的话肯定有，但调整文章已经腾不出手来，就在这封邮件里补充几句吧。

事情的发展的确很快，ChatGPT一浪尚未过去，Sora更高的浪头竟又迅猛赶来，对于新兴电子科技来说恐怕就是这样发展迅疾，不像过去内燃机取代蒸汽机竟要花费一百多年的时间。从ChatGPT到Sora，将文字晋升到影像，虽说更上一层楼，其原理、程序却是大抵相同的，且同出于一个科技团队之手，这里就不必多说了。

关于Sora，我浏览了一些资讯，感觉一片喧哗，媒体上洋溢着一片乐观氛围。主角是年轻的工程师与市场营销者。人们相信：对着电脑说出一个题目，通过ChatGPT就可以输出一部小说，再通过Sora技术，小说一下子就变成了电影，编剧、导演、演员、服装、道具、外景地都可以节省了！

从我们的文艺理论来看，完全不是这样的。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还远远不止，十亿读者的心目中就有十多亿个林妹妹的影像！Sora要追上人类的审美需求、追上人类亿万年生物进化来的大脑，还须翻越十万大山、十万江河！年轻的AI工程师们有必要补一补文艺创作心理学的课程。

乐观者会说这不过是个时日问题。那么最终还是要面对一个问题：让机器（或者说“硅基生物”）战胜人类、取代人类，有必要吗？爱因斯坦之所以伟大，远不仅是他的科学发现，还有他的人文情怀，比如他对自己为原子弹发明做出的贡献，毕其一生痛心疾首、悔愧交加。

最近，美国著名语言学家、左派思想家诺姆·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1928—）在一篇题为《ChatGPT的虚假承诺》的文章中严正指出：OpenAI的ChatGPT是机器学习的奇迹，但人类的大脑是一个极为高效乃至优雅的系统，机器学习将把一种有着根本缺陷的语言和知识概念纳入我们的技术，从而降低我们的科学水平和道德标准。早前，我在我的《超越语言》一书中曾表示过对于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的质疑，这次我完全同意这位老人的看法。

《超越语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Sora、ChatGPT作为一种工具当然是有用的：一、提升工作效率；二、加速商业变现。其副作用还会刺激并加剧世界上各个国家之间的竞争，科技竞争、商业竞争、军事竞争。

科技与市场无疑是人的生存及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但还有更多属于人文精神、道德情怀、生态责任的因素，如今这方面是一片静寂。科技与经济的单向度发展是很危险的，当今社会不但需要有科学技术，还要有科学哲学、科学伦理，不然将会酿出更大的灾难，酿出人类担待不起的灾难。

科技与市场发展迅速，成就巨大；然而带来的麻烦与带来的收益几乎一般多，原子能使我们享受到廉价的能源，也让我们每个人都坐在时时会被引爆的上万吨当量的梯恩梯炸药上。再如手机的发明与普及，相信你我都会觉察到：我们的孩子的视野因此而迅速放大，而孩子们的心灵也因此愈加自闭，已经到了六亲不认、只认手机的地步。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1加1再减去1，仍旧是1，所谓社会进步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如今人与人、国与国之间已经面临严重的信任危机，人们却乐天地把无限信任寄托给由人支配的智能机器人，这无疑是认识领域的一个误区。要知道，人类世界总是会存在一些败类，从深度造伪、网络欺诈、网络施暴到散播虚假信息引发社会冲突，他们如何利用先进的AI技术干坏事，是善良的人们难以想象、更难以预防的。

也有人看到了纷飞的喜报的背面：自从AI放飞后，时空开始混乱了，人世也开始混乱了！日前OpenAI董事会解雇首席执行官奥尔特曼，奥尔特曼即刻反手改组了董事会；接着是科技巨头马斯克状告奥尔特曼及OpenAI联合创始人布罗克曼，要索回他投资的金钱。这些人可都是当代科技领域天花板层级的精英人士啊！在中国，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的真人秀选手在网上兜售ChatGPT、Sora课程，个人年收入超过5000万元，内里竟是一个皮包公司。

如果说传统社会是由政治家统领的，那么高科技时代的社会则是由少数科技精英指引并掌控的，这是不是更好，还真是说不定。地球一旦完全归于精英之手，精英控制将会导致两种结果：如果精英是自私的、残酷的，他们会按照自己的标准使用宣传手段或者科学技术，消灭大部分人类，留下合乎他们心意的人；如果精英是温和的、仁慈的，他们就会成为人类的牧羊人，用科技手段改造人类的生理和心理结构，使他们变成理想中“完美的人”，绝对服从的人。这些被改造过的人类也许是快乐的，但绝不是自由的。说这话的是哈佛神童、极端仇视现代科技的狂人希尔多·卡辛斯基（Theodore Kaczynski，1942—2023），他为了“防祸于未然”，竟对“科学精英”痛下杀手，最终沦为杀人犯。

我们当然反对卡辛斯基的犯罪行为，且这个疯子已经伏法。但他的忧虑在ChatGPT、Sora一日千里的迅猛发展面前，仍然是一个高悬在人类前进方向上的噩兆。

以上说下的这些话仅仅是我一孔之见，还请您多多指正。

即祝

编安！

鲁枢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