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3月20日黄昏六点,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雨。
沈阳615厂(造币厂)生产计划科副科长关庆昌,棉衣上套着一件风雨衣,手里提着帆布工具包,步履急促地走进了工厂大门。
他的帆布工具包里装着毛巾肥皂,还有一把羊角锤、一根绳子、一副手套和一个手电筒。
进厂之后,关庆昌首先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取出帆布包里的毛巾肥皂,然后打开柜子,将帆布工具包藏进去。锁好柜子后,关庆昌拿着毛巾肥皂,向工厂浴室走去。
往常,关庆昌在公共场合讲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但这一晚,他有些反常,在浴室里每遇到一个熟人,他都会高声地上前打招呼。
更反常的是,进入浴池后,关庆昌只洗了几分钟,就趁着浴池里浓厚的蒸汽,悄悄地溜了出来。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地黑了。
关庆昌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快速折回办公室,取走工具包,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鬼鬼祟祟地向615厂包装车间摸去。
这一路上的情况,关庆昌早已烂熟于心。来到压延工段大车间门前,他取出羊角锤,麻利地撬开门,然后打开手电筒,照着地面,一路向选定的地点摸去。
关庆昌选定的这个地点,是压延车间和包装车间办公室的隔墙,这面隔墙是由木板钉成的,用羊角锤很容易就能破出一个洞来。
关庆昌破这一个洞,戴着手套大概用了十几分钟。从这个破洞钻进包装车间办公室后,关庆昌用手电筒一照,立即就锁定了一落木箱上最小的一只箱子。
这只小箱子很沉,大概有一百多斤。关庆昌使劲将小箱子搬下来后,开始用羊角锤撬。几分钟后,关庆昌的心情激动到了顶点,他用手电照着箱子里的金砖,一只手伸进去贪婪地摸着。
木箱中那两块重达八百两的金砖,关庆昌早已锁定,怎样盗走,他也动了大量心思,琢磨透了。他很清楚,两块金砖八百两,重五十斤,衣服口袋是装不起的,别在腰里,腰劲不够,难以别紧,也是不可能的。藏在工具包里,太重太明显,工厂门口的岗哨很容易看出破绽。
为了“万无一失”,毫无破绽地走出工厂大门,关庆昌最后狡猾地用起了一根绳子。他用绳子两头栓住两块金砖,然后将绳子挂在脖子上,拴好的金砖则顺势别在腰后。
用这个方法将金砖藏在棉衣里,关庆昌走起路来毫无破绽。工厂门口的岗哨见是进厂洗澡的老熟人副科长,也没有过问,轻松地就让关庆昌过了关。
回到家,关庆昌将两块金砖解下来,让老婆黄淑珍看了一眼,之后就藏进了衣柜里。
做完这一切,关庆昌看了一下表,当时的时间是六点四十左右,他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一口水没喝,换了一双鞋,跟着就出门向厂办舞厅赶去。
如同去浴室洗澡一样,去厂办舞厅跳舞也是关庆昌提前计划好的一环。
大概七点左右,关庆昌来到了舞厅。工会主席见到他,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关庆昌因为作案顺利,情绪很畅快,他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好烟,谎称是老朋友送的,一会儿工夫就散出去大半包。
这一晚在厂办舞厅,关庆昌跳得轻松愉悦,一直跳到曲终人散。
回家的路上,关庆昌的心机一点不少,他没有独行,特意选择与几位工友同行,中途还因为开导一位正在闹家庭矛盾的工友,在一个人来人往的路口站了一会儿。
2八百两金砖不翼而飞,关庆昌预料的报案人多半会是615厂金银产品包装组组长郭家惠。
在关庆昌看来,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3月21日是一周新的开始,早间,郭家惠正在车间办公室处理杂物,忽然青年工人高兴贵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声音颤抖地说,师傅!“100号”被盗了。
“100号”是615厂给黄金产品起的代号,白银代号是“200号”。
听到这样可怕的消息,郭家惠立即奔向出事地点,看到的是使人惊魂失魄的场面:最上面的一只木箱已被搬到地上,箱上的铁线被弄断,箱盖木板被撬开三寸宽,包金子的绿色包装和黄色稻壳散落一地。郭家惠紧张不安地朝箱子里看,箱子里是空的,两块最重的金砖不见了。
郭家惠实在不敢想惊天大案居然就发生在自己负责的车间里,他的心跳得厉害,浑身崩得很紧,徒弟高兴贵见他一动不动地僵站着,用手碰了一下。
这一碰,郭家惠像被电击一样,急忙跑去向厂里报案。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去,竟然是他漫长厄运的开始。
沈阳公安接到报案,反应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几十名公安人员就带着警犬来到了615厂。厂里职工围在包装车间外,议论纷纷,现场气氛十分紧张。
关庆昌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警犬在现场嗅来嗅去,起初他还有些紧张,但想到昨晚后半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自己从里到外又都换了干净的衣服,他的情绪便慢慢稳定下来,不再担心什么。
关庆昌在现场围观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进入现场的公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这让他确信了一点,自己做得很干净,现场没有留下破绽。
回办公室的路上,关庆昌预测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嘴角露出了一丝阴险狡诈的微笑。
因为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加之时刻注意打听消息,一天之后,关庆昌就摸清了案件侦办的内部消息:现场提取到了案犯的脚印,初步判断是钉胶掌的39-40码家做棉鞋;从木板墙被破洞,木箱铁线被拧断等情况判断,案犯使用的作案工具是羊角锤。最重要的一点,案犯对615厂十分熟悉,对100号产品的存放情况更是了如指掌,这说明案犯不是外来,一定是615厂内部人员。
关庆昌暗盼的正是这样的结果。钉胶掌39-40码的家做棉鞋、羊角锤,615厂很多,这意味着很多人都会遭到怀疑,而他穿去作案的那双棉鞋,他老婆黄淑珍按照他的吩咐,已连夜更换了没有胶掌的鞋底,至于羊角锤,他也没有忘记,就在他去舞厅跳舞的时候,他老婆黄淑珍已悄悄将它扔进了臭水沟里。
因为提前一步悄悄洗刷了自己身上的疑点,随后的几天,关庆昌显得很积极。在大家议论案情时,他故意散布误导侦察方向的言论,说什么“黄金不入库,我们厂的盲流这么多,还有不丢的?”
不光如此,关庆昌还十分"负责任“地跑到保卫科提出建议,应该抓紧时间,大力度,大范围地搞排查。谁要说不清楚,谁就有嫌疑。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人都绷着一根斗争的弦,人性是扭曲的,组织是变形的,没有人怀疑关庆昌的动机,相反都觉得他又红又专。
因为关庆昌的火上浇油,一场恐怖的大排查在615厂随即展开了。保卫科联合公安局挨家挨户地查收胶底棉鞋、各种各样的羊角锤,仿佛谁家有这两样东西,谁家就有嫌疑是的。
找完棉鞋、羊角锤,接下来要求交代“3月20日”都在干什么的大排查,更是造成了人心惶惶的局面,凡是说不清楚,或者说法有瑕疵的,无形中都背负了无法自证清白的压力。
荒诞的是,关庆昌在这场大查收、大排查中,成了毫无疑点的人,尤其是他交代3月20日晚上的“活动情况”,简直是严丝合缝。
关庆昌说,3月20日晚上六点过一点,他到厂里洗澡,洗完澡,七点左右,来到厂办舞厅跳舞,十点多钟与工友一起回家,路上还劝说一位爱跟老婆吵架的工友,要他改改坏脾气,和家人和睦相处。
交代完这些,关庆昌特别强调,每一个时间点,他都有人证,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
得益于这一套狡猾缜密的表演,关庆昌几乎成了整个615厂第一个上岸的人,保卫科在他的结论材料里写了一句很光鲜的评语:“新提拔的中层干部,无作案因素”。
3无辜的人一旦被集体关进牢笼,人性将面临极大的考验。
当时的615厂就是如此。
由于罪犯被认定在615厂内部,加之大查收、大排查,使得人心惶惶,无形之中,615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牢笼。许多无辜的人为了逃离出去,产生了一个黑暗且荒诞的心理逻辑——只有指责别人是罪犯,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才能洗刷嫌疑,从牢笼中挣脱出去。
就这样,在615厂内部,纯属猜疑,疯狂无休的围攻开始了。
第一个遭到围攻的不是别人,正是金银产品包装组组长郭家惠和第一个发现金砖被盗的高兴贵。
一群人毫无根据地诬蔑郭家惠和高兴贵说,在整个615厂,最了解这两块金砖存放情况的就是郭家惠,而且郭家惠本人也说,3月19日,包装组的所有人都下班了,只有他独自一人留下来做查点工作,这分明就是为盗取金砖做准备,也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下手了。
至于高兴贵,他是郭家惠的徒弟,整个包装组为什么偏偏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金砖被盗,这分明就是贼喊捉贼。
郭家惠和高兴贵两人,绝对是监守自盗。他们事先准备,精心预谋,两人一人负责一块,将金砖带出去一点不费力气,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将两块金砖从车间办公室盗走后,第一时间没有带出去,而是埋在了厂里某个地方。
很不幸,三人成虎的寓言在这一刻,成了残酷的现实。
郭家惠和高兴贵被关押后,专案组一再逼问他们,两块金砖的下落。郭家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面对荒唐的指控,他没有激烈地抗争,因为在他看来,毕竟盗案发生在他的组里,国家财产遭受如此重大损失,他是有责任的,理应受到处罚。
然而,在围观的人群看来,郭家惠的沉默自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做贼心虚,顽固不化。
高兴贵是另一个样子,他觉得很委屈,无论如何想不通,自己勤勤恳恳地工作,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罪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高兴贵强硬过,对抗过,痛哭过,绝食过,但这一切除了换来遍体鳞伤,什么意义也没有。
后来,现实变得更加荒诞。
因为始终没有掌握令人信服的证据,众人对郭家惠、高兴贵围攻一阵子后,竟然渐渐地将他们二人遗忘在了小黑屋里。
三个月后,因为新的嫌疑人正在遭受更加疯狂的围攻,郭家惠、高兴贵终于从小黑屋里走出来。只是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二人因为没资格抬头,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太阳。
第二个遭受围攻的人,名叫贾清吉。
贾清吉是615厂有名的积极分子。他是厂治保模范、保卫科护厂骨干,只要上班,他就背着一杆大枪,在厂子里四处巡逻,遇到问题,他从不回避,向来是直截了当地挑明。
有一次,贾清吉在厂区捡到了几块散扔的银子,他立即就去找保卫科长,要求对从关里来的几十名“盲流”进行思想教育;有一次,贾清吉夜间发现金银库的大门不牢靠,硬是把几位厂长从家里拉到厂里。当着几位厂长的面,贾清吉用手使劲一捅,金银库大门上的活门板啪嗒一声就掉下来一块。贾清吉拿起门板,拉高嗓门大喊,厂里再不警惕,就要发生大事情了!你们做厂长的,不能失职!
这样的事做多了,几位厂长很头疼,觉得贾清吉狗拿耗子,到处管闲事,于是就收缴了他的大枪,将他分配到车间干重活去了。
巧的是,贾清吉刚被分配到车间没多久,金砖失窃案就发生了。
围攻贾清吉的人说,贾清吉情况熟,胆子大,体格好,盗走八百两黄金,是对领导的蓄意报复。
面对围攻,贾清吉大声疾呼,伤害了自己人,就失掉了破案的群众基础。
然而,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疾呼注定是苍白无力的。
比起郭家惠和高兴贵,贾清吉随后的遭遇可以用苦难来形容。他先是被看管起来,做厂里最脏最累的活,后来又被贴上重大嫌疑分子的标签,发配到四川三线,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1963年新的审查开始,贾清吉被押回沈阳,有人拿着照他模样画的犯罪嫌疑人画像,一再逼他交待八百两黄金的下落。
贾清吉痛苦不堪,一再怒吼,我没有偷!
审查人员见他又臭又硬,关了一段时间后,又将他发配到吉林小三线一个穷苦的小山沟里。
过了两年,到了1966年,贾清吉又一次被押回厂子,这一次,他遭到了皮鞭、棍子的无情毒打,多次昏死过去。
贾清吉后来回忆说,关押他的黑屋子距离他家只有两百米,有一回,他被放出来,那一段只有两百米的路程,他足足爬了三个小时,才悄悄地摸进屋子。他不愿让妻子儿女知道他惨遭凌辱的事实,他偷偷地用冷水擦洗血迹,把眼泪流进肚子里。那一夜,他独自坐在床板上,想到了死······但是,在生死最后的一刹那,他又决定活下来。这么做,不是没有勇气死,而是不愿落下畏罪自杀的恶名,他要争一口气,一定要等到八百两黄金盗贼被活捉的那一天。
第三位遭到疯狂围攻的人,很是不可思议,他竟是615厂厂长李榆。
金砖失窃案发生时,615厂厂长李榆只有三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李榆十九岁参加革命,性格豪爽,具有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在615厂他大刀阔斧地工作,几个年纪大的副厂长觉得他过于招摇,私下里有不小的怨言。
众人围攻李榆,是从一个居心叵测的号召开始的,615厂一位副厂长在做报告时,一口断定地说,“外地一个工厂,破了一个盗窃案,是主要领导干部干的!我们要学习人家的破案经验,搞清615厂的问题!”
因为不断地围攻,615厂众人的神经早已绷紧,受到这个口号的蛊惑,当场就有人站出来高喊,100号是怎么失窃的?一把手必须站出来交代问题。
李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天他便剃了一个光头,回到家里,又叫爱人准备了几件换洗衣服。
不出李榆所料,第二天天一亮,灾难的暴风雨就来到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就将他抓走,关进了厂里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
接下来的几天,李榆一再否认荒唐的指控,但回应他的只有无情的殴打和谩骂。
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面对这个残酷到无法回答的问题,几个月后,李榆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有一天,趁着有人开门进来的机会,李榆像一头公牛一样冲出黑屋,冲出工厂,冲到大街上,然后不顾一切地跳进了一辆吉普车里。
那时候,他的嘴里高声地喊着,带我回到前线去!带我回到前线去!
喊完,李榆崩溃大哭。
遗憾的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无人能够理解一个纯粹的革命者,之后李榆被重新关进黑屋,并且受到了更加残酷的摧残。
有人歹毒地说,被李榆盗走的金砖八成就藏在他母亲的棺材里。围攻的人群听到这话,立即蜂拥而去,掘坟劈棺。
闹剧结束,一无所获,有人又造谣说,李榆家原先有个保姆很可疑,金砖失窃案发生前,这个保姆就神秘失踪了,她很可能是特务,而且是李榆的上级,李榆盗取金砖,就是为了向这个女特务提供活动经费。
李榆觉得这一切很荒唐,很可耻,他无力抗争,痛苦极了,到后来竟然无法抬腿走路。
他总是说,我的脚上有脚镣,太重太重了。
4世态炎凉。
在李榆遭难的日子里,615厂人人都与他划清了界限,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关庆昌。逢年过节,他总是偷偷地跑去看望李榆,给老厂长带去亲人般的温暖。有一次,李榆的爱人害了重病,别人都不愿意伸手帮助,只有关庆昌“侠义心肠”,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阵子。李榆的爱人转危为安后,李榆握着关庆昌的手,流着眼泪说他是615厂里的好人。
关庆昌这个人,水很深,伪善是他画了多年的一张皮。解放前,关庆昌当过伪抚顺市警备队文书,进入615厂时他费尽心机将这一段历史隐瞒了下来,那时候他就在自我鉴定中工工整整地给自己写下了一条优点:“忠诚老实”。
其实,关庆昌很不老实并且内心贪婪,他的老婆黄淑珍也不是什么好人,贪财、吝啬,私底下为人刻薄。在615厂,关庆昌表面上工作积极,忠诚可靠,可他的屁股后面一直藏着一条狡猾的狐狸尾巴。60年之后,他的这条狐狸尾巴有些藏不住了,那时国家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关庆昌认为世道很可能要变,识时务就应该大胆谋财,于是在61年3月胆大妄为地盗取了那两块金砖。
金砖到手后,关庆昌原以为再蛰伏一段时间,等世道一变,他就可能拿出金砖,风光露头了。
但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迫不得已,他只好一再以“伪善”画皮,以求达到长期隐藏的目的。
关庆昌对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他自己一套狡猾的理解,他认为只要将自己伪装成无懈可击的好人,时代越特殊,越疯狂,他这个罪犯就会愈加地安全。
在大案发生,风声很紧,大家都在围攻嫌疑人的时候,关庆昌的伪善表演可谓是达到了极致。待人接物时,他礼貌极了,两个人同时走到门口,他一定请人家先走;有人到办公室找他办事,他一定站起来,两把椅子让出好的;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不管有理无理,他总是先打自己的孩子,然后再笑着向人家赔礼道歉。总之,他给人的印象是有知识、有涵养,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因为好的有些过分,年终评定时,大家在赞许他的同时,也给他提了一条缺点:“不能大胆地开展批评。”
对此,关庆昌诚恳地表示,一定会改正缺点,争取进步,可实际上他清楚的很,棱角这个东西弄不好就会变成致命的把柄,他最该琢磨的不是如何使自己变得鲜明,而是如何使自己更加地阴险。
关于阴险与狡猾,关庆昌通过四个字,下了相当大的功夫。
这四个字便是”艰苦奋斗”。
厂里的义务劳动,他总是抢着干;下车间劳动,他的天数最多;抨击旧社会,他总能流下最痛恨的眼泪;一件旧棉袄,他能坚持穿十年;一件破毛衣,他能打上百个补丁;许多工作,不等领导开口,他便已经认真负责地干起来,领导一旦开口,他更是义无反顾地朝前冲······
就这样,不知不觉,关庆昌成了615厂最受认可、最受欢迎,最不被怀疑的人。
可是,罪孽这个东西,一经发酵就是一道紧箍咒。
这一点是关庆昌始料未及的,他没有想到那两块金砖在自己手里,最后带来的竟然是无休止的各种折磨。
首先是如何藏这两块金砖的问题,时间长了,关庆昌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他先是将金砖藏在柜子里,后又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厂里统一搬家后,他又将金砖藏在自家的米缸里、床底的柜子里······到最后,越是藏,越是怕,越是怕,越要藏,成了一种精神折磨。
其次这两块金砖将他的家庭拖进了畸形的深渊。原先他的老婆黄淑珍事事都听他的,可金砖偷回来一分钱没见到,黄淑珍的心态就变了,两人一闹家庭矛盾,黄淑珍就拿这两块金砖要挟他;他的儿子原本性格很好,后来因为这两块金砖一家人不敢跟邻居走动,他的儿子渐渐地就变得封闭了,结婚时,他的儿子提出要搞婚礼,但关庆昌因为心里恐惧,最终没有答应,孩子不理解,父子间矛盾很深;他的老爹更惨,偶然间在米缸里发现金砖,再一问,最后竟被吓死了。
还有关庆昌本人。
在处心积虑隐藏的那些年,他看见公安就紧张地直冒冷汗,跟同事吃饭,从来不敢喝酒,和同事出差,害怕说梦话,整晚整晚地干熬着不敢睡······
5关庆昌没有疯掉,是因为不甘心。
1980年3月,国家提高金银收购价格,这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关庆昌牢牢地吸引住。他算了一下,八百两黄金,虽然是十六两为一斤,也能变卖三十六万元。
关庆昌去银行营业部专门观察了,银行收购金银,不必带任何证件,只认金银,不认人。关庆昌认为,“苦熬”隐藏了十九年,这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从关庆昌以往的种种表现看,这家伙是聪明人,但煞费苦心地隐藏十九年,已经将他篡改得面目全非,可能是“憋屈”得太久了,当他决定露头时,他的智商被冲进了马桶。
1979年,关庆昌关心过一个问题,怎样把两块金砖化小。为此,他先是偷买坩埚尝试着自己化,结果失败了,只化出一个大金疙瘩;后来他干脆冒险将砍下的一块金砖带到厂里,动用手中权力钻空子,让熔炼老师傅化了一根大金条出来。
这一次出手,关庆昌打的就是这根大金条的主意。当时,他的心态很复杂,也很可笑,这根金条大概有六斤重,关庆昌一砍两半,将这根金条分成了一块四斤的和一块两斤的。按说卖两斤的,分量轻,目标小,更安全一些,但关庆昌“憋屈”太久,太想拿到能花的大票子了,因而他失去理智,决心去卖那块四斤的。
他老婆黄淑珍问他,这样能行吗?
关庆昌说,你就说这是家里祖传的。
黄淑珍本就贪财,听到这话,她激动地将这块四斤重的半截金条装进了包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关庆昌忽略了一个致命的常识,又或者说,憋了十九年,他再也憋不住,再也无法顾及了。
关庆昌忽略了哪个常识呢?
不是别的,正是金条的纯度。
他很清楚,他盗取的金砖,是工业黄金产品,纯度极高,这一点银行一眼就能鉴别出来,也很容易联系到十九年前615厂的金砖失窃案。
机关算尽,就是人最愚蠢的时候。
无从忍耐,更是人最愚蠢的时候。
1980年4月5日上午9点多钟,黄淑珍出现在中国人民银行沈阳分行中华路营业部,关庆昌尾随其后,在营业部一角默默地看着黄淑珍将那块四斤重的“赃物”递进七号窗口。
一切似乎非常的顺利。
四斤重的“赃物”核价两万三千多块,黄淑珍用假名字办了六个存折,然后将这笔巨款存了进去。
这一幕,让关庆昌的神经彻底松弛了下来,随后,他走出中华路营业部,心情异常畅快地向615厂走去。
然而,关庆昌不知道,就在他认为一夜暴富的美梦已经成真时,黄淑珍已被带进公安局审讯室,她所露出的破绽,正是金条的纯度。
几个小时后,关庆昌在615厂会议室被捕。
消息传开,整个615厂一扫整整压抑了十九年的阴云,有人放鞭,有人哭泣,有人包饺子庆祝,有人一醉方休。
李榆的爱人得知消息,小跑着回家报信。门锁着,她给要返校的儿子用粉笔在门前水泥地上写了一行大字:100号案件破了,盗窃分子关庆昌。你留在家里,我和你爸爸要去庆祝。
李榆得知关庆昌是罪犯,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他!
贾清吉当时正在北京,听到破案的消息,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高举过头,呼喊着,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要请客!我要请客!
几个月后,关庆昌先被判处死刑,后被改判无期。
多少年后,他从狱中出来,在沈阳一个暗淡的角落里卖冰棍,就像一个一无所有,早已丢掉灵魂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