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宋金签定绍兴和议,除了割地,明确岁贡数目,金人还特别规定,宋高宗赵构“不许以无罪去首相”,也就是说,赵构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罪名罢免秦桧,否则就是破坏和议,重开战端。
赵宋血脉流淌到绍兴年间,血性、雄心早已遭到无情稀释,剩下的尽是阴柔之气与苟安之性。高宗赵构连向金人跪地称臣都愿意,如此要求自然不敢违抗,更何况只要将秦桧用好,对他的江山宝座是有益处的。
然而,高宗赵构没能料到,秦桧拿到金人颁给他的这道“免死金牌”之后,竟如狼子一般奸诈凶恶,难以控制,不几年,硬是叫他做大,成了卧榻之侧、阴险无比的当朝权臣。
金人何以如此看重秦桧?有一种说法,秦桧自靖康之难被俘之后,本就变节堕落成为金人走狗,金人在绍兴和议中硬塞进这一条,便是叫秦桧以无间道操控南宋朝廷;另有一种说法,即使秦桧不是金人奸细,但有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秦桧一直和金人保持秘密往来,他之所以能拿到这道“免死金牌”,一来,这是他向金人乞求的结果,二来,他在暗中必定向金人做出了某些承诺。
总之,秦桧先为奸贼,后是权臣。
以绍兴十一年为分水岭,秦桧自觉不同往日之后,始一操弄手中的宰相权力,便一暗一明地做了两件非同寻常的恶事。
暗的那一件,绍兴十二年冬天,秦桧养子秦熺参加殿试,秦桧以“赋无天地,诗有龙蛇”八字作为暗号,强令命考官凭此暗号将秦熺定为第一,也就是状元郎,这是秦氏父子权势熏天的开端。
明的那一件,时任太傅兼枢密使的张俊,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官场小人。当初,就是他与秦桧联手,制造冤狱,害死了“满江红”岳飞,两人狼狈为奸时,秦桧曾向他许诺,一旦诸将皆罢并且搞定岳飞,就让他独掌兵权。
然而,当阴谋达成,张俊如愿之后,秦桧因视张俊为潜在的巨大威胁,便生出了过河拆桥之心。于是乎,当局势稍一平稳,还是绍兴十二年,秦桧便不再犹豫,开始动手了,他指示手下的刀笔打手、御史江邈对张俊发起了猛烈弹劾,攻击他不仅将寺院占为宅基,而且他的长子握兵在朝,次子又拥兵在外,他日变生,祸不可测。
那时候,高宗赵构想用张俊制约秦桧,以为这是危言耸听之辞,便说张俊有复辟之功,无谋反之事,御令江邈不可再奏。
秦桧与高宗赵构搞君臣博弈,惯用软逼阴招。江邈悻悻而归后,秦桧对他说,不用担心皇上怎么说,你尽管上奏。
江邈吃到定心丸,对张俊的弹劾越发凶猛。
江邈无所顾忌的凶猛撕咬让高宗赵构察觉到了背后的阴暗名堂,因为秦桧近乎等同于和议的一根支柱,他不想因小失大,只好退让一步。
有岳飞血淋淋的冤屈教训,张俊深知秦桧的手段,见高宗赵构保不住自己,他只好效仿韩世忠,主动交出兵权,抽身避祸。
张俊的落败,意味着南宋朝堂上仅剩的能与秦桧对峙的实力人物消失了。
从此之后,秦桧独揽朝政,操控权柄,便更加地肆无忌惮了。
秦桧弄权,有表里两手,“表”的那一手,便是粉饰太平,号令天下文乞极力吹捧高宗赵构和他自己。
绍兴十三年正月,临安下了一场超过往年的大雪。秦桧以为这是祥瑞,立即上表庆贺瑞雪,并说这是太平盛世的预兆。
但是,老天却不给他这个面子,每隔一阵子就要派出“天狗”,咬出日食。
秦桧最恨这一不祥之兆,他严令朝廷主管天文和修史的官员,只要他在位,就不得记载日食出没。所以,那一时期的《宋史·天文志》上非常干净,一次日食的记录也没有。
为此,后来有人感慨,掩耳盗铃原来不是嘲笑愚人,而是关于权力的寓言。
因为秦桧在朝堂上以权臣之姿粉饰太平,那一时期,大宋的半壁江山到处都是祥瑞。有一次,楚州上报说海水全都变清澈了,秦桧得知,立刻要求高调庆贺。高宗赵构知道,这一出出虚假的表演,表面上是朝他脸上贴金,实际上是秦桧固权的诡计,因此他委婉地拒绝了。
然而,秦桧根本不罢休。
他算是吃透了,如何才能在这场君臣博弈中占据主动?
常言道,可一可二不可三,他要做的就是不仅可三,还可四、可五,直到高宗赵构退让为止。
正是因为朝堂有这么微妙的博弈,不久之后,虔州知府薛弼又上表报告祥瑞,说虔州有人剖开一颗树,里面发现有“天下太平年”五个字。
秦桧说,此祥瑞之事不仅要史官加以记载,而且还要大书特书。
高宗知道越拒绝秦桧声势越大,最后只好跟秦桧捆绑到一起,下诏让史官加以记载,并且用尽了人世间的华美辞藻。
指鹿为马,是赵高的杰作。
南宋的秦桧,其实也有了这样的苗头。
任何黑暗荒诞的时代都一样,只要有粉饰,必然就会有吹捧。秦桧深深地知道,吹捧对他而言是极好的东西,既可以麻醉高宗,又是他拔高自己,固权的一种方式。
于是乎,在秦桧当政的那些年,天下文乞近乎是群魔乱舞,大行溜须拍马之能事。
有人吹捧秦桧,“见几似颜子,任重似伊尹。”
有人献媚秦桧,“圣贤一出五百岁,开辟以来能几人”;“时相论功固自贤,真儒一出定千年”。
再说秦桧弄权,属于“里子”的那一手,十六个字——任人唯亲,专用走狗,钳制舆论,打击异己。
秦桧任用的亲朋之多,可用黑压压一片来形容,围绕在他身边,除了作弊当状元,亦是朝堂恶类的养子秦熺,值得一说的还有两个。
秦桧虽然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却是个“畏内”之人。秦桧怕老婆,不是他德性好,而是他老婆王氏乃宰相孙女,秦桧娶她时尚是区区进士,王氏性情凶恶,拿势压他,他不敢造次,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畏内”的毛病。
王氏身体有毛病,不能生育。秦桧在北宋任学官时,便偷偷勾搭一婢女,并且使其怀了孕。悍妒的王氏发觉后,硬是将这婢女逐出了家门。后来,这婢女嫁入兴化军仙游县林家,生下他与秦桧的私生子,取名叫林一飞。
秦桧寻访到这唯一的亲骨血后,格外优待,异常信任。史书上说,秦桧“每有所欲为事,讽令台谏后,只令林一飞辈往论之。”
这林一飞极其类父,自认下亲爹后,他是恃权挟势,异常的嚣张跋扈。陆游曾作诗讽刺秦桧父子:“太平翁翁十九年,父子气焰可熏天。”这熏天的气焰中,便有林一飞的份。
当时的宰相府中,还有一位“威声虐焰,震慑朝野”。此人名叫曹泳,他最初不过是低级武官,据说在秦桧穷困潦倒时,曾给予资助,后来其兄之女嫁给了秦桧的养子。凭借这两层渊源,曹泳后来以武易文,很快就飞黄腾达起来。秦桧作恶,许多坏主意都是他扣出的。
秦桧用人,除了朝堂上黑压压一片亲朋,还有一个极其奸恶的特点,那就是只用一些没有名望、唯唯诺诺的走狗来充当执政。换句话,他从不用贤者能人来为朝廷办差,只用一批走狗来占据要职,而且这批走狗不能久居其位,过一段时间他必找茬翻脸,打翻旧狗换上新狗。
这么做的好处是,既便固权,又好作恶,而且走狗永无做大的可能。
万俟卨算是最标准的秦桧走狗,他在岳飞冤狱中为秦桧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秦桧提拔他做参知政事。这厮有些头脑,也有些野心,在参知政事任上,他绞尽脑汁,想以恭敬奉承来打破秦氏走狗的宿命,但秦桧根本不为所动,一年半后,便找来两件小事,唆使御史将他撕咬下台。
秦桧是文人出身,刀笔是他主要的凶器,所以满朝的御史,都是他的打手。
钳制舆论,秦桧的做法更为嚣张,当朝的历史怎么写,他说了算,为此,他提拔养子秦熺担任秘书少监,专门监修国史,凡是对他不利的,皆删改、丢弃或者干脆焚毁。
除此之外,秦桧还严令禁止民间写史。
这道严令,曾令朝野一片惶恐。司马光的曾孙竟第一个站出来,矢口否认《涑水记闻》是他曾祖父的作品。
这种封杀,令人窒息,细思极恐。
秦桧打击异己,更是心狠手辣,凶残至极。
惨剧太多,仅举一例——赵鼎是秦桧政敌,也持和议之见。绍兴十年宋金战争时,秦桧便唆使时任御史中丞王次翁弹击他。秦桧当权后,为防止高宗赵构复用此人来制约自己,便对他一贬再贬。绍兴十七年八月,流放在海南岛的赵鼎被迫绝食而死。临死之前,他派人告诉儿子赵汾说:“秦桧必欲杀我。我死,汝等无患;不死,则祸及全家!”
可悲可叹的是,赵鼎自绝身亡也未能救得全家。后期的秦桧,心理阴暗已近变态,得知赵鼎绝食而死后,他丝毫不肯罢休,随后竟制造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狱案,株连祸害了五十三人。
高宗赵构重用秦桧,原指望一箭双雕,以达到与金人媾和以及铲除武人势力的双重目的。然而,机关算尽,他却没能看透秦桧,等到有所警醒,为时已晚,秦桧通过弄权,已形成在外廷独相独霸的局面。
野心这个东西如同笼中凶兽,一旦笼子被打开,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的高宗赵构就体会到了这种凶险。
宋朝皇帝,“起居动息之地”并不大,无外乎“外朝”、“内朝”和“经筵”。秦桧权倾朝野之后,渐渐地便把目的锁定到了高宗赵构身上。为了控制外朝,秦桧尽用自己党羽充任执政、侍从和台谏官;为了控制内廷,秦桧通过勾结王继先,逐步掌控了内廷太监;为了控制经筵,秦桧又将自己的养子硬塞进去,兼任侍读——如此一来,高宗赵构便在无形之中成了孤家寡人。
史书记载,为了封锁高宗赵构,秦桧最忌讳执政官单独奏对。章夏只是对高宗赵构先说了一句话,秦桧在退朝后便恶狠狠地指责“参政却好对”,并且扬言“我眼底觑不得章夏。”
章夏知道秦桧一言能杀人废人,眼见台谏官弹劾,只好乖乖地拍屁股走人。
据说,处在权势巅峰之时,秦桧曾有过问鼎之心。有一次,秦桧找相士张九万拆字,用扇柄就地画了一个“一”字,张九万献媚说,“相公当加官爵。”秦桧说,“我位为丞相,爵为国公,复何所加?”张九万说,“‘土’上一画,非王而何,当享真王之贵。”
还有更露骨的,秦桧党羽张扶曾建议,秦桧当乘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乘坐的金根车;王循友则玩起了权臣篡位的经典套路,公然要求加秦桧九锡。
到了后期,诸如此类的不臣举动,秦桧已逐步发展到不避忌讳、不顾形迹的地步。正因为如此,朱熹后来称秦桧“徘徊汉鼎之旁,已闻图九锡而来献。”
面对秦桧的步步紧逼,高宗赵构不得已,只好拿出他特有的阴柔帝王术来与之博弈。
秦桧祭出的帝王术,袖中藏刀为第一招。
当时的临安府驻有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三支大军,而殿前司军独盛,兵力有七万之众。高宗赵构为牢牢掌控这支大军,特赐给殿帅杨沂中一个新名字叫杨存中,并屡次召见,面授机宜。
高宗赵构对杨存中说,每次接见秦桧,膝裤中必藏有匕首。卿亦是朕的匕首,朕亦藏于袖中。
杨存中领会意图后,对待秦桧十分恭敬有礼,然秦桧在他那里想再进一步,他总以玩笑拒之。久而久之,秦桧便体会到了其中玄妙的味道。
高宗赵构祭出的帝王术,绵里藏针为第二招。
绍兴二十四年三月,秦桧的孙子秦埙参加进士考试,省试、殿试均为第一。正待秦府上下要举杯相庆,高宗赵构忽然颁下特旨,取消考官裁定,有意将秦埙“抑之置在第三,不使与寒士争先。”
秦桧知道这是有意给自己上眼药,但事关帝王权威,他纵使专横,亦不敢使那一而再再而三的软逼伎俩。
这就是初摸棉花很柔和,再摸却是钢针刺手。
又一次,在左右无人的时候,高宗赵构以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忽然对秦桧说,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百官轮流入对,单独奏事的规矩好像有点儿废弛了,凡是轮到入对的人都以请假避免。朕原本想借此听一听不知道的事,可现在倒好,什么都听不着了······这件事,你是否应该管一管了?
秦桧会软逼,高宗赵构亦会以软的方式来敲打。
高宗赵构深知一点,秦桧怀揣金人的“免死金牌”,大局不能破裂,以上帝王心机,只可治标,不能治本。要想根本解决问题,他还需要拿出足够耐心,去隐忍等待,直到那最后一刻。
秦桧大高宗赵构十七岁,所以高宗赵构完全等得起。
没错,他要熬死秦桧。
更确切地说,他要在秦桧咽气前再亮出寒气逼人的刀子。
这不是懦弱无能,而是另一种杀人诛心,尤其是帝王使出,更是让人痛苦绝望。
天道并非无视苍生。
就在高宗赵构隐忍之时,绍兴二十年正月,临安发生了著名的施全行刺秦桧事件,此事对秦桧的打击甚大。
施全乃是杨存中殿前司后军的低级武官。这一天,他手持斩马刀,伪装成卖刀者,在秦桧朝参必经的路边等候。
当秦桧早朝经过时,施全突然挡住大道,截住秦桧大轿,然后挥刀劈砍过去,可惜最后只劈断大轿一根柱子,未能伤着秦桧本人。
施全被逮捕后,秦桧亲自审讯,你莫是心风否?
施全傲然回答,我不是心风,举天下都要去杀番人,你独不肯杀番人,我便要杀你!
秦桧愤怒不已,随即下令将施全诛杀于临安闹市。
猛士惨死之后,坊间盛传一种说法,施全乃岳飞旧部,此番行刺是为岳飞报仇。岳侯死士不止一位,后继杀秦贼者将络绎不绝。
秦桧听到这个说法,吓得心碎胆裂,从此出门,增派五十名兵卒,皆持长梃护卫。而他望仙桥的宰相府邸,更是陷入了常年的风声鹤唳,行人稍稍在府门外咳嗽一声,往往也能惊动卫兵,引来呵斥声音。
更为严重的是,经此事惊吓打击,从此,秦桧的健康每况愈下。
随后的五年,已经朽掉的秦桧虽野心不死,但天道灭贼的丧钟已经敲响。
终于,在绍兴二十五的冬天,高宗赵构迎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时刻。听说秦桧已经病入膏肓,高宗赵构特意御驾亲往望仙桥秦桧的赐第,名为问疾,实为杀人诛心。
六十六岁的秦桧见皇帝来了,不得不“朝服拖绅”,出来拜见,那一时刻,他并无一言,只是老泪纵横。
秦桧年轻时有“秦长脚”的诨号,此时此刻,他的病体显得格外枯瘦,四十九岁的高宗赵构见之,不由地为之垂泪,并且亲自掏出红手帕,赐给秦桧拭泪。
站在一旁,早已窥视相位的秦熺以为皇帝对秦家终究还是看重有感情的,于是当场奏问,代居宰相者为谁?
就在这时,高宗赵构亮出了刀子,他不冷不热地回答,此事卿不当与。
这简短的一句话,听得秦氏父子晴天霹雳。
秦熺不甘认输,待高宗赵构离开秦府后,他发动一切能发动的力量,合力上奏,想强逼高宗赵构任命他为宰相。然而,高宗赵构早有预料,就在同一天晚上,他紧急召见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沈虚中,命其起草秦桧祖孙三代致仕制。
第二天天一亮,秦熺欲硬逼的奏章还未递上,高宗赵构已发布制命,秦桧祖孙三代必须一同“致仕”,卷铺盖走人。
病重的秦桧听闻制命,痛苦绝望至极,当天便死掉了。
秦桧死后,天下酌酒相庆,不约而同,下至田夫野老,莫不以手加额。
隐忍了十四年之久的高宗赵构,亦对殿帅杨存中说了一句心里话:“朕今日始免得这膝裤中带匕首。”
八十年后,有一幕更让人大呼快哉——宋名将孟珙“灭金,捷回金陵,命军士屎溺秦桧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