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忘记了前尘过往。
头却疼得发慌,侍女阿圆说,我是被驸马方砚之给打的。
我当场就怒了,什么样的驸马竟敢欺辱藐视皇家公主?
我霸气地挥手:“抄家伙,把方府给本公主围了。”
石毅是公主府的侍卫统领,他带人将方砚之按在地上,撩了袍子就打。
“啪啪啪!”
等着板子打完,我才懒洋洋地撑坐起来,“驸马以下犯上,今日便小惩大戒,本公主会命人将休书送到方府。”
回到公主府,我有些郁郁寡欢,多美的一张脸啊,偏偏如今包成了个馒头。
阿圆在一旁絮絮叨叨,但大意是十分解气的。
我嫁进方家三年,方砚之却没有碰过我,反倒和小妾柳烟烟腻腻歪歪,这样的男人不休,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我还在养伤,父皇便召我入宫觐见,我想着可能是方家把我给告了,便让阿圆拿来妆奁盒子,给自己画了一个惨兮兮的妆。
被抬进大殿时,大臣们都对我指指点点。
我目光一扫,突然凝在一个男人身上。
他站在殿前,负手而立,一身官服穿在他身上潇洒挺拔,连背影都高不可攀。
所有人都在看我,他的目光却直视着殿前,对我视若无睹。
“这人是谁?”
我拉着阿圆问,她凑近我悄声道:“公主忘记了,那是永安侯啊。”
永安侯是谁,我自然记不清了。
就在我怔神之间,父皇已轻咳两声,旋即沉了脸色,“栖霞,怎的伤的如此严重?”
我扫了方砚之一眼,论卖惨谁不会?
遂低垂着目光,小声抽咽道:“是……被驸马给打的。”
满堂皆静。
父皇沉吟半晌,才看向永安侯,“澄渝,依你之见该如何?”
我的目光也转向永安侯,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
永安侯微微侧身,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他精致俊美的轮廓,浓眉浅眸,挺鼻薄唇,这是一张顶极神颜。
只是他虽然看似温和,但是浅淡的琉璃色眼眸中,却透着漫不经心的冷漠。
“公主受伤是事实,对驸马也不过小惩大诫,臣以为……方家人过了。”
永安侯话音一落,方夫人不乐意了,“侯爷这样说,那小儿的打白挨了?”
“方夫人还想如何?”
永安侯薄唇微勾,“论身份,公主与驸马是夫妻,可论地位,他们却是君臣……驸马以下犯上,若是要追究……”
永安侯这话未说完,方大人与方夫人对视一眼,顿时吓得冷汗涔涔。
父皇适时地冷哼一声。
方家人立时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父皇这才带着几分温和地看向我,“栖霞想要如何?”
他给了我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但那一双黑眸中却含着警告,以及提醒。
这是让我适可而止,不要做得太过。
我眸光一转,深深伏跪,“父皇,儿臣亦有容人之量,毕竟与驸马三载夫妻,我也不忍心方家因我获罪……”
这一番话,我说得大义凛然,公主的高风亮节一览无余。
然后话风一转,我又道:“只是驸马宠妾灭妻,三年来都未与儿臣圆房,儿臣深知强势的瓜不甜,也不想继续破坏驸马与柳姨娘的感情,如今便当着满朝文武,正式宣布休夫!”
“休……夫?”
方砚之气得灵魂差点升天。
方夫人也是银牙紧咬,“公主怎能休夫?要么就和离,要么……”
“夫人忘记了……”
我截断了方夫人的话,唇角扬起一抹冷笑,“驸马宠妾灭妻,还以下犯上,若是本公主要追究,你这方家上下……呵呵。”
方大人赶忙拉了方夫人一把,垂首道:“就依公主所言,休夫……就休夫!”
方砚之额头青筋蹦跳,恶狠狠地瞪视着我。
我回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我是君,他是臣。
当时敢对我出手,就应该想到,总有一天,我会将他按在地上摩擦。
这场闹剧,自然以我大获全胜收场。
只是在永安侯经过我身旁时,我扯住了他的衣袍,仰头看他,“多谢侯爷仗义直言。”
我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却不知我此刻那副憔悴的妆容,以及头上缠着纱布的模样有多辣眼睛。
永安侯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将衣袍从我手里扯了出来,容色清浅而疏离,“公主多虑了,那是臣的本分。”
说罢便长腿一迈,衣袍划过我的裙角,大步离去。
他离开许久,我都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竹香,幽幽弥漫,浸人心脾。
2
我在府中养了几天伤。
只是休书送去了方府,嫁妆却还未给我送回。
我唇角牵起一抹冷笑,看来方家人还是没摸透我的脾性。
“让石毅多带些人手,咱们去方家做客。”
我带着一帮人,乌压压地去往方家。
许是被特意交待过,门房以为我来闹事,死活不肯开门。
阿圆拿出我的嫁妆单子,站在门口大声唱读,“……方家扣着公主嫁妆不放,如今咱们只是来讨嫁妆的,也不知方家人昧下了多少,到时候请街坊邻居做个见证。”
话音落罢,我便让人砸门。
门被打开,方砚之怒目而对。
阿圆得了我的准信,欢天喜地去清点嫁妆。
我好整以暇地坐回轿撵,也不管方砚之如何跳脚,只当他是一个跳梁小丑。
突然,一驾马车驶来,停在了方府大门前。
永安侯的身影从车上下来,我立时眼睛一亮。
“侯爷怎的来了?”
我坐在轿撵上笑望着他,永安侯的事迹,我如今也知道得七七八八。
他年少时征战沙场,所向披靡,只因右手受伤再也无法拿剑,所以才从战场上退下。
父皇念他功勋卓著,才封了这永安侯的爵位。
即使退守京城,他依然谋得了大理寺卿之位。
听说他断案神速,公正廉明,是百姓公认的好官。
“公主。”
永安侯对着我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了方砚之,平日里看似温和的面容此刻却无比威严,“本官今日是来办案的。”
“喔?”
我挑了挑眉,来了兴致。
几步走到永安侯跟前,他真的很高,我只到他的肩膀,可与他并排站在一起,我却觉得没来由地舒心。
或许是因为他一身正气。
方砚之的目光却在我们俩人身上徘徊,眸色有些阴郁。
只是面对永安侯,他不敢造次,只抿唇道:“不知侯爷是办的什么案?”
“不便透露,不过需寻你府中之人一一问话。”
永安侯一招手,身后大理寺的衙役便鱼贯而出,冲进了方府。
方砚之根本反应不及。
永安侯将手中的令书扔给了他,“这是搜查令。”
方砚之脸色气得铁青,可他无法反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跟在永安侯身旁,大摇大摆地进了方家。
乍一看,就像我俩在联手欺负方家人一般。
这感觉怎么说呢,真是太爽了!
3
永安侯办事很认真,一丝不苟,严谨以待。
我跟在他身边,都差点打了呵欠。
永安侯只是淡淡地扫我一眼,“公主很闲?”
“也不闲啊。”
我摊了摊手,指指来往的公主府侍卫,“看着他们给我清点嫁妆呢。”
我又眨了眨眼,靠近永安侯悄声道:“侯爷不会以为,我这嫁妆里有什么赃物吧?”
永安侯沉吟半晌,“若有需要,本官会再去公主府查证。”
“那好,我就恭候侯爷大驾。”
我笑容明媚,如三月枝头的桃花。
说真的,我反复在镜中看过,我这张脸是极好看的。
眼神澄澈,却又带着一股天生的媚态,对男人应该是很有吸引力。
永安侯清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习惯与我靠得那么近。
可他移开,我却挪动,锲而不舍地与他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听说侯爷以前有过未婚妻?”
我与永安侯聊起了家常,这个男人看似温和,却又疏离冷漠,让我忍不住想要了解靠近。
永安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是觉得这样的问题太过隐私。
他紧抿着唇瓣一言不发,眼尾微微泛起一抹红,“公主不该窥探臣的隐私,恕臣无可奉告。”
说完这话,永安侯便甩袖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由怔怔出神。
嫁妆清理得差不多,阿圆献宝似地蹦到我跟前来,“公主,足足少了一百三十二样呢。”
“喔?”
我挑了挑眉,目光在方家人身上扫过。
方夫人头上的孔雀点翠宝石簪,有些像册子里那根。
方雪之带着的那对血玉红镯也是我的,见我目光看来,她还心虚地用袖子一遮。
“罢了,这些东西既然被你们霸占了,本公主也不想收回……”
看着方夫人母女脸上绽放出的惊喜,我又补充了一句,“就折合银子,你们自己补上吧。”
“大嫂,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能要回来?”
方雪之不服气地跺脚,正值妙龄芳华,她在方家可是予取予求,方夫人宠得很,从前自然少不得拿我的嫁妆,给她女儿妆点门面。
“别叫大嫂,咱们可没关系。”
我冷哼一声,又指了指头顶缠绕的薄纱,“再说,方砚之打坏了我的脑袋,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合伙想讹我?”
我思来想去,瞧见捧着名录从眼前走过的永安侯,一把攥住了他,“侯爷,您说如何是好?”
永安侯目光微沉,看了看我攥着他衣袖的手指。
在他目光逼视下,我尴尬一笑,这人似乎极不喜被人碰触。
看着我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他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报官吧。”
我点头如葱蒜,唇角绽出一抹笑颜,“侯爷说得是。”
最后这事自然没闹到京兆府衙门,方家还顾忌着最后那点脸面。
方夫人极不情愿地讨出了压箱底的银子,总共赔了我三万二千一百七十四两。
我揣着一叠厚厚的银票,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4
永安侯登门的那一日,我正坐在花架下打秋千。
“公主,侯爷来了。”
阿圆通禀一声后,便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
我还自顾自地在秋千上晃荡,与永安侯打招呼。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常服,灰色有些冷硬,有些不近人情。
但穿在他身上,却是异样的和谐,连唇角那抹轻抿不悦的弧度,都让人觉得恰到好处。
“公主,臣想看看公主嫁妆册上缺失的那些物品。”
永安侯一只手背在身后,下颌微扬,目光平视,有一种端方君子的周正。
我抿唇笑了笑,“可以,不过需要侯爷做一件事。”
“何事?”
“推我。”
我笑盈盈地看向永安侯,他的眸色中闪过一抹黯光,薄唇紧抿。
我以为他不会应允,片刻后他却是走到了我身后。
修长的手掌握住了秋千架,微一使力,我便高高荡起。
我感觉他并未用多大的力道,秋千却荡得比刚才还要高。
我仰头望天,仿佛离蓝天白云更近了一些。
伸出手,便能触碰到它们。
我的眼中突然闪过奇异的亮光,那些遗忘的光影一点点涌进了脑海中。
秋千荡得很高,我却倏得脱力。
整个人从秋千上飞了出去。
“公主!”
耳边是阿圆惊恐的尖叫声。
眼前灰色的衣袍一闪而过,永安侯已经将我接住。
我双臂绕在了他脖颈间,怔怔地看他。
这个男人有好看的唇角,五官如刀削般冷峻,就是不爱笑。
“多谢侯爷。”
我从他的怀抱里退了出来,这次没再纠缠他。
直接让阿圆将册子拿了出来。
永安侯深深地看了我的一眼,一言不发。
呵,男人!
我没再理会永安侯,让阿圆小心侍候着,转身回了屋。
我脑中思绪纷乱,刚才我想起了什么,但却又都是些记忆的碎片。
拼凑起来,却好似一张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是谁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圆已经捧着嫁妆册子问我,“公主,侯爷问您是否还记得,张千迎那张江山万里图?”
“那张画……好似被方砚之拿去送给了……送给了谁?”
我捧着脑袋冥思苦想,过往的记忆仿佛点点拼凑,有些我记得,有些我忘记了,还有些闪现在我脑海中的,都是一个小小的片段。
“公主不记得了?请再好好想想。”
永安侯就站在屋外,隔着竹帘,能看到他修长挺拔的身影。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就像拨动琴弦时的尾音,透着余韵的幽长。
“是他的一个朋友……好似是一个异族人。”
我脑中极力地回想,可那个男人却像是个影子,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一个正面。
“……多谢公主。”
永安侯沉默半晌,似乎再等不到我的只言片语,这才微微颔首,“臣告退。”
我静默得不发一言,永安侯微微停留,这才转身离去。
我哼笑一声,眼中却多了一分寂寥。
就好像心都荒芜了几分,长出的都是草。
过往的记忆原本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可此刻我却觉得,或许记忆恢复,我就能想通一些事情。
这种莫明的直觉推动着我,让我对永安侯那突如其来升起的兴趣,都淡了几分。
5
我沿着记忆里的碎片,追寻着我曾经去过的地方。
在南街一处僻静的茶肆下,我意外听到了楼上的对话。
其中一个声音醇厚低沉,一听就知道是永安侯。
他说:“……别开玩笑。”
那嗓音里似乎还有着一丝恼意。
另一个声音却带着几分上扬的音调,愉悦地调侃,“怎么是玩笑呢?京都是传遍了,说栖霞心悦你,我看你就从了她吧。”
我满脸尴尬,停住的脚步不知道该进该退。
突然,一泼清茶当头泼下,淋了我满头满脸。
阿圆惊叫一声,“公主!”
楼上俩人齐齐探出头来,我顶着一头的茶叶,与永安侯的目光对个正着。
他深邃的黑眸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
另一个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皇妹,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我捂着脸,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与永安侯在一起的,是我的三皇兄慕容霈。
我收拾妥当后,换了一身衣裙,坐到了他们对面。
慕容霈笑看向我,“皇妹怎么也到这种地方来了?”
他的话语揶揄,表情玩味。
永安侯只作未知,端着茶水抿了一口。
我大方笑道:“既然是茶肆,那自然是广迎来客,三皇兄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
“这牙尖嘴利的模样,敢情从前在方砚之跟前伏低作小,是皇妹藏了拙?”
慕容霈话音一落,我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揭我的伤疤,我和慕容霈有仇不成?
我对着慕容霈翻了个白眼,没打算搭理他,目光却在这二楼的雅间扫过,总觉得这里透着一丝熟悉。
我一定来过。
“公主可是想起什么?”
永安侯见我这副模样,不由轻声问道:“若是公主想起与那副画有关之事,无论何时,都可来寻微臣。”
“侯爷倒是办案心切。”
我端起茶水来抿了一口,这茶水有些涩。
我当然也想得到,这样的茶肆立于世井之中,供的是三教九流,又能用什么好茶。
不过见他们俩人淡然处之,我便也没有多惊诧。
皇室子弟,功勋贵胄,偶尔想要体察民情,这没什么不好。
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见那个男人?
我的记忆扑朔迷离,似乎又与永安侯所查的案子相关。
可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6
这一晚,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竟然又回到茶肆,方砚之在前面引路,将我带进茶肆。
二楼雅间里正坐了个男人,他背对着我们,似乎正在看楼下的行人。
然后,他倏得转过身。
高鼻深目,容颜绝美,在他的眉心还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
我一下反映过来,这是个西域人。
梦醒之后,天才蒙蒙亮。
我赶忙穿好衣裙,赶在永安侯进宫上朝之前拦住了他。
“侯爷,我想起那个人的模样了。”
我跳上马车,永安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却催促道:“我说你画,不然我怕又把人给忘了。”
我这急吼吼的性子,实在没一点温婉娴静。
永安侯拿出搁在车箱柜子里的笔墨和纸砚。
我一边说,他一边画。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人画了个大概。
还别说,画得挺像。
“就是他拿走了江山万里图?”
永安侯似在皱眉思索,片刻后才向我道谢,“多谢公主。”
我打了个呵欠,已经趴在马车里睡熟了。
只是睡梦中感觉到有些颠簸,又是谁抱起了我,将我放在柔软的枕被中。
那人一身清冷的竹香,浸人心脾。
接下来几日,铺天盖地都是缉拿那个西域人的画像。
入夜,有人潜进了公主府,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给绑了。
我浑浑噩噩,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蜷缩成一团,在一处阴暗逼仄的空间里。
有人从外划破了什么,眼前骤然一亮,我跌了出来,沿地翻滚了几圈才收住。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漫漫黄沙,震惊得不能自已。
再回身,才发现自己刚才所在之处,竟然是骆驼的肚皮。
而那只骆驼已经死透。
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西域男人站在我跟前。
他背光而立,我有些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眉心那颗朱砂痣却灼灼滚烫,像是一颗鲜红欲滴的血珠。
“是你!”
我猛地反应过来。
“公主终于记起我了。”
男人蹲在我跟前,我警惕地往后一缩,手中扬起一片黄沙。
趁着他迷蒙之际,我转身拔腿就跑。
可我不知在骆驼里待了多久,此刻有些腿软。
跑了几步便脚下一滑,顺着黄沙堆成的山坡滚落。
翻滚的视线中,我似乎瞧见远远的地平线上,有烟尘翻滚,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那人,一身黑色长袍,全身都笼在大氅里,唯余一双眼睛,清亮明澈。
是永安侯,我几乎喜极而泣。
7
永安侯带的人多,不一会儿便将那群西域人团团包围,弩箭上膛,这些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我有气无力地看了永安侯一眼,心中一安,又骤然昏死了过去。
有水顺着我唇角边流过,我像是跋涉在沙漠中的旅人,贪婪地吸吮着。
半晌后,才睁眼看去。
外面,烈日耀眼,灼烤着大地。
一袭黑色的大氅撑在我的头顶,而身后是有力的臂膀将我搂住。
我侧头看了一眼,干涩的嗓音唤道:“……侯爷。”
“公主受苦了。”
永安侯不得不揽住我,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力气。
只是他撇开了目光,没有与我对视。
我低头看了自己所穿的衣衫。
得,还是那晚睡觉时的亵衣,怪不得周围除了他就没有旁人。
“那个西域人找到了?”
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的人呢?”
“他们在沙堆之后。”
永安侯回答得简洁,又清咳了一声,“公主是否好些?”
说罢便想将我扶正,让我自己坐着。
我却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仰头看向他。
他的眸子是浅淡的琉璃色,看人时总是透着疏离与冷漠,可这人却有一副正直公义的热心肠。
“萧澄渝,你就那么不待见我?”
此时此刻,那些潜藏在回忆中的过往,都被我剥了出来。
那一日方砚之带我去见西域人,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品鉴,却没想到那人是想要这副画。
我自然是不答应,却被方砚之用茶盏给敲晕了脑袋。
恰巧永安侯从那里路过,是他救了我。
迷糊中,我亲眼瞧见他将我抱回了公主府。
可对这事,他却绝口不提。
而阿圆只知道我与方砚之在一块被打伤了头,却不知道这里面还别有隐情。
“公主……”
永安侯沉默半晌,才道:“还请不要戏耍微臣。”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嫌弃我嫁过人?”
前尘过往如过烟云烟,当我重生的那一刻,从前的那个我就已经死了。
“臣没有。”
永安侯紧紧抿着唇角,我却是拉着他的手道:“那一日,是你救了我,我记起来了。”
他诧异地看向我,神色莫明,“……公主果真想起来了?”
“是。”
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有洁癖,我就不碰你。”
“你不喜欢我缠着你,我就不靠近你。”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从前的栖霞死了,是那一日的你,让我重获新生。”
“我一直在想,我忘记了什么,原来是忘记了你。”
“微臣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永安侯慢慢收回被我紧握的手,他的目光转向沙漠,看着那一片麦浪似的金黄,他的话语有些发沉。
“公主不是问过微臣,是否有过未婚妻?”
我心中一紧,直觉这后面的答案不是那么美好。
我有些不想去听。
但永安侯却是径直说道:“……她死了。”
“所以呢,你要为她终生守节?”
我笑了,却有泪水溢出眼眶。
我人生中其实也有过幸福的时刻,那就是成亲之前,更远一点,可以追溯到我在外祖父那里生活的几年。
可那样的时光,到底一去不复返。
永安侯沉默地看向我。
这已是他能给我最体面的回答。
我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多谢侯爷相救,请送我回京。”
这一路,我们谁都没再多说什么。
我单独骑了一匹马,马术竟然还不错。
前半生,我活得卑微,事事讨好,却没能得以周全。
如今清醒过来,我要活得恣意,我要真正为自己而活。
8
夜里宿在沙漠,没有帐篷,我们席地而眠。
只是夜里气温骤降,感受到周身的冷意之时,有人从背后给我搭了条毛毯。
我没有动弹,只是将毯子裹得更紧一些。
半夜里,突然有野兽的叫声。
我猛地惊醒,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这才看清周围,全是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睛,我们被狼群给包围了。
我反手扣住了永安侯给我的匕首,他原是让我用来防身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狼群没有什么耐性,瞬间便蜂拥而上。
鲜血残肢落了一地,惨叫声也接连响起。
不过永安侯手下都是精锐,在初时慌乱之后,他们便训练有速地杀狼。
倒是那群西域人,他们被绑了手,乱成一团,好几个都被狼咬死。
永安侯飞奔到我跟前时,我已经将一匹狼斩于刀下。
他似没想到我竟然这般凶悍。
我一抹脸上温热的血迹,对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母妃可是护国将军之女。”
是的,这些是我不愿意提起的过往。
母妃自小习武,可这般率性的女子,却被父皇斥责粗鲁,没有女子的柔媚温婉。
所以母妃不受宠,可我喜欢习武,从小便一直练着。
但因为这些男人们不喜欢,我便伏低做小,伪装自己,这压抑的人生,我过了半辈子。
如今才算大彻大悟。
“公主好本事。”
那个西域男人叫霍顿,即使被束缚了双手,我仍然瞧见他用双腿夹死了一只狼。
这也是个狠角色。
永安侯也没有使用兵器,可我瞧见了他手掌上的血污,便撕下一截衣袖递给他,“擦擦吧。”
他爱洁净,这一路走来餐风露宿,我都替他心疼。
永安侯的目光垂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知道那里有被狼爪划出的血痕。
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回过味来,真疼。
“过来,我给你包扎。”
永安侯一言不发地给我上药,然后用那块我递给他的衣袖,包扎在了我手背上。
他的目光很专注,动作却很轻柔,包扎的方式却是伤兵惯用的一字结,简洁而利落。
我看了他许久,直到他抬头,我才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又听他道:“早些年,我也在护国将军旗下当过小兵。”
“喔?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这话一出,连忙捂住了嘴。
永安侯却怔怔地看向我,四目相对,我们竟然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是你!”
永安侯眸中的震惊如潮水一般涌来。
我却是火烧屁股般站了起来,转身就跑,还不忘记补了一句,“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等到绕过这些狼的尸体,我才有些懊恼地踢了踢地上的黄沙。
怎么一个不小心,就把这些陈年往事都给翻了出来。
难道永安侯就是那年在军营里,被欺负得很惨的小兵?
这一夜,我又做梦了。
梦里那个瘦不拉几的小兵,我叫他小鱼儿。
小鱼儿比我大几岁,可比我还瘦,刚来军营里尽被人给欺负。
好在我那时候混不吝,又有股小老虎的狠劲。
护着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可要欺负他的人,却被我打掉了两颗门牙。
小鱼儿从此跟在我身边。
我们年纪小,就做侦察哨兵,上树下河,动作可机灵了。
有一次东胡犯境,我们执行侦察任务。
一队东胡兵从树下走过,小鱼儿不怎知的,突然从树上掉了下来。
正好砸在其中一个东胡兵脑袋上。
我见情势不对,拉着小鱼儿就跑。
后背被东胡兵的弯刀撩过,现在想想还火烧火燎得疼。
之后咱们俩跳了湖,才总算躲过了追兵。
小鱼儿因此才发现了我女子的身份,还说将来要娶我,对我负责。
我哪能让他娶我啊,便随意编了个身份。
说我住在旺家村,叫王二丫,让他退伍后尽管来找我。
也不知道后面他有没有来找过。
从此之后,天高皇帝远,我早忘记了曾经的小跟班。
全心全意地学着做一个德行兼备,温良娴淑的公主。
9
回京的路上,我尽量与永安侯保持距离,他却有意无意地向我靠近。
我有些苦恼,终于受不住和他摊牌,“是,那时我是嘲笑过你娘娘腔,小身板……不过你后来不是都成了战神,就别和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计较了。”
“果然是你,王小丫。”
永安侯龇了龇嘴角,我姑且将这当成是久别重逢的微笑,却怎么感觉到了丝丝森寒的冷意。
永安侯抓住了霍顿,方家就要遭殃了。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方砚之已经下了大狱。
方夫人求到公主府来,我实在没办法帮她。
因为这个案子的原委我都不清楚,不过方砚之一定是在图谋什么,不然也不会和霍顿一起想要昧了我的画,还顺道给了我一下。
这男人心思多恶毒,现在想想我都觉得当时将他打轻了。
方夫人无功而返,嘴里还想恶毒地诅咒我几句。
被我轻飘飘地一瞪,想来是记起方砚之挨的那顿板子了。
她现在又不是我婆婆,若是辱骂公主,我揍她都算轻的。
好在永安侯有公事在身,没再往我跟前凑。
只是几日后父皇召见我时,我在御书房里又瞧见了他,还有我那三皇兄慕容霈。
“栖霞,你那副江山万里图怎么会是赝品?”
父皇看向我的眼神高深莫测,似乎在等着我主动坦白交待什么。
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永安侯。
他却隐讳地对着我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不承认是赝品?
我没明白永安侯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道:“嫁妆的事情女儿没过问,不知什么时候这画就成了赝品。”
父皇微微眯眼,审视地看着我。
我即使低垂着目光,也能感觉那如探照灯一般的眼神,将我上下扫射。
永安侯在一旁拱手道:“陛下,公主的嫁妆由内务府督办,臣查验过当时的记录,应该没有作假,应是公主嫁到方家后,才被人调了包。”
慕容霈也附和道:“父皇,方家人胆大包天,连皇妹都敢欺负,仅仅是调包一副画作,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
我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又暗自赞赏这俩人的义气,至少他们没落井下石,还帮了我一把。
只是从头到尾我都被蒙在鼓里,此刻不禁问道:“父皇,这副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父皇看了永安侯一眼,“澄渝,你没告诉栖霞?”
“案中细节,不便透露。”
永安侯微微拱手,论起办案,他又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大理寺卿。
父皇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我,带着几分怜悯,“想来确实是被蒙在鼓里,毕竟这关乎着几百万两的银钱去向,这帮人一定是慎之又慎。”
我惊了一跳,几百万两?
又听父皇问永安侯,“方砚之招了吗?若是没招,再把方家人带来一一审问……他们即使不是同伙,也必定有人牵线。”
“是。”
永安侯拱手应是。
我在御书房里听得浑浑噩噩,直到被慕容霈给拉出来,还觉得脚下有些虚浮无力。
方砚之贪了几百万两?
我不相信。
就算我从前那位公公方大学士,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他们怕是没这个胆量。
10
永安侯送我回府,在马车里我却有些神思不属。
“怎么,你在担心方砚之?”
永安侯双手笼在袖中,一双琉璃色的瞳眸中,闪过莫测的冷光。
不知怎的,我就觉得他好像在生我的气。
“不是。”
我干脆利落地摇头,又认真与他讨论案情,“方家人没这胆子,会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
“泼天的财富,总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永安侯不置可否,又静静地看我,“这事牵扯多,你不要去管。”
“我如今不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我没好气地看向他,“霍顿为什么要带我走,我不相信他只是垂涎我的美貌。”
“你的美貌?”
永安侯上下打量着我,我略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本公主难道不美?”
他却突得话锋一转,沉声道:“王小丫,我去旺家村找过你,可他们说你死了……”
“死了?”
我心虚地移开目光,“死了就死了呗……”
又小声嘀咕,“很多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从我回宫后,要遵循各种礼教开始,从前的王小丫就死了。
之后的许多年,我都是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是封建礼教下的妇德典范。
其实我该感谢方砚之,若不是他打破了我的头,让我忘记了前尘过往,我也不会恢复曾经的真性情。
“你赔我一个未婚妻!”
永安侯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将我吓了一跳。
我抬头看他,那双琉璃色的眸中是少见的认真,我脑中突然生出一个猜想,不由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死去多年的未婚妻……不会就是王小丫吧?”
永安侯给了我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攥着我的手却不肯放开。
“那你想怎么样?”
面对永安侯的咄咄逼人,我的气势被压得有点低。
心里更是惴惴不安,若真因为当年我随口一个胡诌,他就找了许多年,甚至还因为王小丫的死,而再没能喜欢上别人。
我这怕是罪孽深重。
“回头这案子了结,我会向陛下主旨赐婚,你就在公主府安心备嫁。”
永安侯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答案。
我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看着眼前这风神俊郎的男子,想着他以往高傲冷淡的模样。
我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朵高岭之花这就么自动地跳到我怀里了?
“……真有王小丫这个人啊?”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换来的是永安侯冷冷一瞥,那眼神就跟刀子似的,直直刺进我的心窝。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11
知道我要再嫁,而且这成亲的对象是永安侯后,阿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马不停蹄地为我置办嫁妆。
好在那一水儿的家什还在,嫁妆在添上一些也足够了。
想来永安侯也不是在乎这些的人,再说侯爷家大业大,我还指望着他的聘礼给我充门面呢。
就这样一门心思备嫁,我似乎也渐渐有将为人妻的喜悦感。
直到某一天夜里,一把冰凉的匕首贴上了我的脖颈。
那浸入心脾的冷意,一下便让我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后,入目的竟然是柳烟烟那张花容月貌的脸。
“公主,可是许久未见了呢。”
柳烟烟有一副好嗓音,天生的吴侬软语,勾人心魄。
这点子妖魅劲儿,我是学不会的。
“你想救方砚之?”
我佯装不动,被子里的手却慢慢探往枕下。
柳烟烟娇笑一声,脸色却是倏得一沉,“公主说笑了,妾身想要的是那一张江山万里图。”
“那画不是给方砚之了,不……是霍顿。”
我斜斜地扫了一眼柳烟烟,“但那画如今在大理寺,你得去找永安侯。”
“那是一张赝品,根本没有藏银之地。”
柳烟烟冷冷一喝,手中的匕首又靠近了我一分,“妾身劝公主还是识相点,交出真迹,少受皮肉之苦。”
我眼珠子转了转。
难不成霍顿也发现画是赝品,所以绑了我想要问出真迹。
可真迹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难不成是我失忆之前给藏起来了,这可真是让人着急。
“让我想想……”
我一边安抚柳烟烟,一边猛地从枕头下摸出了匕首。
“锵”的一声,两把匕首在空中相撞,火光四溅。
柳烟烟一惊,匕首在她手里翻转一圈,又猛地向我扎来。
我赶忙跳开,我虽然有些身手,但却抵不过柳烟烟的迅捷,这人明显就是练家子,可在方家却装得那般好,柔弱得似个小妖精。
窗户猛地被人撞开,一匹银练如飞虹一般缠绕而上,瞬间将柳烟烟捆了个结实。
她闷声倒地。
我还上去踹了一脚,将她手中匕首远远踹开。
再看向那翻窗而入的黑影时,松了口气,“你总算来了。”
来人正是永安侯,他一身黑衣,整个人气势凛冽如寒霜,见倒地的柳烟烟还在挣扎,上前就点了她的穴。
柳烟烟还未来得及说话,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我抚着胸口问他,“柳烟烟什么来历,怎的这般厉害?”
“她是江洋大盗,而后假扮扬州瘦马,被方砚之给带回了京,一直在暗查这副画的去向,没想到她竟然也知道这画是赝品。”
永安侯满目深思,忽而,又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他们都来找你,难道是笃定你知道真迹所在?”
我赶忙摇头,但片刻后脑中却有什么闪过,“等等……”
我想起来了,那副江山万里图原本不是我的嫁妆,是成亲之前,外祖父命人送给我的添妆。
某一夜,我打开看时,不小心被火烛给烧了个窟窿。
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我没有交待,阿圆便将这画也写进了嫁妆册子里。
后来方砚之要找这副画,我便请了个临摹高手,绘制了一副假的给他。
而那副真迹则被我随手扔在了公主府的床下。
我从床底把那副画给找了出来,递给永安侯,“这副应该是真迹,只是被我烧了个洞。”
我一脸不好意思。
永安侯没说什么,他接过画卷慢慢展开,万里江山似乎也在眼前开阔起来。
只是画中间有个洞,即使是真迹也失了价值。
“这秘密真藏在画里?”
我有些不敢相信,又凑过脑袋来看。
我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
又看着永安侯举着这画对月而望,慢慢的,月亮被套进了那个窟窿里。
月光荧荧,这副画作之下,隐隐显出了另一副山水地貌来。
我与永安侯面面相觑,这副画的秘密找到了。
12
画中的宝藏是前朝的藏银,有缘者得之。
我羡慕地流口水,却也知道这银子不该据为己有。
南方有水患,北方有旱灾,这银子更应该用在需要的地方。
父皇还夸我深明大义,将我公主的封号又晋升两级,成了超一品的护国公主。
只是方砚之的罪过却不能饶恕,若是这画真经了他的手,送到西域人手里,那不等同于卖国?
方夫人砸锅卖铁疏通关系,最后将方砚之保了下来,却也是倾家荡产,连祖宅都卖了。
而方砚之也被革去举人功名,没办法再参加科考。
全家人住在一处小巷里租来的院子,靠着方大人那清水衙门的俸禄,辛苦度日。
此刻,那穿着粗布衣衫,从我马车旁走过的人正是方砚之。
他一脸憔悴,手中捧着抄录的书本,落魄又寒酸。
马车在轱辘辘地走着,我放下了车帘。
看着他这样,我就放心了。
对面的永安侯沉着一张脸,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按着我就是一顿猛亲,直亲得我呼吸不顺才作罢。
又狠狠在我胸前捏了两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夫君大度,夫君宽宏,我最爱夫君。”
我凑在永安侯脸上“啵”了一口,笑颜如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