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尸体被送回娘家,娘趴在我的身上嚎啕大哭,状若疯魔。
她痛哭:“我说他不是个好人,你偏偏不信,你偏……不信啊”,字字泣血。
我看到娘拿匕首找他报仇,被他一脚踹翻,按跪在地上。
一巴掌抽得她脸颊高高肿起。
我那气质高华温婉的母亲啊。
我求诸天神佛,哪怕十世轮回做牲畜,我也要化为厉鬼回来,挖了他的心肝,祭奠我的母亲。
1
我头脑昏沉,耳边萦绕着老妇人絮絮叨叨的抱怨。
“这么容易晕过去,如此体弱的女子,如果不是我儿子非要求娶,我是不会要的。”
“我儿子可是秀才公,将来要做状元郎的,配公主都使得!”
“亲家母啊,不是我拿大,掌珠这性子太骄纵了,我儿娶了她,将来可不能再这样了。”
原来是我那个粗俗刻薄的婆婆。
又有一妇人温婉应和,声音里多有不悦,却不得不隐含讨好。
是娘亲!
明明身份高贵,却为了她的不孝女,对一个乡野妇人低头。
巨大的悲怆袭来,哪怕在梦中,我也忍不住悲泣出声。
痛哭着醒来,便看到年轻二十岁的母亲靠坐床头。
上辈子的婆婆和夫君则坐在另一边,面含鄙薄。
“珠珠,表妹柳儿已经够可怜了,你为什么总是要去找她麻烦呢?”
“你的珠钗头面那么多,她只是拿根钗子,你就这样大发雷霆,还弄伤自己,害得大家担心,真是太不懂事了。”
陈世达一句接一句地指责着我。
我豁然看向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孔。
恨不得立刻手刃了他。
“滚!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我歇斯底里地拿手边的东西砸向那两人。
状若疯魔。
娘亲见状,连忙摸着我的头安抚我,说乖乖没事,娘在。
陈世达脸色立马黑了下来。
那老妇人一边大骂“这么刁蛮跋扈的女子,求我,我也不会让你进门的!”一边拉着陈世达怒气冲冲地离开。
娘亲面含薄怒,欲言又止。
是了,上辈子娘亲就经常被他们挤兑,可她怕我在陈世达家受委屈,大部分时候都是咬牙忍了下来。
想到此处,我在娘亲怀里,忍不住痛哭出声。
2
上辈子也是如此,娘亲收养的养女柳儿拿了我的钗子,我怒气冲冲讨要时,和她发生了争执,被推到假山上晕倒。
醒来后陈世达却指责我骄纵自私。
我为了让他高兴,把一盒子珠宝都送给了柳儿。
接着就带着大笔嫁妆进了陈家的门。
陈家只有寡母,陈世达说母亲抚养他艰难,希望我能好好孝顺他的母亲。
我傻傻听了,忍气吞声,默默地忍受着他那个刻薄母亲的刁难。
新婚第二天,陈世达就去了府城读书,拿着我的嫁妆银子。
而我则留在家中奉养他的母亲。
我没想到,那是我和娘亲一生悲苦的开始。
进门第一天,婆婆便要我站着侍奉她吃饭。
乡下妇人偏偏要学大户人家的规矩,学得不伦不类,让我硬生生站了两个时辰。
又嫌弃我穿着繁琐,不够大方,勒令我去佛堂跪着数佛豆。
数九寒冬我要清早给她请安侍奉,三九烈日我得给她打扇添茶,稍有不满她就哭号自己辛苦,请了个千金回家,要她老婆子早死。
陈世达愚孝,每每看着这个场面都要怪我,导致左邻右舍都知道我娇气不能侍奉婆母。
后来的三年我都没有生子,更加愧疚,只好越发勤恳地侍奉婆母,奉养相公。
再后来他中了举人,喝醉酒和我哭诉他的种种不容易。
那时我爱他爱得鬼迷心窍,听他说无子,听他说不小心轻薄了富商女儿,听他说不舍得与我和离,竟然答应他做妾,成全他和那个富商的女儿。
他拉着我的手,说,珠珠我此生定不负你。
后来我被婆婆双倍折磨,他在中间和稀泥。
我小产又中毒,只求离去,可他偏不放手,口口声声说爱我。
他每次来小院探望我,我就会被婆婆折磨得更惨。
以至于在他考上进士后,我当天便猝死。
尸体送回家中,娘趴在我的身上嚎啕大哭,状若疯魔。
她痛哭着说:“我说他不是个好人,你偏偏不信,你偏……不信啊”,字字泣血。
我看到娘拿匕首找他报仇,被他一脚踹翻,接着令人将她按跪在地上,一巴掌抽得她脸颊高高肿起。
我那气质高华温婉的母亲啊。
一头碰死了。
你们猜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多可笑,原来他要为他那白月光柳儿报仇。
他说他的柳儿柔弱不能自理,被我母亲收养后受尽委屈。
靠着我们家的银子,他高中了,接着就与柳儿双宿双飞,成就佳话。
我的魂魄在天地间游荡,发现柳儿不知何时成了当今天子流落在外的幼妹的女儿。
天子对这个幼妹的女儿无比宠爱,将她封了郡主。
两人一生风光。
我识人不清,被这么折磨是我活该,可我娘亲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娘亲……
我靠在娘亲怀抱里,告诉她,我要退亲。
娘亲宽慰地看着我:“乖儿,你终于想通了。”
又说:“怎么突然就说不嫁了?不要为了娘赌气,只要你开心,娘被那村妇冒犯一下也没事,我看你实在喜爱那陈世达,娘要你开心就好了,其他的为娘来帮你。”
我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就是为了我,就是为了我这个寻死觅活要嫁的女儿,娘才受了那么多委屈。
“唉呦,不要哭了,大姑娘的还哭鼻子。”
我抱着她,说:“娘,我不嫁人了,我要一辈子陪着你。”
“傻孩子。”
娘亲的手在我的背上有节奏地拍着,我逐渐睡了过去。
3
退亲后,我跟着娘亲学管家经商,每日忙得团团转。
直到那日——柳儿非要我陪她去寺庙祈福。
“姐姐,世达哥哥那么好的人,你为什么要为难他呢?”柳儿无辜地看着我,眼里却满是嫉妒。
“我为难他?”我疑惑地问道。
“是啊,你用退亲威胁他,不就是想要他低头吗?”
“姐姐,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只求你不要这样,让世达哥哥伤心,好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陈世达就飞快地窜了过来。
“路掌珠!你太过分了!为什么总是欺辱她!居然还要她所有的东西!”
女子柔婉,被英俊男子护在身后,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世达哥哥,你不要这样跟姐姐说话。”
“柳儿你真是太善良了,珠珠不曾有你万分之一,真是太令我失望了。”陈世达含情脉脉地看着柳儿。
柳儿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换成上一世的我,那样爱慕他,听到他这么说,一定会羞愧难当。
但这一次……
“太好了!”我抚掌大笑,扬声道:“柳儿妹妹,既然你这么爱慕我的未婚夫,那我明日就让母亲为你提亲。”
周围人瞬间议论纷纷:
“她居然觊觎养姐的未婚夫,真是忘恩负义不知羞耻。”
“果然无父无母之人就是下贱!”
“怪不得路大小姐之前追着陈秀才到处跑,如今却断然退婚,陈秀才的娘还到处说大小姐骄纵呢!”
“说到底还是那女人不知廉耻,被人家养着还抢人家夫婿,呸,奸夫淫妇。”
“狗男女。”
柳儿瞬间脸色惨白。
上辈子的她一生顺遂,何曾如此难堪过。
“珠珠,你不要在这里污人清白!!”
陈世达见心上人受委屈,立刻暴怒。
我真是想不通,一个靠我银子养着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呼小叫。
“你敢对天发誓,你和柳儿毫无情义,否则不得好死吗?”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众人瞬间了然。
我看向他们,微笑着说:“别害怕,母亲早就说要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只要陈公子肯娶,明日母亲就为你们提亲,陈公子不肯娶,母亲便帮你另提他人。”
柳儿立刻殷切地看着陈世达,大概也是有些不甘心的。
陈世达不可置信地说:“珠珠,我不过与你争吵几句,你就不要我了?”
我微笑着回答:“你不答应,柳儿就要嫁给别人了哦。”
美人立刻垂泪。
陈世达面色微微扭曲,却还是勉强保持了风度。
“珠珠,你既然不肯信我,那我便不多说了,柳儿在你们府上寄人篱下,实在可怜,我不能不管她。”
说完,两个人一路相依相偎地离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冷笑出声。
读书人最重名声,今天闹这一场,等他回头想明白了,不知道要怎样后悔呢。
琢磨着他说的那句寄人篱下,我忍不住笑了。
娘亲把柳儿从路边捡回来后,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哪怕略比我差点,怎么就是寄人篱下,楚楚可怜了?
她动不动说自己寄人篱下十分可怜,却不看看,哪个可怜人能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
既然如此,那便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苛待吧。
4
回府后,我吩咐下人把二小姐房中的绫罗绸缎与珠宝捐去善堂,只给她留下两件粗布衣服,又让她搬去下人的房间。
这下可不就是真正的寄人篱下了?
娘亲最近一切舒心,气色越来越好。
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我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上一世的结局。
重来一次,我只想陪着娘亲。
让她开开心心活到一百岁。
柳儿回来后,找母亲哭闹。
母亲冷笑着说道:“养条狗,都知道感恩。”
陈世达知道后也找上门来为她讨公道,却被府外的百姓骂了回去。
“人家路夫人好心收养,她却到处说路夫人苛待她!”
“这女人真恶毒!”
一时间,城里百姓都知道了柳儿的忘恩负义,陈世达也狼狈不堪地回了家。
无论何时出门,都能听到百姓在议论柳儿狼心狗肺。
5
上一世柳儿之所以不能嫁给陈世达,一来,大概那对势利的母子也知道娶我更好,二来,有我在前面挡着,那些对陈世达有意的贵女大多只会刁难我。
但这次不一样了。
没过多久,柳儿就拎着小包袱进了陈家的门。
迎亲那日,看着柳儿那少的可怜嫁妆,陈世达的脸色难看极了。
可惜寺庙那日被我呵破了他俩的私情,他不娶柳儿是没可能了。
这就受不了了?
我暗自冷笑。
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大婚当日,陈家冷冷清清,我盛装出席,头上叮叮当当的首饰乱响。
陈世达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在我面前甩了甩袖子。
眼中有着将我拿捏了的胸有成竹和得意。
“就算你现在后悔。”他从上到下将我打量了一遍。
“像你这种满身铜臭气的女子,我也看不上的。”
说完,他傲然转身离去。
周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全是看好戏的热闹。
下一刻,流水的嫁妆鱼贯而入。
成套的首饰头面十盒,各色钗镯装了满六匣,四季衣服各八套,上好的云锦绸缎三箱,另有良田百亩铺面五间。
随着喜婆唱出来,十六台嫁妆流水似的绕着陈家的小屋子转开。
在场的人个个瞪大了眼睛,就连陈世达的目光也贪婪地看了过来。
我冷冷一笑。
扬声道:“原本母亲准备以养女的待遇准备嫁妆,既然柳儿不愿意认母亲,那母亲也就只好把准备好的嫁妆收回了。”
用帕子按按嘴角,我接着说:“奈何我心软,总想给妹妹送过来,既然妹夫嫌弃我楚家门楣铜臭气重,那我便带回去吧。”
说完,十六台嫁妆原路返回。
陈世达睚眦欲裂,柳儿更是叫出声:“姐姐!”
“你这声姐姐我担不起,既然在我家受尽委屈,又抢了我未婚夫婿,从今以后,我们就断了往来吧!”
说完,我带着身后的丫鬟浩浩荡荡地离去。
6
到家后,母亲正在盘账。
见我回来,嗔怪我又出去胡闹。
“促狭鬼,闹这一通,可解气了?”
母亲温温柔柔地看着我,我眼圈一红,又忍不住想抱她。
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母亲幼年与家人走散,被父亲捡回了家,两人从小青梅竹马。
父亲离世后,母亲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她温柔坚韧,大气明理,却只有一点不好。
——溺子无度。
所以明知陈世达不是好人,也舍不得我天天上吊哭闹,只好次次忍让。
母亲这一生,只犯了我这一个错。
“好了,快起来,娘的手要痛死了。”
我噗嗤一笑,看母亲装模作样地揉手,心里一片酸涩。
这么个娇惯的贵夫人,竟然也有变卖家财,奔赴千万里,状告当朝状元郎的勇气啊。
当晚,我睡了个好觉。
陈家却闹了个鸡犬不宁。
听说敬茶当日,陈世达的母亲非要柳儿学规矩,柳儿啪叽,晕倒了。
陈世达头一次反抗寡母,说柳儿体弱,大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受不了母亲的苛责。
我晃了晃神,想到上辈子自己刚进门的那一年,那时候我在屋檐下跪了一整天,希望他能为我说句话。
可他却说,寡母不容易,不要耍我的大小姐脾气。
原来,他也知道这是苛责啊。
想到那狠毒无耻愚蠢的老太婆,我心里一阵犯呕。
柳儿可不是那时候傻乎乎的我,可以任人欺辱。
接下来可有好戏看咯。
7
果然,没几天,就听说陈世达的母亲把柳儿绑了,扔在柴房杀性子。
柳儿撑着一口气逃出来,最后晕倒在陈世达的书院外,大喊夫君救我。
寡母凶神恶煞地追过来,让书院的人看了个好大的热闹。
听说后来,书院夫子呵斥他治家不严,结果以讹传讹,变成了说他们家谋夺新妇嫁妆,虐待新娘子。
柳儿果然也是好样的,一回家就跪在陈世达面前哭,哭自己不该逃跑,害得夫君丢了面子,被婆母殴打忍一忍也无妨,现在可怎么办。
却又故意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身体。
陈世达又气又心疼,狠狠地发了通脾气,让他母亲别再作妖。
结果老太婆当晚就抱着他爹的牌位,撒泼打滚地哭诉自己一生不如意。
大晚上的哭声震天,成了街坊邻里的笑话。
我默默嗑着瓜子看笑话。
甚至反手资助了书院的十个书生,又停了之前给陈世达的那些进项。
都这样了,我怎么能不给他雪上加霜呢?
8
听从书院回来的丫鬟说,陈世达第二天头昏脑涨到书院时,同窗皆弃他而去。
在发现自己的昼食变成了粗茶淡饭时,他直接大怒,骂道:
“下贱的东西,你也来欺负我?竟然敢以次充好!”
而打饭的长工只是斜着眼睛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
说道:“哟,陈秀才还当自己是人家路家大小姐的贵婿呢?”
陈仕达面色涨红,怒气冲冲上来,就要揪起长工的衣领。
“你们将我的饭食以次充好,往日明明都是三荤两素,今天却只给我一碗疙瘩汤,还在这里冷嘲热讽!”
“走,与我去见书院的夫子!”
说到一半儿,陈世达忽然被长工一把推到了地上。
周围的书生也放下饭碗,向他们看了过来。
“大家快来看看,这个陈秀才好不讲理,往日人家路大小姐为他预付银两,他的饭食自然比大家都要好上几倍。”
“如今他忘恩负义娶了别人,陆大小姐停了他的银子,他竟然还敢有怨言?”
“看来陈秀才是吃软饭,吃上瘾了!”
长工鄙夷地在他旁边吐了口口水。
“如此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秀才公,真是丢读书人脸。”
陈仕达面色煞白,呆坐在了原地。
一时间周围人的眼光如利剑一般,扎在他身上。
“不是清高吗,不是看不起人家路大小姐的钱财吗。没有人家路大小姐的钱,你哪来书院的舒服日子?”
被众人围着挤兑的陈世达,竟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的屋舍也由甲等变为了最寒酸的乙等。
而其他数十名书生,正兴高采烈地向甲等屋舍搬去,手里拿着最珍贵的文房墨宝。
“路大小姐资助了咱们书院数十名有学识的学子,银两已经付给了书院,从此我们一应费用都由路大小姐出。”
“路大小姐真是高贵温柔,知书达理,我等必将肝脑涂地,绝不会像有些负心人!”
9
这些年来我对陈世达有求必应,最好的文房四宝,最好的衣衫配饰,最好的食宿,最好的老师,最好的书院,通通有人为他送来。
他逐渐被捧得以为自己也是个公子哥了,与那些地里的泥腿子和寒酸的书院同门自认不同。
得意忘形之下,愈发对我不耐烦,觉得我胸无点墨,粗鲁不堪,只有一身铜臭味。
可如今,我不过是撤回了给他的银子,他便已经受不了了。
而那些书生如今所拥有的,原本应该都是他的。
是他自己丢掉了这一切。
再次听到陈家的笑话时,我与母亲正在盘账。
母亲虽不懂,为何我执意要她变卖家产去外地避祸。
却也被我所描述的江南盛景折服,愿意和我一起去江南养老。
我本无心再去关注那两人,可那两人的事情却闹得越来越大。
听说陈世达在书院时,柳儿在家中大手大脚,将他与母亲这些年来攒的家财挥霍一空。
还听说柳儿被一个公子哥看上了,日日骚扰,陈世达去找那公子哥算账,结果却被打断了腿。
如今都是柳儿与寡母照顾他。
我着实没想到,上一世那两人恩爱到那样的地步,这一世居然能闹成这样。
10
我让刘婆子帮我盯着八卦。
果不其然,不过两天,那家就出了婆婆偷新妇镯子的笑话。
镯子是我母亲曾经赠给柳儿的,金镶玉,能换不少银两。
陈世达的寡母向来泼辣粗蛮,不讲理,她指责柳儿黑心烂肺,相公病了竟然不愿意拿出银子来。
刘婆子眉飞色舞,字里行间全是鄙夷。
“说来可笑,没钱娶什么夫人,没听过哪家是要儿媳妇拿嫁妆养人的!那娘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立刻假做要报官,逼得那老泼妇把镯子交了出来,真是看了好大一场戏。”
后来,柳儿泫然落泪,对着陈世达表忠心,又主动交出自己所有的嫁妆。
陈世达自视清高,没收下,但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从寡母手里要过来家里仅剩的积蓄,交给了柳儿。
听到这儿,我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这一家子,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昨夜,我又做了噩梦。
梦里,那个面目狰狞的老婆子坐在家门口,嘴唇上下翻飞,说娶回家一个丧门星,放眼望去哪家新妇跟我一样骄纵。
又在我房里挑挑拣拣,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说什么嫁到了我家,嫁妆当然也是我家的。
我儿一个秀才公娶了你这个商户之女,真是吃了天大的亏。
我的心渐渐发紧。
老婆子蛮不讲理让我哑巴吃黄连的阴影笼罩在我心头。
每每夜半噩梦,都会梦到冰冷的水,耳边是她大声地呵骂。
回过神,我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没用的,猪油蒙了心的,废物东西。
闭上眼,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我不想再沾染那家人。
我知道他们将来会有大造化,我没办法与他们抗衡。
但没我带着大笔家财资助他们,我不信他们还能这样顺利。
11
没想到柳儿与陈家,这么快就又出了新的幺蛾子。
官府来人到府上缉拿母亲时,我尚在外盘账,未归。
小丫头慌里慌张地哭着,哭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用力握住她的手,我厉声呵斥道:“不许哭!给我仔细说清楚!官府怎么就来拿人了?”
小丫头抽抽噎噎地说,是柳儿小姐和姑爷将夫人告上了官府,说夫人侵吞她家人留给她的财产。
我手脚冰凉,心里却似有一团火在烧。
上一世,明明没有这出。
我全身像被卸了力气,直接瘫坐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地突突突。
商户。
商户。
商户。
前世的指责又纷至沓来。
我们府上是女子当家,本来就群狼环伺,再加上士农工商,商人总是被看不起的。
更可怕的是,如今的县太爷,极其厌恶商户。
我想要爬起来,手脚却一阵阵地发软。
母亲,母亲,我该怎么救你。
12
官府断案时,陈世达携同柳儿姗姗来迟。
听说,他的寡母无意中摔伤,从此只能卧病在床。
若在平时,我定要拍手叫好。
如今却无心管这些。
我在堂下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母亲被带上来,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微笑。
我捂住唇,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还好,还好,母亲看起来只是憔悴了些,并不像受过折磨的样子。
幸好,县令虽然是个古板的读书人,却并不狠毒。
惊堂木一拍,堂下一片寂静。
我旁观半晌,才知道那两个白眼狼竟然状告母亲,侵吞柳儿家产!
我气得差点原地笑出声。
好一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柳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隔空与我对视。
我想起那时候年幼的她跪倒在母亲车旁,像一只可怜的小兽。
母亲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把她领回了家。
母亲说,珠珠,娘看到她总是想到你,做娘的,没办法看着与自己孩儿一样的孩子受苦。
我想她就算再恶毒,面对母亲的慈母心肠,也该有几分愧疚。
可她竟然看着我,泪盈于睫,说道:
“姐姐,对不起,我并不是要争财产,我只是想看看爹娘给我的东西……”
她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百姓开始一边倒地骂母亲。
我听着为富不仁之类的话响起。
听到有人说母亲果然做商最奸。
听到有人骂母亲不得好死。
我闭上眼睛,想到母亲说:珠珠,百姓愚鲁,最易操控。
睁开眼,火气消失。
我挑衅地看着她,用嘴型说“贱人”。
柳儿面色一变,显出几分阴毒来。
我挑眉回望,空气中火星四射。
——即便没有你帮我,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相信我,娘亲。
13
所谓的证据呈上来时,周围一片哗然,骂声更大,母亲的头也更低了。
我看着柳儿声泪俱下,控诉她爹娘是怎样将她托付给我的母亲的。
我看着柳儿唱念做打,拿出契约证明,说求大人给个公道。
我看着柳儿几欲昏倒,陈世达将她扶起,脸上满是疼惜。
我看着那张契约,颜色泛黄,字体熟悉,还盖了章。
不用说,这公章自然是柳儿从母亲房中偷出来的。
我忍不住大声为他们鼓掌,赞叹他们二人可真是夫妻情深。
陈世达说:“我们夫妻一体,柳儿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我微笑。
你们最好是。
县太爷再拍惊堂木,问堂下妇人是否认罪。
人群中有人向我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拿到了为母亲证明清白的证据。
于是我站了出来,大声说道:“且慢!”
衙役上前拦我,我问县令,诬告何罪?
县令答,五十大板。
我请出一个老太婆,鹤发鸡皮却犹有风韵。
老太婆说她亦有人证物证,人证是她与一干姐妹,她们多年前曾买下柳儿做雏妓,但后来不慎让她逃跑,物证则是一纸卖身契。
我又拿出母亲的印章。
契纸上是母亲的字迹,颜色泛黄也的确老旧,可母亲六年前换了印章,柳儿却是十年前被母亲收养的。
所以我再问柳儿,为何十年前的契约,盖的却是母亲六年前的新印章?
柳儿哑口无言。
县太爷面色冷酷,问他二人到底谁是主使?
柳儿慌乱地看向陈世达。
陈世达飞速摇头,狰狞地说:“是她!是她!我是被蒙蔽的!是这个毒妇蒙蔽了我!”
柳儿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出的主意,明明是你仿写了江夫人的字!”
母亲闭上了眼睛。
没有像十年前一般,扶起她。
我搀着母亲离开,不再看她。
后面传来柳儿的惨叫声。
14
母亲休养了半月才能出门,而我已将一切打理妥当,准备带母亲前往江南。
值得庆贺的是,陈家现在一片混乱。
陈世达并没有像前世一般,顺利得到功名反而传来了落榜的消息。
寡母整日谩骂不停。
柳儿被打了五十大板,也需要雇人照顾。
母亲解气地说,恶人自有天收。
我却知道,不是的。
过不了多久,京城便会来人。
届时,陈世达功名到手,柳儿被认为郡主。
陈家从此飞黄腾达,一生无忧。
可我没想到,这天竟会来得这样快。
我与母亲分明还有三日便要启程,我们府上却来了大人物。
年轻的男子贵气逼人,县令在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进来,母亲慌忙迎接。
年轻男子称当今太后为——姑姑。
旁边的嬷嬷满脸刻薄,将母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问道:“便是你这下贱的商妇,让我们郡主受尽苦楚?”
年轻男子皱眉,明显并不赞同她的说法,但仍然保持了沉默。
程隽,当今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哥,本朝最年轻有为的将军。
上一世,便是他找到了柳儿,也是他带着柳儿回到了皇宫。
我与母亲默默地站着,不敢说话。
母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知道,母亲怕了,可她还是将我护在了身后。
我们都以为程隽要为柳儿来报复我们。
没想到,他只是转身看向县令,问道:“他们可曾为非作歹?”
县令回,不曾。
“那便在他们府上休养几日,等郡主身体康复,再行启程。”
程隽低声吩咐着。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柳儿与陈世达跟在他们身后,神色分外小人得志。
15
母亲温声让下人去为他们收拾房间,嬷嬷冷哼一声。
程隽说不得无礼,嬷嬷方才收敛,低头称是。
日子不会太平的。
但我与母亲并没有犯过错。
况且这位程小将军,是个聪明人。
所以尽管母亲日夜惶恐,我也仍然自顾自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在此期间,柳儿也曾试图找我和母亲的茬儿。
不是说我们安排的房间不够好,蔑视皇亲国戚,就是说我与母亲曾虐待她,要我们下跪赎罪。
但每次,程小将军总会及时赶来,将我们救下。
柳儿曾阴测测地说,要我与陈家不得好死。
哈哈哈。
要我不得好死我理解,要陈家不得好死倒真是有点意思了。
我也俯身告诉她:
堂堂郡主,不思感恩,抢人夫婿,诬告养母。
如此道德败坏之人,真能顺利回到宫中吗?
即便回去,又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她气急败坏地离开,月影下,我知道小将军在悠悠地看着这一切。
三天前,母亲陪我散步,为我唱了一首小曲儿,小将军听后面色大变。
那一日,我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
16
柳儿回京那日,程小将军突然说:“公主走失时,身上有个形状奇特的玉佩,或许郡主有无在母亲那里见过?”
旁边的嬷嬷期待地看着柳儿。
那一刻,柳儿面色难堪,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从小与家人失散,并无。”
嬷嬷看起来有些伤心,但也很快释然了。
“郡主那么小就和公主失散了,没有玉佩傍身也正常。”
“没关系,太后见了您这么懂事的外孙女,也会开心的。”
柳儿垂眼,轻声说是,便起身欲走。
程隽却没有动,而是抬眼看向了我。
我故意推了母亲一把,将她从未离身的玉佩碰掉在地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一块形状奇特的玉佩。
如我所愿,众人僵立在原地。
嬷嬷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流下一行浑浊的泪。
“您……”
嬷嬷全身发抖。
而我吐出一口气,歪头看着柳儿。
她不可置信地上前,紧紧扒住嬷嬷的袖口。
“我,我才是公主的女儿,我母亲才是公主……嬷嬷”
“你住嘴!你说!那首曲子你是不是从我们小殿下这里偷去的!”
嬷嬷恶狠狠地瞪着柳儿,凶得像要吃人。
我并未怨怪过这位嬷嬷。
从她的字里行间,我听得出她对那位遗失的公主小殿下疼爱颇深。
如今发现自己居然认错了人,简直恨不得把柳儿吞吃入腹。
程小将军沉静地望向我,我也微笑回望,他眨眨眼,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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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随从与宫人将一干人等拖了下去。
程将军此时此刻才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弯下腰,拜向母亲,扬声道:“恭迎公主回宫。”
后来他告诉我,他顺着当年的踪迹一路查向我们这个小地方。
最后线索指向了我们府上,而我们府上恰好有一位孤女。
他与嬷嬷前去查证时,这姑娘又正好会唱太后当年为公主唱过的安眠曲。
听说了柳儿的坎坷遭遇,嬷嬷早就心疼得不行。
一口认定这姑娘一定是小殿下的女儿。
听柳儿说她的母亲当年的确看起来非富即贵,只是不久二人就失散了,嬷嬷更是抱着柳儿大哭了一场。
程隽说他观柳儿行事,虽觉她颇有几分虚伪,却想或许是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品行难免不佳。
直到见了我的母亲,惊觉颇像年轻时候的姑姑。
桩桩件件,让他疑心大起,最终决定在启程前夕发难。
他向母亲道歉,说差点害得母亲与太后骨肉分离,认一个奸人为公主的女儿。
母亲却泪水涟涟。
能与亲人相聚,已是上天赐福了。
程隽也曾问我们,可要陈家人付出代价。
我与母亲都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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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后来,柳儿回了陈家,却差点被卖去花街柳巷。
柳儿抵死不从,闹了几番,被陈世达的寡母下了药,终生不能有孕。
又有一日,她放了把火,与陈家人同归于尽了。
母亲回宫后,太后与皇上为她建了公主府,流水的礼物送进府里。
前日上街,我们看到个熟悉的人影。
男人满脸伤疤,痴痴傻傻,逢人便说,他是郡主夫婿,是当朝状元。
正是陈世达。
不知为何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恍恍惚惚看着,一时有些感慨。
突然,他猛地冲了过来,神色狂热:“珠珠!珠珠!是我啊!”
结果很快,便被皇帝舅舅派给我们的侍卫拖了下去,打了个半死。
回府后,母亲正等着我。
阳光洒在她肩头,无限温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