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摄于大巴扎
七月的乌鲁木齐,宛如被暑热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整个城市紧紧束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热,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蒸笼,让人难以喘息。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如同一条刚从烈日下挣扎上岸的鱼,急切地逃向那间略显陈旧的居所。一踏入家门,我便径直走向角落里那台旧电风扇,它满身岁月的痕迹,底座上布满了锈斑,扇叶边缘泛黄且略显变形,宛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默默见证着时光的流转。我轻轻按下开关,伴随着转轴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仿佛老者沉重的喘息,扇叶在片刻的迟疑后,缓缓转动起来,送出缕缕虽不强劲却满载回忆的凉风。

拍摄于新疆吐鲁番
我蜷缩在兵团家属院那老旧的弹簧床上,手机里循环播放着火焰山的风声,作为助眠的旋律。膝盖不自觉地抵住冰凉的墙砖,这是乌鲁木齐七月特有的降温方式,一种独特的仪式。回想起那年深秋,大白在人民公园的白蜡树下,曾这样说过:“你们新疆的雨啊,就像我老家张掖的沙尘暴,总是那么突如其来,不讲丝毫道理。”
我对雨的最初认知,源自八钢老宅的天井。那里,三间红砖房围着一个巴掌大的院落,铸铁雕花门上的孔雀纹总是被父亲用挂锁紧紧扣住。西北的日照太过强烈,我只能蹲在门槛前,透过锁孔看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被切割成菱形的世界:运煤车卷起的沙尘、巷口馕坑冒出的热浪,还有那不时造访的雨。新疆的雨,是大自然赐予的诗意精灵,它带着戈壁独有的韵味,那韵味中融合了泥土的质朴、盐碱地的沧桑以及草原的清新。
有时,雨如丝如缕,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大地,落在脸上,仿佛轻柔的手指在抚摸,带来一丝丝凉意;有时,雨又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下,豆大的雨滴砸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让人心生敬畏又兴奋不已。那细密的雨丝,轻盈地飘落,像牛毛,像花针,在晒得发白的盐碱地上,晕染出一片片湿润的印记,宛如水墨在宣纸上缓缓洇开。又或是那带着戈壁暴脾气的雨,豆大的雨滴狠狠地砸向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奏响一曲激昂的交响乐。水花似晶莹的玉珠,跳跃着、飞溅着,诉说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厚谊。
我会给每一个水泡编上号码,看着它们顺着砖缝流向天井角落的坎儿井暗渠。最执着的那个水泡能漂整整四十分钟,刚好是父亲从焦化厂下班骑自行车到家的时间。十二岁那年,我们搬进了六道湾的筒子楼,我的观雨台变成了外凸式的防盗栏。那个生铁焊成的笼子刚好能容下少年的身躯,顶部的波纹铁皮被雨点击打时,会发出冬不拉般的颤音。我常常光脚悬坐在五楼的边缘,任由雨水顺着脚踝渗进翻毛皮鞋里。那双浸透雨水的劳保鞋,后来载着我横穿南梁坡的积水区时,碾过了大白遗落的数学试卷。

拍摄于新疆吐鲁番
那时的雨,如同一场梦幻的演出。雨幕如纱,将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雨滴在铁皮上敲打出清脆的节奏,和着风声,宛如天籁。远处的楼宇、街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海市蜃楼般缥缈。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雨水的清新,交织成一首醉人的诗,让人心旷神怡。
2004年的暴雨季,乌鲁木齐仿佛被天河之水倾泻而下。友谊医院门前,积水肆虐,早已漫过了马路牙子。我奋力推着那辆陪伴我多年的永久二八大杠,在汹涌的洪流中艰难前行。前方推着凤凰车的她,那熟悉的背影突然转身,湿漉漉的麻花辫如同灵动的水草般甩动,她扯着嗓子喊道:“咱甘肃人啥时候怕过水?可你咋就老爱踩我脚后跟呢?”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清晰而亲切。她校服背后洇开的水渍,像极了祁连山巅的雪线,洁白而纯净。
雨,如同瀑布般倾盆而下,似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积水在路面上翻涌,形成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杂物,一路向前奔腾。雨水打湿了衣衫,却浇不灭心中的热情。在这风雨中,我们一同前行,留下了青春的足迹和欢声笑语。
大学时,我考去了西安。在碾子沟车站,我听到了刀郎的新歌:“那天也下着小雨/雨中的你是那样美丽/尽管天上的小雨一点一点滴/空气中飘荡着你那芬芳的气息。”月台上的大白突然塞给我一个裹着油纸包的烤包子,说:“西安的雨凉,胃里得存点火星。”列车启动时,油渍在玻璃窗上晕开,仿佛勾勒出了博格达峰的轮廓。车窗外,细雨如织,那雨丝悠悠地飘落,在车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水痕,如同蜿蜒的脉络,记录着离别的思绪。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诉说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重逢是在河南路夜市。暴雨突至,我们挤在面肺子摊的塑料棚下,她发梢滴着水,笑着说:“为什么管我一个甘肃妹子叫大白?”霓虹灯穿透雨幕,在她的眼底流转,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回答说:“武威的白牦牛见过吧?认准的路,冰雹砸头都要走到底。”此时的雨,如同激情四溢的舞者,在天地间肆意挥洒。豆大的雨点砸在棚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生命的鼓点,在为我们奏响重逢的乐章。
雨幕中,城市的灯光闪烁,如同梦幻的星辰。我们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回忆着往昔的点点滴滴,畅谈着未来的美好憧憬。此刻,国际大巴扎的喧嚣被雨声过滤得格外宁静,我盯着手机对话框里她刚发的照片:张掖丹霞山下的彩虹中,站着一位身着艾德莱斯绸裙的姑娘,美丽而动人。我手中的防风打火机在掌心转了七圈,最终只回复了半句:“你送的烤包子模样的雨云,正在红山塔顶上静静守候……”

拍摄于乌鲁木齐大巴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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