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由于民国档案资料逐渐解封,历史爱恨情仇逐渐化解,人们又想起杜月笙来了。 觉得杜月笙虽和许多栉风沐雨一路走来的老辈人一样,出身贫寒,早年落魄,也曾有过连旧时代都属于见不得人的劣迹。 但其发达后则表现出卓尔不群的新格局,创办实业,救灾济贫,抗战时奔走呼号,锄奸报国,立下汗马功劳。
01
担当红十字会职衔长达15年
是的,发达后的杜氏虽富可敌国,但没有将钱存入外国银行。 他虽在黑道上权势倾天,但没有得意忘形欺压平民...... 若把他和当今满口仁义道德,满肚皮男盗女娼的贪鄙之徒相比较,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尤其是在不期而遇的地震、旱涝灾难面前,倘若杜月笙在世,多半会以他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名义,呼吁乡帮,奔走解囊,鼎力赈灾......
印有杜月笙签印的中华民国红十字会特别会员证书。
杜月笙任职红十字会期间,曾设立了很多医院,如宁波时疫医院、仁济医院,救助伤病者不知凡几。
在战时举行的大型征募运动中,杜月笙也事必躬亲,不辞劳苦。 1942 年,他筹建重庆医院,设置病床300 张,各科设备齐全,“为战时后方医院之冠”。 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返回上海,督促上海红十字会复员工作。 民国年间,杜月笙担任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一职长达15年。
02
体面、情面与场面,面面俱到
纵观当今媒体上谈得最多的,是杜月笙和孟小冬的爱情故事,和他的三碗面的箴言。 他常说:人生最要紧的是:“三碗面——体面、情面、场面。 ”
笔者也来凑合,先从他和孟小冬的故事说起。
杜月笙爱好听书和京剧,他常向人说,只有读过四个月的书塾,识字不多,知识都是从听书和看戏得来的。
当年孟小冬名满天下,有冬皇之称。 杜月笙虽心仪孟小冬,但无非分之想。 因为彼时孟小冬与梅兰芳在热恋中,杜断断没有横刀夺爱的魄力。 后来梅孟劳燕分飞,孟小冬一时失落,跌落人生低谷,经他的小姐妹,杜月笙的二夫人姚玉兰女士的说项,遂去杜府寄身。
一九四九年初,“子弟兵”逼进上海,地下党通过各种渠道,劝杜月笙留下和共产党合作。 同时,国民党方面也派人催杜月笙赶紧离沪。 曾留学苏俄,回国后拜倒在杜月笙门下,时任军统上海站站长的王新衡对杜月笙说:“别人可以不走,你是非走不可的! ”
杜月笙告诉他:“黄炎培来过三次,邀我在一个秘密地点,跟周恩来碰一次头,我怕不妥,他说决不碍事,只是见一次面而已,并不讨论任何问题。 我已经拒绝了。 ”
一九四九年五月一日,那时杜月笙的气喘病已经很严重。 他在手下人的簇拥下,抱病搭上荷兰渣华公司的“宝树云”号轮船去香港。
因为逃难人多,船票极其紧俏,杜府买到的客舱都是分散的。 杜月笙、姚玉兰和孟小冬三人,只买到一张有两张床的头等舱,外加一张三等舱床位。 杜月笙独居一床,姚玉兰和孟小冬则轮流服侍,换班后回三等舱床位休息。
杜月笙抵香港后,住进坚尼台十八号的一幢大楼里,卧床不起。 一九五零年,香港局势非常动荡,杜月笙决意全家移民法国,在统计人口时,需要二十七本护照。 这时冷不防孟小冬说了一句:“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 ”
一九四九年驶离上海码头的“宝树云”号轮船。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月笙明白了孟小冬的意思。 他不顾一切阻扰和困惑,决定和孟小冬举行婚礼,给她一个名分。 旋即杜吩咐万墨林,去九龙饭店,请该店的大厨带领全班厨师,来坚尼台十八号烹制最好的酒席。
03
“妈咪”摔琴谢知音
婚宴那天,宾客如云,十余桌酒席,杜府的楼层摆不下,临时借了楼上陆根泉的客厅(陆根泉是上海陆根记营造厂的东主,上海的西藏路桥和乌镇路桥,以及沿苏州河旁的许多仓库,都是他们公司建造的,子弟兵进攻上海,四郊的钢筋水泥碉堡,也由汤恩伯交他公司建造)。 杜月笙带病陪客,仪式十分隆重,杜家子女一律跪拜磕头,称孟小冬为“妈咪”。 孟小冬也给每个晚辈礼物,女儿、媳妇每人一只手表; 儿子女婿则一人一套西装。
杜月笙生命的后期,一直由姚玉兰和孟小冬服侍。 病中的杜月笙,对孟小冬的体贴,心中总感一丝愧怍,认为孟小冬给他的甚多,而自己的回报甚少。 他降尊纡贵,仿照小辈的口吻,温柔地喊孟小冬为“妈咪”。
孟小冬年轻时代留影。
杜月笙与“妈咪”孟小冬合影。
据陪伴他的学生陆京士回忆,在他临终的前一天,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手巾包,交给陆京士道:“这里是七千美金,你替我分一分。 ”
陆京士问:“分给啥人呢? ”
他叹道:“说起来,妈咪最苦,再末,三楼手里也是没有铜钿咯。 “三楼指原配孙氏和长子杜维藩。
陆京士按照他的意思,将这笔钱分给孟小冬三千,孙氏和杜维藩各两千。
杜月笙怜惜孟小冬,病重期间,他关照万墨林和顾嘉棠等门生:“妈咪最苦,没有孩子,我走后,你们经常要去探望她! “在香港期间,万墨林和顾嘉棠几乎每周去孟小冬家,有时带了琴师去为她伴奏录音。
前年我去台北,金祖武兄送我一张孟小冬女士在港台清唱的录音碟片,弥足珍贵。
金祖武兄,是金廷荪先生的嫡孙,杜月笙先生女儿杜美霞的哲嗣,是杜金两家的嫡亲传人。
孟小冬一九六七年回台湾定居后,一直由杜美霞女士照应,祖武兄相随膝下,亲聆谣欬,他发起的“孟小冬女士国剧基金会”,在台湾平剧界很有影响,经常有活动。
孟小冬的最后一次清唱,是唱给张大千听的。 张大千送她四张六尺墨荷,作为还礼,这一屏墨荷现归香港美术馆收藏,前几年我还去拜看过。
杜月笙对孟小冬怜香惜玉,孟小冬对杜月笙也一往情深,杜月笙过世后,她就此告别舞台,不再演出,续了一段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韵事。
04
云淡风轻走完不一样的人生
杜月笙在民国时期的老上海,靠自己的努力站稳了脚跟。 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上自己的老路,所以,他非常重视对孩子的教育。
杜的八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庭院深深的杜宅从未传出过兄弟失和,姑嫂斗法之类负面讯息。
但命运是无常的。
1951年的一天,杜月生在香港卧病在床,他清楚自己时间不多了。 差人从香港汇丰银行拿来一个包。
当他女儿打开时,看到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借据,少的有5000美元的面值,最多的面值是500只俗称“大黄鱼”的黄金借条。
看看签名,这些曾经都是向杜月笙借钱的前军政要员。
杜月笙当着闺女的面,一个接一个地拿出来,看完一个撕一个,闺女很疑惑,问为什么这么做?
杜月笙则说:我死之后,你们不得追讨余债。 其实老杜心里很清楚,即使他拿着这些借据,也不可能拿回钱。 相反,如果把这些借据交给孩子,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杜氏后裔在家族祠堂前留影。
杜月笙倚正是倚仗其所谓的“三碗面”,非但没有为自己和家庭带来烦恼,而且在波谲云诡的江湖,处处表现出游刃有余的从容与淡定,云淡风轻地走完决不简单的一生。 可见其深得体面、情面、场面之三昧。
体面,讲的是做事要明白自己的能力,哪些事有能力做,哪些事没有能力做。 胸中没点墨,就不要乱吹自己读过多少中外名著,否则就失去体面。
杜月笙常向人说,自己只读过四个月书塾,自知胸中没有墨水,便虚心学习,请名儒讲学,请秘书读报,谦恭好学,事业有成后,脱下短打,改穿长衫,待人彬彬有礼。
先师曾告诉我,他在上海交通银行任职时,见过一次杜月笙。
那是行长李道南要去南京向财政部长孔祥熙述职,招先师去他办公室谈事,正巧杜月笙来访。 杜知道李道南要去南京见孔祥熙,来托他带信。
先师说杜月笙出言文雅,谦恭有礼,毫无江湖气。
情面,是指做事要给人面子,那怕施人钱财,也要做得得当,不能叫人难堪。 据说杜月笙仰慕章太炎的学问和人品。 但章太炎是鲁迅和钱玄同的老师,是一个以狂狷出名的大儒,人称“章疯子”。
当年袁世凯称帝,为拉拢章太炎,给了他不少大洋,还赏了一枚中华民国大勋章。 可章疯子不买账,把大勋章当作扇坠,摇着扇把在中南海门口,大骂袁世凯倒行逆施,复辟称帝。
杜月笙想要结交,哪敢攀附。 一次章太炎的姪子,在法租界和一位大人物发生房产纠纷,陷入僵局。 章太炎颇为头疼。
有人说,法租界的事只有杜月笙能摆平,提议他去找杜月笙试试。 他便写了一封信,杜月笙接到信后,亲自出马,随即就把事情解决了,并亲自去苏州,登门拜访章太炎。 叙述经过,交谈之下,章太炎没想到这个黑道大佬的杜月笙,竟是如此温文尔雅,谦恭有礼,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契。
杜月笙看章太炎境况不佳,临别时悄悄在茶杯下压了一张两千银元的庄票。 这举止,既不有损章太炎的颜色,又和他建立了情谊,这用广东话说,怎是“识做”了得。
场面,杜月笙出手阔绰,做事情喜欢摆场面。 他一生中摆的最大一次场面,要数“杜公祠落成典礼”。 这般豪举,在上海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05
高桥“走出来的少年郎
杜月笙三岁丧母,五岁丧父,八岁时后母出走,靠外婆抚养。 十三岁误入赌场,十五岁那年,因赌输,拟卖祖屋,被娘舅痛打一顿,为乡人子弟戒。 就此颜色尽失,无脸见人,打算离家出走。
外婆怕他生出不测,托人写了一封信,推荐他到上海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
离乡的那天,小脚外婆,一路送行,到十里路外的八字桥时,祖孙两人抱头痛哭。 他遥望故土,对外婆发誓:“外婆,高桥家乡人人看不起我,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家风光! 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发誓永不踏上这块血土! ”
二十九年后,四十四岁的杜月笙,不忘当年的血誓,就在当年落魄时想卖掉,而被娘舅痛打的那块祖屋地基上,买下了周围五十多亩的土地,盖起了一座辉煌的“杜家祠堂”。
一九三一年六月九日上午,外滩海关大楼敲出九句钟声后,大楼两旁的礼炮打了二十四响,杜氏杜祠落成典礼开始。 几万人的仪仗队由六个大队组成,为首的是蒋介石送的《孝思不匮》匾额。 其后国民党要员送的牌匾,列成一整长队,浩浩荡荡绕过租借,乘船经黄浦江到高桥。
彼时,高桥码头上搭起座五丈高的彩色牌楼,新建的杜高路上,车水马龙,直达陆家堰的杜家祠堂。 “民国政府的军政显要,几乎全来祝贺,京剧界的”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惠生、尚小云,以及”四大须生“余叔岩、谭富英、言菊朋、马连良荟萃一堂; 流水筵席连开三天,客人随到随吃,前往浦东观礼的普通客人,只要说是去杜家祠堂的,黄包车直接拉去,车费全由杜府支付。
更为破例的是,法租界当局还破天荒地允许,由华人陆、海、公安部队组成的仪仗队开进租界,还派出了一百多名武装巡捕维持秩序。
章太炎特地譔写了一篇《高桥杜氏祠堂记》,引经据典,把杜氏十八代祖宗颂赞一番; 章士钊帮忙写请帖,杨度负责招呼客人,可谓群儒毕至,鱼龙咸集...... 成为上海开埠以来最隆重的庆典。 有报纸载文说:“恐怕连当年的慈禧老佛爷万寿也难以比赢。 ”
1931年6月9日,杜月笙举行家祠落成典礼,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行文至此,不由想到,一个草芥出身的杜月笙为什么能在短短的二十九年间,呼风唤雨,受到前清遗老、党政达官、中外权贵...... 甚至斗米小民的欢迎呢?
介绍完了杜月笙和孟小冬的爱情,和三碗面的故事,再补述一段没有记载的杜氏家训:
却说前日金祖武兄从台北发来一段《杜月笙的代价》的视屏,其中述及抗战胜利后,杜月笙想当上海市长的情节。
前些年大陆的电视剧中也常有提及,说他抗战胜利回沪后,与吴绍澍争做上海市长,结果蒋介石没同意,失落之下,杜月笙叹息:“我是蒋介石的一把夜壶,应急的时候用一下,用完了就藏入床底下,见不得人。 ”
大陆撰写历史人物的文章,遵循政治第一,为我所用的原则,层层审查,个中曲笔甚多,信凭全无是处。 “夜壶论”恐是曲笔。
金祖武兄在视屏后留言:“杜从未想当官,更没有所谓的抗战胜利后想做上海市长,杜家的庭训就是杜家人不做官,他跟妈妈舅舅们都说过,当了官就没法做人了。 ”
“当了官就没法做人了——
纵观杜氏后人,遵循庭训,皆从商、从艺、从收藏...... 无一人当官。
“当了官就没法做人了” 真是哲人之言——
当了官,动则要讲规矩,不能口无遮拦闲言碎语,小心翼翼,怕被招来无妄之灾......
当了官,坐在司令台上,尿急不敢随意如厕,怕被记者拍到......
当了官,在女士面前不能乱爆粗口,要故作优雅......
当了官,不能下街巷三流酒肆,饕餮美食......
当官,尤其不能当目中无人的官,当了便自认高人一等,面目铁板,出言无味,装腔作势,牛皮哄哄。
二〇二〇年七月二十五日于食薇斋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