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璐
1996年,为庆祝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年,关锦鹏拍了一部纪录片,请来两岸三地在世的华语顶尖导演、演员、影评人,用一个“男生女相”的话题,串联起中国电影百年光影。这被认为是关锦鹏的出柜之作,而关锦鹏本人,从出道至今,一直是以“最懂女人心”活跃在台前幕后。“最懂女人心”所言不虚,十四岁丧父后,关锦鹏作为长子,理所当然的成了父亲的替代品,享受父亲的特权。为了他念书,姐姐妹妹相继辍学,跟着母亲一起做工,可以说他成长的半边天,是女人用阴柔和坚韧搭起来的半边天。
这其间有太多她们自觉或不自觉的牺牲,为家庭,为责任,为角色。可是这一切值得吗?
关锦鹏青少年时期的特殊待遇,首先是由性别决定的。但长大之后他的性取向,似乎让家里人的努力、牺牲,毁于一旦。反观《男生女相》片尾,被问及如何看待关锦鹏同性恋,关母靠坐在窗前,含泪带笑地说出“很平常的,现在的社会,有什么所谓”。
真的没关系吗?还是说,这一生,已经习惯了种种无奈,种种付出后的不可控,习惯了失落,并且习惯去接受——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份含泪带笑,贯穿关锦鹏创作始末,可能是他对女人最初、最深的理解。
被关怀的女人
1999年,李宗盛给正在转型期的江蕙写了一首《晚婚》,宣布对婚姻和感情的执着求真。2019年《梦想的声音》中谭维维身披婚纱再唱《晚婚》,年代变了,人变了,歌里的意境也变了,破釜沉舟的少女心态不再。
“女人真聪明,一爱就笨”,一句出口,道尽关锦鹏故事里,从情窦初开一腔孤勇到千帆过境一身苍凉的本质。
《胭脂扣》中如花是这样,《长恨歌》里王琦瑶是这样,《红玫瑰白玫瑰》中娇蕊是这样,《阮玲玉》更是这样。她们是青楼头牌,上海小姐,留洋阔太,大明星,身披不同身份,逃不过一个共同性别身份。
在爱情发生的时候。往往女人会将情节诗化戏剧化,最终悲剧化。
现在大多人不太相信爱情这个东西的纯粹性了,所以纯粹的东西变成稀缺,变成奢侈品,关锦鹏的故事大都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穿旗袍的女人,平静生活下的暗流涌动。在遥遥相望的那个时空里,爱情的悲观性,女人的主动付出和被动伤害,并没有改变。
所以,最懂女人心,无疑是对女人报以最大的善意,体谅同情她的生活,明白她的情难自控,身不由己。就算做不到认同,也做到最大限度的理解。
关锦鹏镜头下的女性角色,不论是出轨的娇蕊,拜金的王琦瑶,优柔寡断的阮玲玉,各有各的硬伤,却各有各的可爱。
大概没有观众会因为娇蕊情不自禁不甘寂寞烈火一般燃烧自己的去爱振保,而诟病她身为有夫之妇行为不端;也不大有人指责孟烟鹂不懂风情冷漠无趣不知讨好男人。在关的叙事语言下,女性是赤裸裸的弱势群体,而这个男人披着人皮,做着人渣。
阮玲玉割舍不下青梅竹马张达民,又离不了唐季珊提供的依靠,落得身败名裂,三角恋情中几方暗恨滋生,懦弱的阮玲玉一辈子犹犹豫豫,人生唯一一次果断,用在自杀。但谁又会怪罪她的死呢?她的徘徊,她的为难,被放大在荧幕上,这场自杀,于是像男性世界强加给她的谋杀。
王琦瑶参加“上海小姐”选秀是个偶然,脱颖而出也是个偶然。她的原生家庭中父亲缺席,她一生经历男人如走马观花,却没有谁真正成为家人。她像是一个老上海的物件,被时代带到新中国,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被弄潮儿一把掐死。
这些女人,放在普世价值中,放在一般男性话语体系中,不过是不甘寂寞的浪荡女人遇到薄情负心汉,不过是被包养的女人继续包养自己的小情人,不过是爱慕虚荣的女人用青春换取生活,她们的黯然伤神和堕落死亡,不过一个个修不成正果的狗血爱情故事,谁有谁的活该,渣男贱女,谁都不值得同情。
关锦鹏不一样。
《男生女相》第一章“父亲的缺席”,关自述成长过程中父亲形象的模糊,对父亲的记忆停留在儿时带他去澡堂洗澡。于是,在后来的电影中,水汽氤氲的朦胧澡堂,成为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同样,父亲缺席的事实,也在他的电影中反复出现。
关锦鹏的电影中,家庭的重要构成符号是母亲,而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往往是一笔带过的,死去的,或者从未出现过。这些女人对家庭、对爱情的付出、耐心,往往不知疲倦,无怨无悔,近乎于痴,最终却难有好结果。
阮玲玉风光背后,担负着养孩子、养男人的生活重担,情感生活早就从蜜糖变成暴力。她被困住,根深蒂固的原因不过是作为一个女人,在感情面前过于软弱,没有一刀两断的果决。念旧是她最大的软肋,致她死亡。
于是这个现代语境中“玩弄”两个男人的准渣女,因为懦弱,变得可爱可理解。
王琦瑶与身俱来有一点小聪明,这点聪明克制,开始稍显平淡——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选秀的时候被身居高位的官员看中,顺水推舟毫无挣扎做了他的情妇,十八岁的,年轻的,被动承受的肉体,换来衣食无忧的生活。看似无法强求感情的生活,滋生出王琦瑶一生中,大概是最初、最深的爱情。
时局动荡,他失联后,她不得不走的时候,哭倒在地下,像条痛苦的蛇。从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变了的是外部的环境、穿着打扮。她像个老物件一样,并没有太多实质的改变。
一个不够洁身自好的女人,对自己人生的自由选择,造就她最终的结果,本来没什么好唏嘘,但一路走来,看多她一次次地希望归于失望,竟然同情起她死水一般孤寂的生命。
这是关锦鹏的厉害之处,所有“罪有应得”的人,都可饶恕。
所以,王娇蕊的寂寞芳心遇上佟振保的风流倜傥,水到渠成,一个背叛家庭,一个背叛朋友,干柴烈火,爱情烧完了,成了灰烬。这个女人可怜兮兮趴在病床前哭诉的时候,去责怪她自轻自贱,怕也成了恨铁不成钢的关怀。
被揶揄的男人
关锦鹏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对女人境遇的关怀,直白的体现在文本中。不止是恨铁不成钢的责备,还让她们用轻描淡写的方式,摧毁别人的意志。
十二少与如花情真意切爱了一场,拗不过门第观念,相约黄泉之下再续前缘。贪生怕死十二少没死,如花一人黄泉之下等待多年,万念俱灰心不死,返回地上找十二少。转眼已经八九十年代,小年轻谈恋爱再也不讲生死契阔。十二少也不是当年那个一掷千金的风流阔少,戏园日日场场上演人鬼悲欢离合,他苟且在这里看了一辈子的门。
若说,一个人心底最隐秘的尴尬是什么,莫过于,骄傲没经得起时间检验,给最不想看到的人,看到落魄生活。
还谈什么风花雪月啊。她早知他贪生怕死负心汉,只是当初,以为遇到一个灵魂共振。于是,他依旧在人间苟活,这一次,她决绝回到地下。拖沓的感情让人变成游走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感情覆灭以后,亏欠多的人留在人间做鬼,被亏欠的人会开始下一世人生。
这是关锦鹏给如花的反击,他不动声色,却从本质上,给一个女鬼,完整的人格。
同样,振保多骄傲啊,在国外睡洋妞,回国后睡留过洋的妞。在主人家屋檐下睡主人他老婆,并让她死心塌地爱上自己,转眼间女人粘人的本性出来了,他就倦了。搅得人家庭破散,自以为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
多年后他老了,在无聊的婚姻中得不到热气腾腾的生活感。婚姻是母亲选的,总归还是自己愿意才成的,以为娶到的是最适合的那个人,娶回来的却是无处发泄的种种怨气。有一天在公交上遇到年老色衰的王娇蕊。他以为痛哭的一定是她,没想到红玫瑰到站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像当日她求他时那样,涕泪横流。
或许当日她哭的,是真心错付的委屈难过。而他多年以后哭的,却是被生活磨碎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弥补的人格。
关锦鹏把时间赋予女人,却把残酷留给男人。
阮玲玉死时只留下一句话,“人言可畏”。大多人说她是被八卦报纸各路流言杀死的,有人说她怕背负荡妇的名声,畏罪自杀。一个已死之人选择结束生命的动机可能很复杂,年岁久远,不得而知。在关锦鹏的解读中,阮玲玉的死,是一种对男权、对社会的抗争。
王琦瑶一生经历的男人就多了,陷入的爱情也多了。一开始是不知从何而起,却疯狂生长的感情,是父亲式的依靠,仰望式的爱情。这时的男人在她生命中还是有绝对掌控权的,是高高在上的。高高在上意味着信息的不对等,意味着她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风光一时的李主任有风光结束的一天,金屋藏娇的王琦瑶有失去金屋的一天。
在王安忆的原著中,有一幕写王琦瑶等待李主任回家,说王琦瑶从不问李主任什么时候走,下次什么时候来。她一直用她的聪明,拼命克制自己去干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有一次实在闷得慌了,王琦瑶出门去逛街,回家时候,在胡同里看到疾驰而过的车子,是李主任的。从此,她再也不出门,生怕错过与他的每一次相遇。
由此可见,这个女人在感情里是极其卑微的。她不敢问。
新中国成立后,王琦瑶当了护士,自食其力,工作中遇到年轻帅气的公子哥康明逊,也是爱的轰轰烈烈,匆匆有了孩子。赶上国家大改,软弱的康明逊跟随父亲远走香港,留下王琦瑶自己处理肚里的孩子。
这次的恋爱好歹是平等的,分手那时,哭的是他,不是她。
后来,孩子长大了,远走高飞。王琦瑶作为曾经的“上海小姐”,成了年轻人聚会上复古的一种象征,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对解放前的上海有一种盲目的崇拜,风韵犹存的她对追求复古的年轻人有特殊的吸引力。
然而,这次看似她能主导的恋爱,还是碎了。王琦瑶死得猝不及防,与其说被他杀,不如说被命运最终扼住喉咙。
想想当年,李主任走的时候她哭了一场重新生活,康明逊走的时候,她只说每月寄钱,这次她想用尽一切留住老克勒,最终丢了性命。
从前她坚信活着会回来的人,最终她只收到了一只电报,上面明确写着他的死讯。
在她生命中高高在上的人死于异国他乡,和她平等恋爱的人是个气魄不如女人的男人,仰慕她的男孩仰慕的是自己的想象。
他们主动或被动的薄情,意外或有预谋的负心,都在外力作用下,显得力不从心。被命运推着走的何止王琦瑶啊,这些男人们的结局,是对他们最深的嘲讽。
被拆解的人生
讲爱情的故事,逃不过要讲光阴流转,人生易逝。不论是全青春图景的《地下情》还是道尽一生的《长恨歌》,不论是“戏中戏”的《阮玲玉》,还是时空交错的《胭脂扣》,经历和选择,无声无息改变着人的一生。
关锦鹏的电影中要说没有批判,那是假的。他对男性形象的揶揄嘲讽,对女性形象的袒护喜爱,都是对真实生活镜像的嘲讽。所有弱小的人担负着坚韧的生命责任,刚强的人却草草离场。
女性经历的不止是情感的折磨,还有日常生活的摩擦。她们痴情,认真,天真,同样也绝情,果断,拿得起放得下。她们被伤害,用柔韧的力量,恰到好处的反击。
这大概是关锦鹏生命最初,那些无私奉献的女人们给他上的课。生活是浑水猛兽,但人的反击却是很有限的,很多卯足劲带着报复姿态的动机,都徒增了一个用力的姿态,结果并无两样。
能够在时间的流逝后,看到当年众生得到今日结局,善终不善终,已经是莫大幸运。命运安排她们生于此时,活过一年一年,长存希望,是关锦鹏对女性最大的善意。
“其实你现在接受我同威廉的关系吗?”
“无所谓咯,把你当女儿嫁了,当儿子就是娶个老婆喽。如果我不接受,我现在就不会住在这里。我现在的观念不会是一定要传宗接代,一定要生儿子,我现在看得很开。”
这是《男生女相》最后,关锦鹏和母亲的对话。
彼时,母亲同他还有他的男朋友威廉住在一起。
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可想而知老人家也是做过多少心里建设,多少次把自我想法推翻,最后才能接受。
谁的人生没有年轻过呢?像关锦鹏影像里的女性一样,关妈妈也曾经年轻过,呼朋引伴去看任剑辉演戏,笔记本里的贴的全是任剑辉的报纸剪影,梦想过要去追他,直到知道任剑辉是个女人。
然后她结了婚,生了孩子,经历了丧夫之痛,一个人扛起家中重担,抚养五个孩子长大。
在窗口接受采访时,讲起自己年轻岁月时,一样的神采飞扬。就像王琦瑶死时想起十八岁那年,在胡同口和好朋友同撑一把伞。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