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运动员化妆,冒犯了谁?,十点人物志,17分钟
撰文 | 于辛巴
编辑|野格
十点人物志原创
女运动员可以化妆吗?
这个长期以来备受争议的诘问,再度成了今年巴黎奥运会上的热点话题。
在中国女篮和西班牙女篮的一场比赛中,当选手李梦准备投篮时,解说员杨毅突然询问身旁的女篮名宿陈楠:“你们打球那时候化妆吗?”在得到陈楠否定的答案后,杨毅继续追问,“一个人都不化吗?隋菲菲也不化?”
隋菲菲曾被誉为女篮第一美女,陈楠依旧给出否定的答案:“不化妆,我们崇尚的是自然美。”
最终,中国女篮89-90不敌西班牙女篮,遗憾落败。伴随着集体失利的情绪,这番和比赛并无关系的言论,更引起网友的反感,使得“女篮解说 爹味”一度冲上热搜。
舆论沸腾之上,杨毅发文回应此事,表示自己只是提问,并未有评价,“我问问不行吗?输了赖我是吧?”这番回应,也让话题再度升温,让女运动员是否可以“妆造”的问题再度成为大众舆论的焦点。
为什么2024年了,人们还如此关心女运动员化不化妆?这背后的原因,才是最值得讨论的。
女运动员们,纷纷开始化妆了?
这并非是李梦第一次陷入“带妆比赛”的争议。
妆造和美甲一直是李梦的特色。去年亚运会上,中国女篮惊喜夺冠,李梦作为核心成员也火出圈。除了她决赛17分的耀眼成绩外,大家也记住了这个“染黄发,画眼线,戴假睫毛,做美甲”的姑娘。
李梦曾在直播中展示出了自己精心设计的美甲,表示“每个女孩都很爱美,我觉得我这样站在我自己喜欢的舞台上,然后做着我自己热爱的事情,这让我也非常开心。”有网友感叹,李梦给篮球运动员带来了新的面貌,“做最靓的美甲,打最猛的篮球!”但也有人质疑,“染发化妆不影响打球,但美甲就说不过去了吧?”
打篮球能不能做指甲,当然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然而,李梦的态度却反映出,运动员不是竞技机器,而是多重身份的个体。体育的内核,首先是“人”。
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刻板印象里,运动员的形象常常和朴素划等号,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是我们对女运动员的想象,也是陈楠所说的“自然美”的由来。
然而,随着女性在运动场上的影响力越大越大。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女运动员们正脱离既往印象中的“朴素”,开始在运动场上展现自己的个性和魅力。
据女排奥运冠军杨昊回忆,从2009年开始,女排运动员们开始带妆比赛。当时在郎平主持的恒大,有很多个性张扬的外国球员,在她们的影响下,中国的女排队员们也开始在赛场上化起了淡妆。
在这之后,新的一代女排球员正式进入国家队时,化妆更不是什么新鲜事。前国家女排运动员惠若琪就曾说,被誉为“老牌劲旅”的八一女子排球队里,很多人都会化妆。“队员们上场画点淡妆,把头发弄好,收拾得精精神神打比赛更有信心。”
2018年,被誉为女排天才少女的李盈莹在这种环境下横空出世,她不但涂粉底、化眼睫毛,在网络平台上,她还和队友姚迪还分享了美妆心得,推荐美妆产品。
这个风潮也蔓延到其他赛场。2021年的东京奥运会上,观众最为津津乐道的不是谁拿了金牌,而是奥运射击冠军杨倩的珍珠美甲和小黄鸭发卡。中青网曾评价,杨倩的美甲、发夹、头绳,是这一代运动员拥抱天性、追求自我实现的自然流露。“社会没有理由阻挡运动员追求更多元的美。”
(图源:小红书@FashionDash)
然而,尽管社会的普遍舆论都认为,运动员有追求美的权利。但并非在面对每一件类似事件时,都能达到这种共识。
跨栏运动员吴艳妮被称为“体育界的话题女王”,她个性张扬,常常不吝啬于展现自己的妆容和纹身,常常为此饱受争议。
年初的世界田联钻石联赛上,吴艳妮曾因带妆比赛而饱受争议。她不但画着大浓妆,穿着露腿的连体服,而且在脸上贴了五角星造型的钻,结果比赛失利,只拿到第十名的成绩。
网上为此吵翻天,认为她花太多精力在“化妆”“衣着”方面,比赛很难尽心尽力。
和吴艳妮类似的,还有中国的铁人三项运动员冯竟爽,由于颜值似网红,且拥有全套妆造,甚至会在上台时精心搭配项链和耳环,而曾遭受争议,“到底是网红还是来参赛的?”。
(冯竟爽曾因这身连体装过于暴露而被非议,然而,这确实是规定内的赛事服。)
在这些对女运动员化妆的争议点中,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论调是,化妆会影响比赛的注意力。
但这显然不是事实。正如有网友说的:“那些不化妆的也没进奥运会啊”,运动员化妆和成绩的好坏并没有必然联系。
冯竟爽虽因衣着、妆造以及一身冷白皮被吐槽“网红”,却不妨碍她拿下中国成渝双城铁人三项冠军;曾因在美妆平台直播分享化妆和美甲技术而备受争议的李盈莹,也在今年成了奥运会女排主力。
就连最受争议的吴艳妮,也在今年的全国田径冠军赛女子100米栏决赛中,以12秒74的成绩强势夺冠,不仅创造了她个人最佳成绩,也是今年的亚洲第一。还跑进了今年奥运会,代表中国队出战女子100米栏项目。
日本教授箱井英寿曾在《体育竞技项目与服装及化妆效果内容的相关性》的研究中表示,特意准备的妆造会让选手更有信心和拼劲。“化妆能给对手带去压力或有一定的威慑作用;服装能让选手注意力更加集中,助其拿出自信和勇气去比赛。”
著名的“女飞人”格-乔伊纳,曾在1988的汉城奥运会上创造女子100米10秒49的世界纪录,因喜欢在赛场上穿着鲜艳,留超长美甲,而被称为“花蝴蝶”。她就曾说,“打扮能让我开心,这样我能跑得更快”。
澳大利亚女篮老将劳伦·杰克逊曾表示,排名第三的澳大利亚女篮人人都化妆,“化不化妆是个人的选择,我们可以选择展现自我的方式。作为女性球员,我们希望打球的同时享受球场。”
女运动员是否要化妆,完全取决于运动员的个人选择。
可为什么到了2024年的今天,女运动员的“妆造”问题依然饱受争议?
夺冠的奥运赛场,逃不过的女性审判
尽管社会环境在朝着“多元化审美”迈进,但不得不说,女性始终困在“美”的审判中。
当女性和运动员叠加,遭遇的困境显然是多方面多维度的。
一方面,运动员的身份,使她们天然要承受“竞技比赛,菜是原罪”的单一而苛刻的评价体系。正如《新周刊》所说,“在这种评价体系下,仿佛只有胜利才是一张‘化妆资格通行证’。”
就拿吴艳妮来说,年初她曾因“化妆比赛而跑了倒数第一”被谩骂和网暴。然而,一个月后的世界田联洲际巡回赛日本大阪站中,当她以12秒86的成绩夺冠后,舆论却陡然转变,“美”成了个性的象征。
另一方面,女性的身份,又使她们很难逃离性别的凝视和审判。
就在这届巴黎奥运会前,奥运会官网公布了吴艳妮的证件照。
照片中的吴艳妮青春靓丽,评论区却各种阴阳怪气。有人说,吴艳妮说自己的“偶像是刘翔”是在蹭热度;有人说,她太张扬了,不希望她夺冠。甚至还有人借机要给女子田径运动员的颜值打分。
一则,人们对田径选手似乎有一种刻板印象:除了体操等这类相对柔和的运动,大多数体育是男性化的,而化妆是女性化的,这两者有种天然的矛盾。
所以女运动员要素面朝天,要雌雄同体,要能吃苦,这是自古以来女性最被歌颂的美德。
然而,爱打扮的被称“妖艳”,不爱打扮的却又被认为“丑”,大众对女性运动员的颜值关注甚至早已超越了竞技本身。
(奥运冠军杨倩曾因美甲被质疑“带坏风气”,却又因素颜而遭遇颜值审判)
同时,针对吴艳妮的争议不仅来自于妆造,还来自于她张扬的个性,“她太拽了”。
对女性来说,温婉、低调是传统美德,嚣张、野心勃勃这种专属于男性的特质,依然遭受非议。
事实上,即便是已经登上奥运赛场、拿到金牌,走上各自人生巅峰的女性运动员们,似乎人生也逃不过“好女要嫁人”的价值叙事。
全红婵夺冠后,有电视台做了一档节目,居然是讨论“谷爱凌和全红婵谁更受男性欢迎”。网友们各抒己见,对二位女运动员从颜值到家境进行全方位的审判。
冬奥铅球冠军巩立姣打破世界纪录后,却在采访中被问到“女孩子的人生计划”。当一个符合大众期待的顶级运动员,因过分朴素而被归为女汉子,网友们却又开始质疑她的女性魅力,这是莫大的讽刺。
今年巴黎奥运会的重剑决赛中,香港运动员江旻憓打败了东道主布列塔尼,将法国最大的优势项目斩于马下,带回了中国香港代表队在巴黎奥运会的首金。
这是江旻憓第三次征战奥运会。此前的里约奥运会和东京奥运会,她曾经历过两次失利,并遭遇伤病的折磨。她的毅力和坚韧造就了传奇。
然而,由于颜值突出,她被称之为“小林志玲”。相比于她的体育成就,人们更关心她有没有男朋友,够不够格嫁入霍家,能不能成为郭晶晶的妯娌。
女运动员被凝视的背后,依然是社会对女性各方面的规训。
你要像男人一样勇往直前拿冠军,却不能像他们一样展现自己的张扬和野心;你既要美,但又不能美的太用力,最好是不施粉黛也很美;当然,就算你又美又能拿冠军,最好还有个各方面都般配的人生伴侣,不然人生也是有遗憾的……
正如有人调侃说,运动员分为“运动员”和“女运动员”:从来不会有人问男运动员拿到冠军后如何回归“男孩子的世界”,没人关心他们的下一步婚恋计划,尽管他们往往绯闻不断。而在妆造问题上,“你有听过有人讨论男运动员的发型或者他们是否刮胡子吗?”
女性,正在改变奥运游戏规则
回顾奥运这个舆论场,其对女性运动员的偏见由来已久。
奥运会的发展历程,本身就是一部女性抗争进化史。
古奥运会起源于公元前776年的古希腊,传说是希腊国王为女儿挑选驸马而设立的比赛。这时期的女性更像是男性展现自己力量的奖励和筹码。
1896年,雅典举办了首届现代奥运会。创办初期,创始人顾拜旦坚持认为“女性的职责是为男性的成功喝彩,而不是自己参加比赛”。
直到1900年的巴黎奥运会上,女性第一次被允许出现在赛场上。997名运动员里,只有22名女性运动员,参加如网球等“适合女性的项目”。到了1928年的阿姆斯特丹奥运会,女性终于可以参加田径类项目,但赛程不能超过800米,社会的普遍认知是,“女性根本跑不了那么远”。
这个阶段的女性运动员们,即便是走上奖台,打破纪录,却依然常常陷入“为什么不在家照顾孩子”的舆论中。
此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女运动员几乎没有着装自主权。
20世纪初,奥组委的规定是,“禁止女性参加无法穿长裙的比赛。”女子游泳项目中,运动员只能在比赛开始时才能脱掉长袍;网球女选手被要求必须穿着束胸和衬裙打比赛。如今普及的网球短裙,在当时被认为是“粗俗和罪恶”。
1999年女足世界杯决赛上,美国女选手查斯坦因为进球后过于兴奋,露出了运动内衣,遭遇了举国上下的荡妇羞辱。
然而,讽刺的是,在部分领域中,女运动员们往往又被要求“穿的少一些”。
如早年间的女子沙滩排球和橄榄球比赛中,女运动员们的身材被认为是“商业价值”的一部分,于是常常需要穿着比基尼等服装比赛。
2021年的沙滩手球锦标赛上,挪威女子队曾因穿平角裤上场比赛而受到了1500欧元的罚款,理由是“服装不当,屁股遮盖物超10厘米”。
英国记者汉娜·史密斯曾说:“女性的身体和这些身体的穿着方式被视为公共财产,更准确地说,是父权制的财产。”
随着女性在公共事务和体育行业中的影响力日趋增强,女运动员们开始为拿回穿着自主权而抗争。
在东京奥运会的体操比赛上,德国队女子体操运动员首次换下比基尼式的下身短裤,穿上全长的体操服,“我们想表明,任何行业,每个女性、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穿什么。”
真正的开放,并非穿的多还是穿的少,也不是化妆还是不化妆,而是个人可以拥有选择的自由。
尽管在如今的体育赛场上,很多女运动员仍然要面临诸多不平等的情况,如资源分配不公、媒体曝光不足、职业发展受限的问题,体育解说黄健翔就曾呼吁,中国女足和男足薪酬差距较大,而前者却往往屡创佳绩。
但是,真正的女性力量正在悄然改变着游戏规则。
今年,法国代表队特意准备了裙子和裤子两种方案,不再要求女运动员一定穿裙子。颁奖志愿者服饰也不再区分性别,而是由统一的衬衣、长裤和平底鞋搭配组成。
值得一提的是,本届巴黎奥运会被称为男女最为平等的一届,虽然开幕式饱受诟病,其对女性力量的体现却让人印象深刻。
(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伴随着由法国女歌唱家Axelle Saint-Cirel和女性合唱团演唱的国歌《马赛曲》,十名在法国乃至全人类历史进程中有着卓越贡献的女性的雕像缓缓升起。)
女性第一次走进奥运会的舞台,正是在128年前的巴黎。而今年,奥运会回到了巴黎,奥运会历史上女性运动员数量占比首次达到50%。
其中,中国代表团全部405位运动员中,女选手多达269人,占比66.42%。
从登上赛场到实现人数平等,女性们用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
我想起薛兆丰曾在《奇葩说》中,为女性的穿衣自由辩论时的一段发言:“在落后的旧时代,女人受到的是限制和约束;而在现代文明社会,女人得到的是尊重和自由。女性的工作范围、生活方式,包括穿衣打扮的程度,最终会成为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志。”
在如今全球讨论女性力量的大趋势下,更使得讨论“女运动员化妆”这件事像是一种讽刺。(于辛巴)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