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清华广播站
记事以后, 清华园的公众传媒发生巨大变化。刚上清华附小时,是摇铃上课。后来,每一教室外都安了电铃,招呼上下课方便多了。再后来,每间教室内都装了小喇叭。碰上下雨, 少先队大队会可在校播音室和各教室内进行,“出旗,敬礼!”都在室内完成。其实,那时不止清华园,全国各地都在设立有线广播网。中央的声音前所未有地覆盖到最边远的厂矿村社。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资讯的消费量陡增。 夜晚,慢慢旋动收音机的频率旋钮,可能会接收到几个神秘的清华园内业余无线广播电台的呼号。解放前后,清华大学电机系电讯组教授孟昭英先生曾指导学生建立无线电广播电台,遭到申斥后就停办了。文革时管理稍松, 业余无线电台广播死灰复燃。设立者是谁? 同学中高人不少, 可能有知情者。
无线电管制毕竟严厉。文革中在清华园大行其道的还是有线广播。当时打派仗,两派各自设立了广播站。园内大小广播站很多,主要的几个是造反派井岗山兵团广播站、井岗山前哨广播站和保守派井岗山414广播站。 两派竞相放置超高音喇叭,试图从音量上压倒对方。在公寓食堂背后的大烟囱上,两派就为抢占喇叭制高点打了起来,后来团派将喇叭安在三十米高的烟囱绝顶,并锯断攀爬铁梯,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那时的清华园,广播噪音污染严重。可广播也给我们这些少年带来很多乐趣。广播站清晨播放的部队起床号把我们唤醒。一曲《东方红》后, 播音员这样报出本台呼号:“某某广播站 某某广播站 现在开始战斗! 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 同志们,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我们就在广播声中起床,夜晚又在熄灯号声中入睡,如同置身军营,感觉很爽!
广播站还是个娱乐中心。广播站播送的毛主席诗词联唱,长征组歌和主席颂歌,都是久听不厌的曲目。记得歌曲 《水兵见到毛主席》 吗? 广播站也转播电台的样板戏和电影录音剪辑。虽然《列宁在十月》《南征北战》《海岸风雷》已看过多遍,可听剪辑也还是很过瘾的。井岗山和414的自创歌曲和节目也都有一定力道。
如果听到“请注意,今晚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第一套节目有重要广播”,那不是有主席最新指示,就是有重要社论或重大新闻,这一晚不会消停了。 家长们听到通知都神色匆匆,吃过晚饭,赶着去单位收听、讨论。时间一到,清华园内响彻世界最强音。我们中学生也没闲着。毎次听完重要广播都要游行去中南海“报喜”。鼓仗旌旗都现成,师生们手举毛主席语录,一路敲敲打打,高喊口号。可怜清华园到新华门往返50多里,毎次走回家时,天都快亮了。
广播站的主要功能是宣传文革和两派论战。清华园文革中文斗的力度并不比武斗逊色。广播站是毛主席提倡的大鸣、大放、大辩论的重要阵地。两派把各自对文革大方向的把握,形势的估计,策略的运用,汇成雄文播放。对大行动(如在城里大广场的飞行集会)和大礼堂辩论会的实况转播,牵动人心。一篇篇深度文章,猛揭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老底”。广播里还充斥两派肆无忌惮的相互抵毁和谩骂,到了百日武斗,更成为蛊惑人心,指挥战斗的利器,让局外听众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一头雾水。
革命是人民的盛大节日。那些尚未被革命之戟触及的人们,整天沉浸在高音喇叭播放的战歌、口号和爆炸性新闻里,不时看到身边一些同志胜利了,一些同志消灭了,心头生出无名亢奋,真像过节一般。
井岗山广播站的一次广播让我记忆到如今。清华大武斗期间的一天上午,井岗山广播站突然播出通知,念了二三十人的名字,多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副教授,其中有我父亲,要他们立刻去井岗山兵团总部“开会”。广播中被念到名字,可不是好事啊。
这段时间,革命小将忙着武斗,把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丢在一边,不再过问。我父亲这样的人,像是被遗忘了,有了难得的清闲。现在被叫去开会,一定祸事了!全家忐忑不安。
午饭时,父亲回家了。原来,开会是井岗山兵团向教授们借钱。当时全国形势是革命群众组织必须实行大联合。由于清华正在武斗,两派水火不容,拒绝在银行的取款手续上共同签字盖章,因此取不出钱来,无法发出教职工工资和学生助学金。一些学生、职工顿时陷入困境。
聪明的蒯大富司令想出办法:向教授们借钱,用以发给自己那一派的部分人应急。从一个副教授身上是借不出多少钱的,但说明革命小将没把咱当外人。在那以后的几天里,父亲的心情是不错的。8341军宣队和工宣队进校后,借的钱如数归还。不久,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和整党,父亲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随着年龄增长, 小时听广播的模糊感悟略为清晰。应允许思想自由表达。不能让行动冲破牢笼。有线广播设备价值不菲, 有些像富人的金喇叭。从资源占有公平角度,个人还是更偏爱大字报和小字报。大字报纸三分五一张,一般人都买得起。花上四分钱,能教你恶心好多天。
小字报就是揭帖和传单,那里面也有不少有趣的故事。当今微信普及, 沟通渠道选项更多了。 时隔50年,现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井岗山广播站男播音员用高亢激越的声音,朗诵马雅可夫斯基振聋发聩的诗句:
“......
谁在那里向右转?
向左!
向左!!
向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