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19岁加入国民党,20岁投身新文化运动;35岁随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到西安,受到周恩来接见,同丁玲等赴延安考察,受毛泽东等领导接见和宴请;46岁回北京参加开国大典,就任中南区文教委员会委员.正如著名作家冯亦代所说:聂绀弩是弃文习武投奔革命的书生,是文坛继鲁迅、茅盾之后的一位学贯古今的大师。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大师,却在55岁时被扣上“右派”帽子流放北大荒。在东北的三年期间,他又成了著名的旧体诗人,产生了脍炙人口的名篇《北荒草》。
下放北大荒
说起聂绀弩戴上“右派”帽子的经历,比丁玲还要奇特。当时,他并没有发表什么“右派”言论,也没有写文章,连人也不在北京。看来也是老账新账一起算:老账是他早年与胡风一案有“牵连”,曾被“隔离审查”,后受“留党察看”和“撤职”处分;新账是他夫人周颖在邮电部“鸣放”,被打成“右派”,而细心的“追究者”们居然发现周颖的发言稿上有聂绀弩的修改笔迹(实属猜测虚构)……
于是,这位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古典文学部主任被文化部揪了出来。聂绀弩从1958年春天开始,首都文化界的“右派”们,就一批批集合去北大荒劳动改造。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掌权的副社长王任叔(巴人)说:“绀弩岁数大了,不必去了。”
但55岁的聂绀弩明白,继续留在北京,日子不会好过;北大荒虽居塞北,但“右派”成堆,管制兴许宽松,闲暇时可以看点书,甚至写点东西。于是在申请获准后,便带着两箱书(大字本《毛选》一部、马列著作若干、文学书籍寥寥),告别了老妻爱女,只身北上了。
1958年7月27日,聂绀弩与其他 “老右”们乘坐“右派专列”离开北京,30日到达虎林,然后被分配到八五〇农场四分场二队。正是“八一”建军节前夕,这位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老人就“磨刀霍霍”,随大队人马下地割麦了。
不过,他每分钟只割十刀,而其他右派分子每分钟割八十刀!指导员仔细观察,发现老聂每次把握的麦秆甚微,于是手把手教他“握大把”和“砍滚刀”的要领,经过数次演习,“握大把“勉强可以对付,遗憾的是镰刀每次砍下去,只能割断两三棵麦子。指导员叹息地说:“我找个小孩子来,一根一根地拔,也要比你快!”
聂绀弩不习惯劳动,不会做农活,出过不少洋相,又认真到令人发笑的地步。比如点播大豆,要放“卫星”,旁人暗地放宽株距,否则休想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再如锄草,除了地头、地尾外,旁人在中间做了手脚,搞“草上飞”,也这样劝他:领导要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
他听了,先是惊讶,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干得这样快。然而他终不屑为之,干得认真,满头大汗,腰酸背疼,却换来领队一顿尅,白吃饱,光长个儿!一天,正吃早饭,队长不知何处惹了闲气,想拿大伙一泄,走进食堂,吆喝一声,叫站着的人坐下来吃饭。“老右”们都惊愕地坐了下来,唯有聂绀弩有意不“尿”他,仍站着吃。就是直呼其名,也依然如故。
这可惹恼了这位威严的队长,气得大发雷霆。聂绀弩如未见其人,未闻其声。还故意挺起他那干瘪的胸脯,抬着高傲的头,冲队长怒目而视,还大口地咬着窝头,一步一步地走出食堂。于是,队长惊愕失措的模样,引起了满堂笑声。
苦中也作乐
正是狂热的“大跃进”已经过去、自然灾害的饥饿岁月悄然来临的时期,机关干部的伙食标准一降再降,人人得了浮肿病,步履艰难,浑身乏力。年近六十的聂绀弩同许多“老右”一样,每天到大食堂去领取每人一份的“烤糕”。
聂绀弩所谓“烤糕”,就是用少量玉米面掺大量酒糟制成的食品,其外形和颜色酷似红砖,硬度也不比红砖逊色多少。领到后将其一分为三,早中晚各一份。就着烤糕下肚的是一碗不见油星的冻萝卜白菜汤,其味苦涩,却是惟一能吃到的蔬菜。
于是乎,大伙轮流去地里搞“小秋收”,拣割剩的豆荚、玉米棒,或去老乡家用高价换点土豆、倭瓜,在“碉堡”外用砖架上脸盆,煮着吃,聊以充饥。干瘦的老聂本来不修边幅,蓬头垢面,活像一个潦倒的老饥民。
东北地区寒冷,冬季常常零下三四十度。领导照顾他年龄大,分配他烧炕,他不但不感谢,反而借口说:“我不会烧炕,烧着了不负责任。”本来,他烧的那房子就是那间小房只有一铺三米来长,原是伙房堆放杂物的仓库,要住人便搭了炕,聂绀弩便派去烧炕(烘干),由于烧炕的火势过猛,柴多风大,火星便由烟囱飞出把屋顶的茅草燃着。
当时大家还没睡下,便都拿起脸盆跑去救火。由于屋内没有起火,除劈柴外也无一物,这时聂绀弩还不知道着火,听见大家呼叫才由屋子里出来,愣愣地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火本不大,只烧了屋顶的茅草,由于发现得早很快被扑灭了。论经济损失,合人民币最多不过30元,但聂绀弩却被抓走关进了监狱。
当时发了毛的老聂蹲在班房里托人捎了封信给在北京的老伴周颖。她虽然也是“右派”,但当时还挂着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的头衔,她匆忙赶到北大荒,营救监中的老聂。
有一次,大伙谈到他因烧炕起火进了班房的事。七嘴八舌,说他坐过国民党的牢,也坐过日本鬼子的牢,又坐了共产党的牢,不觉感慨万千。聂绀弩听了,幽默地说:“还是共产党的好!”大伙不解地问:“为啥?”他笑吟吟地讲:他进虎林监狱那阵,正赶上新年、春节一起过,每人发一百个冻饺子,作为两个节日的伙食改善。他年老体衰,食量很小,这一百个饺子使他连续改善了好几天伙食。所以嘛,还是共产党的监狱好嘛。
接着,他又引出另一段“幽默”来:刚进虎林监狱,狱方为了照顾他身体,没让他参加重体力劳动,叫他给犯人们烧炕。他听了,当即婉言谢绝:不能再干了,我正是因为烧炕烧着了房子进了班房。如果再让我烧炕,烧着了房子,又要进班房了。可那时班房也烧了,连牢也没得坐了。
留下《北荒草》
聂绀弩在北大荒生活期间,共写了50多首以北大荒生活、劳动为题材的格律诗,最后编成古体诗集《北荒草》,正如胡乔木所说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一株奇花”!在这些诗中,诗人的胸怀超然物外,表现得十分旷达、诙谐,对北大荒的热爱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这些诗的创作竟是来自上级命令。
那是1959年的一天夜晚,聂绀弩正准备睡觉,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个人都做诗,说是什么上级指示,全国都一样,无论什么人都做诗,说是要使中国出多少李白、杜甫,多少鲁迅、郭沫若。这个要求一传达,马上引起全体震惊和骚动。
但也立刻每人炕头都点上一盏灯,这房里是两条几十人一条的长炕,一时百来盏灯点起来,满屋通明,甚于白昼。并且都抽出笔来,不知从何处找出纸来,甚至有笔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但另一方面又几乎全体在嚷不会做诗,乃至自己是文盲半文盲等等……
聂绀弩也是第一次正式写旧体诗,写了大半夜,他交了一首七言古体长诗。由于做得好,第二天领导宣布他做了32首(以四句为一首计)。那是“大跃进”年代,白天劳动放生产卫星,夜间人人写诗放诗歌卫星。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聂绀弩却用笔写下了真实反映北疆黑土地的原始风貌,豪放浓郁的《北大荒歌》——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蓑草枯苇塘。苇草青,苇草黄,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作食粮……”聂绀弩还写了锄草、挑水、推磨、送饭、放牛、清厕、拾穗、背草、排水、伐木等劳动场面,在难以想象的逆境中,表现出对生活的乐趣和诙谐感,写得惟妙惟肖,亦庄亦谐,看似轻松,实则深沉。
请看:《搓草绳》中的“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锄草》中的“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苗太娇。”《挑水》中的“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削土豆种伤手》中的“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
1986年3月26日下午4时25分,聂绀弩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享年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