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景祐元年,在苏州修河堤修的风生水起的范仲淹突然接到了回京的调令。
仁宗到底没有忘记这个铁骨铮铮的大臣,在地位稳固后,即重新起用范仲淹为吏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
范仲淹回朝后,和吕夷简的矛盾剧增。
俩人结怨,表面上看是因为废后之事。
但往深里说,还是俩人从属于不同的政治派系,执政理念不同。
吕夷简是典型的守旧派大臣,其执政风格突出一个“稳”字,主张维持现状,不进行大规模改革。
因此,从宋初便存在的“三冗问题”,经过数十年发展,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范仲淹就不一样了。他力主改革,想要对现有体制动刀子,彻底解决“三冗”带来的积贫积弱。
可惜,范仲淹空有锐意进取之心,但眼下却只是个从四品的待制。
在当官的一抓一大把的东京,别说谈不上显赫,基本上算是泯然众人了。
范仲淹位卑言轻,只能寄希望于吕夷简,希望他能帮助北宋王朝逆天改命。
吕夷简嫌弃脸:在忙,勿cue……
一来二去,老范的小暴脾气终于爆发了。
范仲淹几次在朝堂之上开撕吕夷简,所谓“仲淹自还朝,言事愈急”。
吕夷简一开始还装模作样的搞怀柔,展现自己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的开阔心胸。
但再开阔的心胸也挡不住范仲淹持之以恒的输出,久而久之,老吕终于破防了。
吕夷简派人给范仲淹传话,质问他:官家提拔你为文学侍从,难道就是让你呈口舌之快的吗(待制,侍臣,非口舌任也)?
范仲淹反唇相讥:谁规定待制不能针砭时事了(论思政侍臣职,余敢不勉)?
吕夷简见一计不成,又出一计,很缺德的安排文正公为权知开封府。
权知开封府职轶正四品,貌似还比文正公原来的天章阁待制高半品。
但在北宋的官场中,权知开封府可算不上是一个好差事,素以事务繁杂著称。
吕夷简的算盘打的很响亮,就是想用繁杂的事务消耗文正公的精力,让他无瑕顾及自己。
熟料就这么一个让百官闻风丧胆的职位,范仲淹却干的井井有条。不仅让开封府“肃然称治”,而且还能忙里抽闲的写文章继续喷吕夷简,两不耽误。
吕夷简没辙了,只能望着范仲淹苦笑。
得,喷去吧,就当听王八念经了。
他哪里知道,范仲淹私下里憋了个大的,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02
虽然没能力全面推行改革,但在开封这个一亩三分地上实践一下还是有权力的。
于是,在权知开封期间,文正公逐步开始推行自己的改革方案。
改革的首要目标是经济问题,没钱说什么都是扯淡!
范仲淹搞钱的手段也不复杂:
就俩字,裁员!
众所周知,北宋冗官问题严重,官员人数长期高达10万+。
单是发放的工资,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范仲淹决议精兵简政,裁撤冗官,省下钱来谋发展。
然后,改革就不出意外的碰钉子了。
得知要裁员,大伙纷纷表示不慌。
慌什么?爷背后有人!吕夷简听说过吧?那我兄弟(亲戚、朋友)!
范仲淹这时惊奇的发现,自己手下这帮人细查下来,不少都和吕夷简沾亲带故。
其实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意外。
北宋时期,正规科举一次只录取几百人,而且还是三年录一次,根本不够用的。
为了填补巨大的空缺,统治者大腿一拍。
得,荐举、恩荫吧!
荐举没啥好说的,就是推荐人才吗。至于推荐的到底是人才还是亲信,就看推荐人的良心了。
这里着重提一下恩荫制,因为这是北宋最受人诟病的制度之一。
恩荫制并非北宋首创,其他朝代也有,如唐朝。
但唐朝对恩荫官严加控制,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荫一个孙子为官,三品以上官员才能荫一个曾孙为官,一次只能荫一人,而且还不是常例。
北宋就比较放得开了。六品以上官员每年可以荫一人为官;一二品大员更是不得了,每年可以荫十人为官!
注意,是每年一次,而不是一辈子一次!
这只是常例,还有特例。
比如皇帝过生日,祭天之类的,官家都会大举封妻荫子。
作为北宋任期仅次于赵普的宰相,吕夷简当了21年宰相,恩荫的人,算下来少说得200多号,基本上七大姑八大姨都被他给塞进了行政班子里。
范仲淹不屑于搞这一套,也看不起搞这套的人。
吕夷简在范仲淹心里又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景祐三年,范仲淹向仁宗呈《百官图》,暗戳戳的讥讽吕夷简用人唯亲,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官员体系里塞。
(范仲淹绘制的《百官图》)
吕夷简知道老范在嘲讽自己,但他忍了,没发作。
除了献图外,范仲淹还向仁宗建议,放弃东京,迁都洛阳。
宋初定都开封,主要是看中漕运的红利,方便将南方的财富运到京城。
但久而久之,人们逐渐发现了定都开封的弊端。
开封的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唯一能抵御辽国铁骑的燕云十六州已经让石敬瑭孝敬别人了。
这就导致开封时时刻刻处在契丹人的威胁之下。
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国萧太后发威,辽军一路平推到澶州,离开封只有200多里。
宋真宗吓得半死,嚷嚷着要南迁。
若不是寇准力挽狂澜,南宋的历史恐怕得提前一百多年。
范仲淹提议迁都到洛阳,就是想避开契丹的锋芒,避免都城沦陷的尴尬。
仁宗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找吕夷简商量。
吕夷简就回复了一句话:“这只是范仲淹在争名声而已,不用鸟他(仲淹迂阔,务名无实)。”
仁宗听了,也就将迁都的事情搁置一旁。
范仲淹气坏了,觉得吕夷简公报私仇。
为了反击,范仲淹又向仁宗进献针砭时事的四论,同时对仁宗说:
“吕夷简就是汉成帝时期的张禹啊,陛下一定要对此人多加防范!”
这话可不兴说啊!
吕夷简马上做出回应:陛下,这是范仲淹在挑拨你我君臣的关系!
范仲淹固然是好心,但话说的太直接了。
一边是为自己挡枪的好基友,一边是直言敢谏的下属,你觉得仁宗会选择谁?
自然是吕夷简!
大臣多了去了,但基友只有这么一个。
于是,因为“离间君臣”,范仲淹第三次被贬谪出京,改任饶州知州。
离别的时候,友人们像前两次一样,摆酒为范仲淹送行。
席间,有人举起酒杯,说了和前两次送行相同的话:
希文兄(范仲淹字希文),此行光荣啊!
范仲淹笑着回答:“我都已经光荣三次了(仲淹前后三光矣)!”
虽说言语很乐观,但其中苦楚,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文正公有个好友,叫梅尧臣。
得知范仲淹因为直言再度被贬官后,写了一篇《灵乌赋》送给他,劝他不要再操心政治,安心熬资历等升迁,做一个太平官不香吗?
范仲淹回写了一篇《灵乌赋》。
其中一句话非常著名: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03
虽然范仲淹已经离京,但吕夷简并不打算就此打住。
不久之后,在吕夷简的指使下,御史韩读上疏弹劾范仲淹搞朋党,拉小山头。
私结朋党,在古代可是重罪。
吕夷简借题发挥,想要彻底搞臭范仲淹。
馆阁校勘尹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作为范仲淹的好友,尹洙指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吕夷简下黑手而不顾。
他找来了两个朋友,想要援救范仲淹。
这两个朋友,一个是集贤校理余靖,庆历四谏之一。
另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
两人虽然从未见过文正公,但都对文正公十分仰慕,答应倾力相救。
三人在余靖家开会,商量对策。
商量的结果是,三人都不好插手。
因为三人不是言官,不能越俎代庖,容易给吕夷简留下把柄。
正当三人愁眉苦脸时,尹洙一拍脑门:
对了,我的同年高若讷是言官,我们可以请他出面。
言官说事,不算侵权越职,自然不会落下把柄。
欧阳修不放心,问尹洙高若讷可靠吗。
尹洙拍胸脯保证,高若讷“正直有学问, 君子人也”,一准可靠。
尹洙写信,请高若讷来余靖家里一聚。
等高若讷到来后,尹洙将事情和盘托出,希望高若讷能帮忙。
熟料高若讷听说是要营救范仲淹,竟当场拒绝。
原因无他。
高若讷讨厌范仲淹,觉得老范人厌嘴贱,挨贬活该!
这下子尹洙三人没辙了。
高若讷不肯帮忙,只能自己上了。
5月,余靖率先上疏,为范仲淹辩护。
在奏疏中,余靖表示,文正公并没有挑拨君臣关系,只是提意见而已,不应该获罪挨贬(今坐刺讽大臣,重加谴谪。倘其言未协圣虑,在陛下听与不听耳,安可以为罪乎)。
奏章递到吕夷简手里,老吕如获至宝。
不容易啊,终于有范仲淹结党的证据了!
什么,你说你和范仲淹不是朋党?
那你为他辩护什么?你为他辩护,就是他的同党!
不得不说,吕夷简的确是个政治流氓,
在狠踩范仲淹一脚的同时,也不忘把余靖赶到筠州监酒税。
第一次援救,失败。
尹洙和欧阳修为难了。
如今范仲淹没救成功,还搭进去个余靖,怎么办?
两人商议后决定,为了文正公,就算面前是个火坑,我们也要往里面跳。
于是,继余靖之后,尹洙也上疏辩护。
尹洙的奏章是这么写的:
听说范仲淹私底下结交朋党,臣和他的关系不错,理应也受到贬谪,请责罚!
先是【一九】,洙上言:「臣常以范仲淹直谅不回,义兼师友,自其被罪,朝中多云臣亦被荐论,仲淹既以朋党得罪,臣固当从坐。虽国恩宽贷,无所指名,臣内省于心,有腼面目。况余靖素与仲淹分疏,犹以朋党得罪,臣不可幸于苟免。乞从降黜,以明典宪。」宰相怒,遂逐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18》
讲真,可能是年纪小阅历浅的缘故,反正我是没搞懂尹洙的底层逻辑。
他这不像是援救范仲淹,更像是认罪了。
难道说是以退为进?或是想用身家性命为范仲淹做担保?还是单纯恶心吕夷简?
反正无论怎么说,尹洙算是把朋党的罪名给范仲淹扣实了。
吕夷简很高兴,奖励尹洙去郢州监酒税。
第二次援救也失败了。
如今,三人小组只剩下欧阳修。
欧阳修预感到如果自己上疏,下场估计和余、尹二人一样。
但欧阳修毫不畏惧,迎难而上。
只不过,欧阳修大概对高若讷不帮忙耿耿于怀,在上疏之前,先写信把后者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若讷也不回信,直接将信交给吕夷简。
报告,我这里又发现一个范仲淹同党!
吕夷简一视同仁:欧阳修,你也走吧。
幸运的是,欧阳修境况略比余、尹好些。
他没被打发到地方监酒税,而是被打发到夷陵当了县令。
此后,虽然蔡襄等人也为范仲淹鸣不平,但基本都是私下里说说,没有敢拿上台面的了。
就这样,景佑党争,在尹洙三人添乱更比帮忙多的助攻下,成功从吕范两人的私人恩怨,变成了党争。
只是,范仲淹等人虽然仕途失意,但却为改革派带来了名声,收获了更多支持者。
也正因如此,在吕夷简退休后,范仲淹才得以继任宰相,主持庆历新政。
只不过,在此之前,文正公还得先去西北料理一个更可怕更强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