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诅咒

埃卡·古尼阿弯作 朱刚琴译

我曾使白云荫蔽你们，

又降甘露和鹌鹑给你们。

——选自《古兰经》第二章五十七节

起初，玛哈拉妮只是想在城市档案馆里找一些新菜谱，没想到竟然找到了下面这些：

很久以前，一艘布吉斯渔船在大西洋风暴中沉没，船上唯一的幸存者是一名年轻男子。他紧抓着一个装有香料的皮袋子，被一艘葡萄牙商船救下。船上的欧洲食物淡而无味，实在难以下咽，他忍不住冲进厨房，用自己的香料施展起魔法。那个晚上，所有船员都大吃了一顿，感觉舌头火辣辣的，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味觉体验。

这名男子改变了历史。然而，在数量众多的历史书和相关书籍中，只有一本一八九二年出版的西班牙百科全书提到了他的名字。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向这位被历史遗忘之人表示感谢，是他吸引了西方的商人纷沓而至，从种植者手中采购香料。不过，与他们一道而来的，还有藏在西班牙船只里的老鼠。这是欧洲贪婪的开端。荷兰的大公司也来到了香料群岛。后来，他们统治了这里，却从未真正掌握他们梦寐以求的香料。接下来要讲述的厨娘蒂娅赫·阿尤充满戏剧性的抗争故事，就是铁一般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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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哈拉妮并不擅长烹饪。她总觉得自己受到了老公的诅咒，被迫待在厨房或卧室。如今，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所在的国家原来是一个适宜万物生长的天堂。

万物皆可在此地生长，而且几乎都能食用。我说几乎，是因为有些东西你吃了会一命呜呼，而有些又能在你将要一命呜呼之际把你救活。这些关于植物的深奥秘密，只有世代相传，才能为人了解。

然而，就在这片土地上，竟然经常有人饿死，这简直匪夷所思！这里森林茂盛，树上的果实、叶子、根茎和植物的汁液均可食用。此地有一望无际的农田，有河流、湖泊和水库，鱼儿在其中疯狂地繁殖。更别说还有浩瀚无垠的大海！里面也有许多鱼。野生动物像鸽子一样温顺。只要把种子扔到地上，它就能生根发芽。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梦境，自然就是人间天堂。

在这里，即使是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阿·拉·华莱士（1823—1913），英国博物学家、探险家、地理学家、人类学家与生物学家】，也会在面对成千上万的物种时惊叹不已，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也是在这里，尤金·杜巴斯【尤·杜巴斯（1858—1940），荷兰解剖学家】欣喜若狂地捣鼓着那些早已灭绝的原始人的化石。然而，在所有来到此地的西方人当中，商人们忙不迭地计算着他们能够从这一富饶国度攫取多少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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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玛哈拉妮只知道生孩子，准备一日三餐。现在，她知道荷兰人曾在这里居住了三个多世纪。

荷兰人先成立公司，然后接管王国。他们派来一位总督，此人马上设置了完整的官僚架构：州长、州长助理和监事【原文为Kontrolir，指州长助理下一级的荷兰官员】。他们征服了此地的一些小国王，让他们当县长，县长下面是镇长，镇长下面是村长。荷兰人还控制了做生意的华人，这些华人在拍卖会上竞拍到了许多商品的征税权，比如：香料、牲畜、盐和鸦片。

那个时期的生意就是这样运作的。殖民政府让你种什么，你就得种什么，绝不允许自作主张。我们修了很长的路，铺了铁轨，还造了码头，因为这些都是他们要求的。接着，这个国家出现了许多新事物：邮局、电报、煤气灯、电话和报纸。

在殖民官僚体系外，还有一些来自欧洲的个人，在此地拥有私营种植园和许多土著奴隶。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原住民纷纷揭竿而起。英雄前赴后继，奋勇捐躯。我们知晓其中的一些人，他们的画像就挂在学校的墙上，供人瞻仰。在这些英雄里，有位女子的反抗并未动用长矛或竹签。她就是厨娘蒂娅赫·阿尤，一个在厨房里英勇作战的女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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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哈拉妮只知道为数不多的几个食谱和几种调料，大多是从杂志上学到的。如今，她发现有位女子竟因为精通香料用法而成为了英雄，这令她着迷。

她是谁呢？她是一位名厨，是受学生们崇拜的爱国者。关于这个女子的故事，或许我们小学时就听过了，但那些并不真实。

不知为何，讲故事的人往往凭借想象去编造，而非讲述事实。蒂娅赫·阿尤的形象也因此变得古怪、忧郁，甚至凄惨。我猜是有人刻意想把她从历史上清除，才这般信口雌黄。如此一来，即便故事得以流传，展现的也不是真实的她。

相传蒂娅赫·阿尤因其美貌而被父亲卖给了一个荷兰种植园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长得并不好看，但种植园主确实跟她睡了几次，还让她生下两个孩子。实际上，那人买下蒂娅赫·阿尤的原因在于后者拥有无与伦比的厨艺：她能熟练使用香料、备菜、烹饪，端上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

还有传说称蒂娅赫·阿尤悄悄教雇主家里的佣人们读书写字，然后佣人们又去教邻居家的佣人。如此一来，许多荷兰人家里的佣人都受到了教育。然后，在一个难忘的星期四，阿尤组织佣人们对荷兰人发起了反抗。这根本不可能！蒂娅赫·阿尤是个文盲。不过，她确实教导了佣人们，向他们传授了厨房里的秘诀：如何正确使用调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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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生活在殖民地的荷兰家庭而言，拥有一个好厨娘不仅彰显自身的富有，还是件值得在晚宴上炫耀一番的骄傲之事。因此，那些擅长使用调味料的土著女人很抢手，会被绑架或买卖，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她们在荷兰家庭中的地位还不如一个小妾，但主人家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这些厨艺精湛的女人。

原因有几个。首先，殖民地的荷兰女人跟她们的男人一样，沉迷于奢华的生活，变得慵懒，只知休闲享乐：在阳台上眺望种植园里大片的茶树，浏览从巴黎邮寄过来的时尚杂志。其次，即便是有荷兰女人尝试去学习那些特别的菜谱，也做不成功。凯特妮尤思·范德·梅伦夫人就曾为此而努力。她到处拜访有名厨的家庭，还把名厨们的食谱集结成册。这本烹饪书写得很专业，但她忘了一点，有些秘诀是不会外传的，所以书里的食谱并不算好。

蒂娅赫·阿尤就是一个掌握了厨房秘诀的人。她可以把任何东西变成人间美味，而窍门就在调料上。当然，我们不能忽视一个前提：这些岛屿上有丰富多彩、种类繁多的食材。在这里，你可以吃香蕉树芯，吃竹笋，还可以吃棕榈树芽。蚱蜢和白蚁煮了，也可以端上饭桌，就像田螺和青蛙。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国家的人从不需要像以色列人那样祈求上帝降下吗哪。

然而，丰富的午餐里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一定要格外小心。某些果仁做成脆片，拌上醋和盐，可能会在一周之内要了你的命。这些秘密隐藏在厨房里，掌握在那些研磨香料、烹煮木薯的女人手中。有些面团成为了令神陶醉的美味，有些有治疗功效，其余的则成了致命毒药。只有厨娘能够分辨出来。

了解到这些历史后，玛哈拉妮感到无比羞愧，因为她整日在厨房忙活却并没有成为家庭的荣耀。于是，她越发虔诚地希望能在城市档案馆找到更多关于烹饪调料的知识，好让自己在家里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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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哈拉妮现在终于明白蒂娅赫·阿尤如何利用其超凡的调料知识，在厨房里对荷兰人发起了反抗。

她会做一种奇特的面食，能让男人永远阳痿。在荷兰人让她生下两个孩子后，她的面食实验成功了。接下来，阿尤越发大胆地制作最危险的毒调料，吃了之后会自然死亡，看不出丝毫破绽。她从荷兰雇主的访客里寻找投毒目标，用藏在蔬菜里的毒面糊去杀人。为避免引起怀疑，她使用的调料会在吃下一两周后才毒发。

蒂娅赫·阿尤的杀人方法着实厉害！她比前线军人杀敌还要多。仅在第一次下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就有五十二名纯血统荷兰人死在她手上。于是有报纸开始报道在巴达维亚附近“自然死亡率出现可疑的升高”。也许其中有一两个不是她杀的，但也无法做出更准确的统计了。

蒂娅赫·阿尤的反抗方式令人毛骨悚然。她把这一厨房秘诀教给了家里的佣人们，佣人们又在与邻居家佣人短暂会面时教给了她们。曾经只有少数人知晓的秘诀很快传开，全城的厨娘几乎都知道了。蒂娅赫·阿尤把香料变成了杀敌的武器。在一个宿命般的星期四，她组织所有厨娘发起进攻。她们在同一时间杀死了自己的荷兰主人，所用武器并非厨房里的菜刀，而是一碗蘑菇汤。

这是荷兰殖民史上最为灰暗的一天，共有一百四十二名荷兰人丧生。那是发生在一八七八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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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娘蒂娅赫·阿尤的结局已被大众熟知。若上述内容有些细节上的偏差，也无关紧要。

可以肯定的是，后来有女人（也有男人）模仿她的做法。比如，把砷掺入食物中，把人毒死。相比之下，蒂娅赫·阿尤的方法更加天衣无缝，因为她使用的都是非常日常的香料，造成的结果都像自然死亡。也许这就是蒂娅赫·阿尤从历史中消失的有力原因，哪怕是最模糊的记忆也没能留存下来，只剩下那些胡编乱造的神话故事。

如今，尘封的历史被玛哈拉妮打开，她将厨房秘诀握在手中。玛哈拉妮从城市档案馆回到家里。她已经知道该如何在饭桌上杀死自己的丈夫，不久后就可以从厨房和卧室的诅咒中解脱。

END

作者简介

埃卡·古尼阿弯（Eka Kurniawan, 1975—）是印度尼西亚当代著名作家，出生于印尼西爪哇省的海边小镇庞岸达兰，毕业于该国名校加查马达大学哲学系，目前生活在雅加达。自2002年出版处女作短篇小说集《厕所里的涂鸦》（Corat-coret di Toilet）起，古尼阿弯已有四部长篇小说和六部短篇小说集问世，其作品被译成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2016年，古尼阿弯极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长篇小说《美丽是一种伤痛》入围布克奖长名单，他成为了首位获此殊荣的印尼作家。评论界将古尼阿弯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等经典作家相比较，称赞他为印度尼西亚当今最具野心、原创性和深厚想象力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