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丈夫喜欢早晨到莉扎的卧室里来,每周一次,通常是星期天。他走进房间,从祖母绿色的丝绸睡袍口袋里掏出那部从不离身的红色电话,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上。莉扎的那张床非常大,是最新流行的圆形,周围围着护栏,像一个小跑马场,床上别出心裁地铺着又滑又亮的床单。
他在莉扎的床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试图根据她的呼吸判断她是真睡还是假寐。莉扎也竭力让自己的呼吸看上去更均匀,像真的沉浸在睡梦中一样,唯恐露出破绽,她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数着数,一、二、三,吸气,一、二、三,呼气。
丈夫站了一会儿,脱去了睡袍,他那体毛浓重的裸体在安装了无数面镜子的房间里到处投下身影,甚至连天花板上都是(因为这无数面镜子,整个卧室仿佛变成了一个芭蕾舞排练场)。他把明显隆起的腹部往回收了收,活动几下早已松弛的肌肉,欣赏一会儿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子,还摆出几个造型,就像那些参加健美比赛的满身肌肉的选手在表演台上表演的动作一样(如果满嘴美式英语词汇的我们这里使用的“健美”这个词被达里【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达里(1801—1872),俄罗斯科学家,作家,语言学家,《大俄语口语词详解词典》的编撰者】他老人家听到,他肯定会纠正为“体形塑造”)。
丈夫从前在国家对外情报局工作的时候,非常刻苦地学习过东方搏击术,而在这之前,在军校时,还练过冬季两项。现在丈夫的身体早已变形走样,但运动员特有的那种过度自恋的习惯还一直保留着:身上永远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护肤霜、除汗剂和其他香味浓郁的清洁护肤用品的味道,他头一天晚上酒喝得越多,第二天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就越浓烈。
莉扎对丈夫身上浓重的味道非常厌烦。她觉得他们整个这套大房子里都弥漫着润肤霜和古龙水的味道(这套房子占了这栋富丽堂皇的大楼的整整一层,原来曾属于一位政治局候补委员)。更让莉扎无法忍受的是,丈夫全身覆盖着一簇簇黝黑的汗毛,再加上那副精心修饰的尼采式的大胡子,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只巨型雪纳瑞犬,而且主人为了省钱,没有带它去宠物美容院,而是自己动手给它修剪了须毛,并且修剪得极不整齐。
欣赏够了自己,丈夫通常就会紧挨着莉扎躺下,轻轻地把莉扎长长的卷发理到一旁,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抚弄莉扎的耳朵——他小时候曾养过一只暹罗猫。其他的爱抚方式从那以后丈夫显然一直没有学会。而他的第一次性爱经验是在长期的军营艰苦训练结束后,回城短期休假时获得的,那个女人是他像抓敌人的“舌头”似的迅速而意外地弄来的……
丈夫的“耳朵爱抚法”让莉扎觉得像背上爬满了令人讨厌的蚂蚁,于是她装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样子,心中暗暗盼望着那部红色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这样生意场上的麻烦事就会迫使丈夫赶紧穿好衣服,在一大群膀大腰圆的保镖簇拥下坐上装甲吉普车风驰电掣而去。应该说,生意中不顺心的事时有发生,丈夫经常一连几天不回家,这让莉扎感到庆幸,即使是回来,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他也变得更加抑郁沉默了。
不过,那部红色的电话在莉扎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响过,而丈夫的黑色电话倒是一天到晚吱吱地响个不停,像没被杀死的小猪似的。但那部黑色电话丈夫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两年中从来没有带进过卧室。
二
他们的相识,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相遇,是在一次牡蛎节上。莉扎本来是应一个当记者的熟人的邀请去参加这个活动,记者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向莉扎求婚,因为他还没有和第三任妻子离婚,而和第二任妻子关于财产分配与孩子抚养的问题一直纠缠不清。那时莉扎刚刚从大学时失败的初恋中走出来。为了忘记那次失恋,她还有过几次一夜情,其中有一次莉扎甚至连想都羞于想起,因此她突然非常想把自己嫁出去,这个愿望有时是那么强烈,就像在五花八门的电视广告中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进口水果时,馋到胃部痉挛似的。就在此时,她的生活中出现了这个因为一大堆烦心事愁白了头的记者。
莉扎和记者正兴致勃勃地聊天,就着牡蛎喝下价格不菲的香槟,突然莉扎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男人正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皱着眉头看自己。他身穿一套正统的晚礼服,系着一个像小丑系的那种大大的豌豆青色的领结,因为此次牡蛎节要求前来参加活动的客人的穿着中必须有一件搞笑的配饰。比如莉扎脖子上就挂着一串塑料青蛙项链,而那个记者出于他所从事职业所固有的率直,干脆戴了一张能遮住半张脸的面具,面具的形状是一个身体器官,这个器官人们通常不会轻易示人,即使在裸体人像雕塑和绘画中,至少也要用无花果叶子遮挡住。
大胡子男人凝视莉扎的眼神是那么忧郁,莉扎被看得一时不知所措。她朝记者转过头来,故意放声大笑,好像刚刚听记者讲完一个有趣的笑话。但她笑得那么不合时宜,因为记者把面具推到了额头上,像一个突然出现的独角兽,正不拘小节地吃着牡蛎。莉扎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也拿起一个表壳粗糙的牡蛎,凝胶般的蛎肉在珍珠色的蛎壳里微微颤动。
“难道你这么喜欢蛤蜊吗?”陌生男人突然大声发问,他现在已不再看莉扎,而是看她的同伴了。
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已经醉得不轻了。不过,他的嗓音非常动听,甚至可以说是浑厚悦耳,却没有语气变化,就像那些长期从事同声传译的人说话一样。顺便说一句,后来经过证实,莉扎的第一感觉是对的。
当我们的一个满怀民主激情的著名政治家在美国谈判时,无意中泄露了整个情报网后,莉扎这个未来的丈夫几乎是和那些外交邮件一起被塞进邮袋里寄回了家。趁着当时整个社会的混乱状态,他立刻就脱离了原来的“潜伏”工作,而且是永远离开了。他说他宁愿为那些聪明的小人卖命,也不愿再为傻瓜冒险。当然了,如果是在从前那个泾渭分明的年代,谁也不会允许他离开那个系统。但改革时代已经开始了。
为了生活,他干了几年繁重辛苦的同声传译工作,为自己国家的无赖和美国盗贼们的谈判当翻译。后来他明白了:在一个强盗盛行的国家做生意远比作同声传译容易得多。而且在那三年中,他了解了大量有价值的机密和无价的微妙细节,搞到起步资本对他来说已经不成问题。当然了,他也可能为此丧命,但他那么多年的“潜伏”也不是白干的。
“大概一个人在浴缸里割开静脉时的感受和这个牡蛎的感受一样吧!”喝醉了酒的陌生男人的声音更大了,并用叉子指着一堆空空的牡蛎壳说。那些牡蛎壳的确和小浴盆的形状有几分相似。
莉扎一向喜欢聪明睿智的男人,即使这种聪明睿智只是在酒后的黑色幽默中表现出来的,所以莉扎听完这个非同一般的比喻后露出了真诚的微笑,并准备搭话。比如她很想说:“但愿我们没有把那个躺在牡蛎壳里的塞内卡【塞内卡(公元前4年—公元65年),古罗马悲剧作家,哲学家,曾担任著名暴君尼禄的老师和顾问,公元62年因躲避政治斗争引退,公元65年被尼禄所逼,躺在浴盆中切开静脉自杀】误食了!”但记者这时突然紧张地忙活了起来,他摘掉面具,粗鲁地把莉扎拖到一边,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别跟他说话!我求你啦!这是一个可怕的家伙。你还记得吗?上星期有个银行家被人发现在浴室里抹脖子自杀了,就是因为他。这件事我非常了解!”
……丈夫不再抚弄莉扎的耳朵,开始夫妻间亲密接触的第二步了,莉扎心里偷偷地把它叫做“冰雪将军巡视自己的领地”,因为这个冰雪将军巡视的时候,莉扎后背上蚂蚁爬过的冷冷的感觉又变成了起鸡皮疙瘩,而且满身都是。
“我的宝贝,你睡着了吗?”丈夫的声音单调乏味,就像正在第十次翻译同一部令人作呕的色情电影。
丈夫说话时毫无激情的语气也让莉扎格外厌倦,但她现在已别无他法,只好装作刚刚被幸福地唤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伸伸懒腰。
那部该死的手机还是没有响!
三
牡蛎节过后的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早晨莉扎本打算睡到自然醒,但一阵门铃声早早就把她吵醒了。开始时她以为是那个记者,从昨天起他就暗示莉扎,他要做一个郑重的表白并向她求爱,因为他已经精心谋划了很长时间,但记者午饭前才能来。像往常一样,还是妈妈去开的门。莉扎和妈妈一起住在奥列霍沃-博里索沃这套两室的小房子里。
还没等妈妈瞪大双眼、手拿漏勺满脸惊愕地飞到床前,莉扎已经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房间里突然弥漫起玫瑰花摇曳的芬芳,似乎墙那边不是挂着衣服、摆满了鞋的门厅,而是一个花香四溢的大暖房。半裸的莉扎从床上跳起来,跑进门厅,仿佛闯进了一个玫瑰花园。
无数朵玫瑰连着长长的花茎,装在用丝带装饰的一个个大花篮里,摆满了门厅,地板上、门厅柜上、椅子上,到处都是。这些花有乳白色的、枣红色的、大红的、明黄的,还有罕见的粉蓝色调的,这种颜色只有在中国人奇思妙想绘制的茶叶盒上才能见到。而且这些玫瑰千姿百态,有的已经盛放,几近凋零;有的含苞欲放,就像一个个紧紧地卷在一起的小筒;还有一些是顶部尖尖、紧密挺实的花蕾,犹如青春少女的乳房。
“谁送来的?”莉扎满脸惊讶地问。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妈妈噘了噘嘴,说道。
“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你那个记者送来的?”妈妈满脸期待的神情,又说道。
“不可能!他没钱,而且也不舍得……”
这里顺便提一下,自从那次牡蛎节后,记者就从莉扎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有一次莉扎开玩笑地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一听出是莉扎,马上就慌慌张张地挂断了。他们俩共同认识的一些熟人告诉莉扎,那个记者不知突然从哪儿弄来了一辆崭新的拉达-萨马拉2109型汽车,而且还有钱买酒了,他甚至再也不到那些招待酒会和发布会上转悠去了,而是每天晚上都阴沉着脸,一个人到记者之家酒店喝酒。
莉扎向那个最大的花篮里看了一眼,发现一个大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根本没那么可怕!”
她马上就明白了这些花从何而来。为了不让母亲看出自己的不安,莉扎开始故作认真地端详起一朵玫瑰花,那是一朵硕大的暗红色玫瑰,已经过了盛开期,就要凋谢了。
“对于一朵玫瑰花来说,是不是所有的熊蜂都一样呢?还是它一直期待着某一只的到来,没有这只熊蜂就无法生存?”莉扎边想边用手指摩挲着那朵花潮湿厚的花瓣,她的手指离花心越来越近。她仿佛觉得,因为她的每一次触摸,那朵花都满怀感激地不由自主地颤动一下。
“送花的人到底是谁?”母亲可怜巴巴地问。
四
莉扎不由自主地全身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丈夫的胡子,乱蓬蓬的一团,胡子尖已经被烟熏黄。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丈夫就紧紧地闭上眼睛,继续用僵硬的手指抚摸莉扎满身鸡皮疙瘩的身体。他就像一个盲人,正在执着地阅读自己满是小点的盲文书。莉扎叹了口气,把手伸进丈夫的头发里,丈夫的头发湿漉漉的,梳得一丝不苟,仔细地盖住了早早出现的秃顶。莉扎弄乱了丈夫的头发,又把泛着银光的长指甲小心翼翼地伸向丈夫的后脑勺。丈夫呻吟了一声,把脸深深地埋进莉扎怀里。
那部红色电话沉默依旧。
婚礼前两周(当时他们还没有谈到结婚的事),福特车和司机又习惯性地停在了楼下,停在了窗户下,老太太们对此习以为常,不再议论纷纷,院子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小伙子也不再偷眼窥视。莉扎心事重重地翻着衣柜,在镜子前反复比量着,想用两套还算像样的套装、几条裙子、衬衫还有几件来历颇为感人的祖传首饰组合一个新的搭配。每次他送给她礼物,她都坚决地拒绝了,虽然他在高档夜总会用一次晚餐的钱足够她买一件连衣裙,一件足以让她所有的老师朋友一踏进校门就吓昏的连衣裙。
她的这个原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而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在他们相识的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触碰她的身体。而她以前认识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记者,却都是从身体的接触开始交往的,而且他们是那么直截了当,好像他们都是妇科医生,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没必要难为情。就是因为这样,莉扎放弃了去一家大公司当秘书兼翻译的工作机会,那个岗位很诱人,工资很高,还能保证经常出国。公司的副总裁看上去还完全是个孩子,在那天面试结束后,马上就想检验一下莉扎的职业素质,而且直接就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当他那张满是粉刺的脸挨了一记耳光后,他颇为惊讶。
那个记者听完莉扎愤怒的讲述后,大笑起来,从随身携带的钱夹子里取出一小块报纸,那是从《莫斯科共青团员报》的广告版中撕下来的,上面写着:“金发美女,二十七岁,身高一米七二,有良好的文化素养,懂外语,欲在一大公司觅一职位。欢迎亲密接触,甚至强烈要求!!!”
结果,莉扎继续留在中学里教外语,这是一所普通的学校,教学楼的正墙已经大面积裂缝,老师们穿着中规中矩的、破旧的教师制服,那还是在苏维埃政权末期添置的。但就是在这样一所学校里,那个满身头皮屑的校长也是想入非非,他借故把莉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神经质地舔着嘴唇,把手放到了这个年轻女教师浑圆的膝盖上。
莉扎把一件圆领真丝衬衫贴到胸前时,在镜子里看见了妈妈。
“你不爱他!”
“你倒是爱爸爸。可又留下什么啦?”
“幸福的回忆……”
“就是嘛,仅仅是永恒的回忆而已!”
“还留下了你……”
“既然还留下了我,我就得想办法活着。你一辈子受穷,却很幸福,我注定不会幸福,但会很富有。然后我们再比较一下,哪一种生活更好!”
“但是你要小心,在你不能确定会不会跟他过下去的时候,不要有孩子!”
“他暂时还没给我任何让我多加小心的理由。”
“这你就更要多加小心!”
五
丈夫躺在那儿,脸埋在莉扎的胸前,一动也不动地等待莉扎帮忙。莉扎尖尖的指甲在丈夫的脖子上、肩膀上、后背和腰上划过,就像在挑逗一只已经羸弱不堪但余威尚存的病兽。丈夫也的确有病。军校毕业后不久,他就被派到非洲去了,在丛林中指导那些与自己国家关系友好的巴布亚人训练,他们要为大约十年前被推翻的总统复仇。每次重要行动前都会有人给所有这些军事指导发放专用的兴奋剂,这些兴奋剂可以让他们几天几夜不睡觉,还会给他们注射疫苗,免得染上热带传染病。这样,这些年轻的傻瓜就积攒了很多药片和针剂,然后,休假的时候,在莫斯科郊外的军人疗养院里,跟护士或者偶然遇到的不检点的女人炫耀这些兴奋药物的副作用,大展男人的不倒雄风。他年过三十后情况大变:经常烦躁抑郁和频发性功能障碍。但是他从来不感冒,甚至都不知道流感是什么。
坦白地说,这些并没有让莉扎感到格外不安。婚前的几次接吻给莉扎留下的印象,就是丈夫的冷漠和他唇上烟草淡淡的、酸酸的味道。莉扎的反感是后来才产生的,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
说实话,他们并没有举行婚礼。格里鲍耶陀夫夜总会的几个身材肥胖的小提琴手吱吱呀呀地演奏完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后,众人喝了几杯必喝的香槟,丈夫就嘱咐自己那个表情阴郁的合作伙伴(他是新郎一方唯一出席婚礼的人),把心情沉重的莉扎母亲和那些老师朋友分别送回了家。而新婚夫妇直接就去了机场,乘坐飞机飞往阿姆斯特丹,登上阿斯特拉号游船,开始巡游欧洲。他们订了一个大大的豪华舱,里面有一个客厅,一个办公室,还有一个卧室。卧室里摆着一张又宽又大的床,固定在地板上。自他们认识以来(现在他突然成了她的丈夫),他第一次没带手机,没带那部黑色的,甚至连那部红色的也没带。
游船静静地驶离了港口。他们在稍稍能感觉出一点点晃动的餐厅中享用晚餐的时候,远处城市里的灯火已经被黝黑的水面淹没了,只有明亮的月光洒在船尾,被浪花击成碎片,波光粼粼地向远方绵延开去。
后来丈夫就去洗澡间稀里哗啦地洗澡了,莉扎盖着一条香味扑鼻的床单躺在床上,并不是特别急切地等着丈夫出来,莉扎本来打算根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验为这个新婚之夜想出点儿含蓄温柔的浪漫,就像她不久前努力用自己仅有的几套旧衣服搭配出一个新的组合去参加夜总会一样。不能说她在那一时刻对丈夫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但也并不是激情迸发,仅是一种下意识的好奇而已。
丈夫走进卧室。他潮湿温热的身体升腾着淡淡的雾气。莉扎第一次看见丈夫身上像没修剪好的巨型雪纳瑞犬一样的一簇簇又黑又重的体毛,立刻就感觉到内心深处本该泛出柔情的地方,却涌出了对丈夫的极度反感。而他那种超乎寻常高涨的性欲更是让她感到可怕(莉扎后来才知道,他是自己注射了专门的药物)。新婚之夜变成了一种痛苦的折磨,而且巡游欧洲的其他夜晚同样如此。转天早晨,莉扎洗漱的时候,都会在小塑料垃圾桶里找到用卫生纸仔细包裹好的打碎的药瓶和一次性注射器。
“你病了吗?”当他又一次折磨完莉扎也折磨完自己,躺在床上吸烟的时候,莉扎问。
“如果说疲劳也是病的话,是,我是病了,”他用那种惯有的冷漠、呆板的声音说。
“也许在你没恢复健康前,咱们得小心点儿?”
“你不用担心,咱们不会有孩子的……”
“你不用这些药不行吗?”
“我没有你不行……”
他们新婚旅行回来后,丈夫就一头扎进生意中去了。莉扎从学校辞了职,过起了宠物一样养尊处优的生活,有时会被带到高档的商店和饭店去散散心。莉扎一边痛恨着自己,一边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所有言情电视剧,然后打电话给母亲,详细地评论胡安妮塔太太的古怪行为,或者曼森的狂妄之举,她从来不说其他的,不说重要的事。有时候丈夫的合作伙伴会顺路来这对新婚夫妇家里做客,丈夫的那个合作伙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他的妻子则是一个头脑简单、轻佻好动的女人。
起初,丈夫一直用那些针剂,还有一些什么药片,但后来医生就坚决禁止丈夫再继续使用了,只能依靠肌体的自然能力(医学上通常都是采用这样的做法)。莉扎甚至也被请去进行了特别的辅导。那个仪表堂堂、保养有方的性学专家饶有兴趣地(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打量了一番莉扎后,仔细跟她解释说,为了保护和稳定自己的家庭,她应该如何温柔体贴。但这对莉扎来说并不难,因为对丈夫的那种反感已经在她的欲望旁边安营扎寨了,它们有时候甚至也会越过对方的界限,但最后常常是反感把欲望挤了出去,然后冷酷无情地炫耀自己的威风。
六
丈夫闷闷不乐地看了一眼莉扎,伸手去拿睡袍。莉扎突然可怜起丈夫来,她拉住丈夫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前,心中暗自埋怨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
“你还记得吗?咱们那时候多好,巡游的时候,”她突然心驰神往地撒了个谎。
“真的?”
“你是那么健壮温柔!”
“是啊,还能想起来一点儿……”
“你还记得大海的味道吗?大海上弥漫的都是你的味道!”莉扎感觉自己此时就像墨西哥言情剧中浪漫多情的女主角。
“还有你的体香,”他回答道。
莉扎觉得丈夫的声音变了,她恨之入骨的那种同声传译似的单调语气消失了,终于有了热情。而且她自己也突然感觉到,这两年来对丈夫难以抑制的厌恶第一次被心中升起的柔情融化了。
“告诉我,”她问,“你在想什么,我们第一次……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吗?”
“我们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特意把这句语义含混不清的话重复了一遍,面带微笑地说,“当我们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想的是:自己深爱的女人的怀抱和自己不爱的女人的怀抱截然不同,就像天上的玉液琼浆和假赫万奇卡拉葡萄酒【赫万奇卡拉葡萄酒是格鲁吉亚的红葡萄酒品牌,1932年开始生产,曾在比利时国际展览会上荣获大奖,据称是斯大林非常钟爱的一款葡萄酒】一样……”
“那你怎么,品尝过玉液琼浆的味道了?”莉扎疑惑地望着丈夫,表情非常严肃地问。丈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健谈过,而且妙语连珠。
“品尝过了!”他回答道,有如一个自信而又热切的情人,吸引住了莉扎。
这时,那部红色电话却响了起来。
丈夫吃惊地耸了耸肩,猛地离开莉扎,翻开手机盖,把手机贴到了耳朵上。他一言不发地听了几秒钟,脸色渐渐变得灰黄,如同得了癌症的病人一般。
“你不是说过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嘛!”丈夫的声音又变得无精打采、毫无生气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痕迹?司机呢?我明白了……停!停!别说了!我早就说过了,没用……即使我们给他跪下,爬到他眼前,他也不会饶恕我们的……不行,我们逃不掉……”
说这些话的时候,丈夫已经站起身来,笨拙地把电话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开始穿睡袍。莉扎忽然间觉得,在丈夫那令人反感的一簇簇黝黑浓密的体毛下,原来还深藏着令人感动的温馨。这个电话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莉扎并不清楚,因为丈夫经常在电话里骂那个合作伙伴,甚至说过要把他赶走。
“……不,这我早就不怕了,从非洲回来的时候就不怕了……”丈夫面无血色地对着那部红色电话说,“我这儿所有的文件都处理好了,就剩下一点垃圾需要烧掉。我也建议你这么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最多到晚上……永别了!”
丈夫啪的一声扣上电话,身影映在镜子中,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声音低低地说:“你不用怕,没人会动你。我的宝贝,你要好好活着,哪怕一生中能品尝一次玉液琼浆的味道也好啊!”
七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END
作者简介
尤里·米哈伊洛维奇·波利亚科夫(Юрий Михайлович Поляков,1954— ),俄罗斯当代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诗人,俄罗斯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果戈里文学奖(2005)、布宁文学奖(2008)等奖项。他的很多作品在俄罗斯已被改编成话剧、电影和电视剧,并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各国出版。小说《无望的逃离》、《羊奶煮羊羔》和《蘑菇王》已有中文版,其中《无望的逃离》于2002年获得人民文学出版社设立的最佳外国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