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曾经评价民族文化,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此言诚然也。宋朝虽无秦室之霸气,也乏隋唐之豪气,但论及文人风骚,社会风情,宋朝冠绝历代,无人可比。
然而宋朝社会生活的光辉却常常被她的的经济和政治所掩盖,宋朝的社会生活史总是遮蔽在其他学科的绿荫下,或是被掩埋在时代风暴扬起的沙尘里。
曾经,《东京梦华录》勾起了人们对北宋社会的无限遐想;《清明上河图》画尽了汴京的繁华与风情,但我们似乎从未真正走近宋朝的生活。
图/《清明上河图》局部
这一次,走近宋朝,不再是远远观望,而是亲身感受,看汴京烟云、赏繁华美景。
一、梦华:点樊楼灯火,饮一杯风月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写道:“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的孩童在街上练习击鼓和跳舞,头发斑白的老人也早已忘却了战争干戈。节日和时间一同慢慢流过日常的生活,给平淡的日子添加了不少的趣味。
孟元老曾经随父亲迁居到东京开封府,寓居在城西一处小宅院,一住就是二十余年。金灭北宋后,孟元老常常忆起东京繁华,遂将二十余年繁华过往的经历写成《东京梦华录》。
图/《东京梦华录》书影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开封是一个包容度很高的城市,虽然以商业闻名,但可以容纳各行各业的人在开封生活,城内还有许多的自由职业者。开封虽然是一个商业城市,但开封人们的追求绝不只是碎银几两的养家糊口。居住在开封的百姓不仅对待工作敬业,对待生活也很认真。
在日常着装上,城内民众“皆具冠带”,就连乞丐也有固定的“规格”,各行各业的从业者也都有自己的“职业装”,比如香料铺子里的裹香人就有一套“顶帽批背”的标准行头;当铺里的伙计也常常是“皂衫衣带”的打扮。城内车马盈市,士庶杂行,但只需要观察每个人的着装,就可以知晓他们从事何种职业。
图/宋朝市井风情
这是北宋高度发达的经济带来的连锁反应,这一点,不止开封如此,北宋时期的所有大城市都如此。
宋朝繁荣的经济带来了富足的物质生活,也让宋朝百姓在酒足饭饱之余升起了对诗酒风月的精神向往。
图/南宋·李嵩《听阮图》
“新声巧笑于柳巷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宋朝时,梁园酒乐、樊楼灯火,最是难忘。说到饮酒取乐,开封城内,一定是要上樊楼的。
樊楼是开封城内地标性建筑,也是开封人的集体性记忆。《水浒传》中两次写到樊楼,宋太祖也曾经到过樊楼看戏,就连北宋灭亡前都有文人感慨“空作樊楼梦,安知在越楼。”(北宋·刘克庄),表达生不逢时的遗憾。
图/北宋酒楼景
樊楼坐落于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地理位置极好。再加上樊楼修建的极高,所以酒客在西楼凭栏观景时,甚至可以看到皇宫内的情景。相传樊楼的顶层是宋徽宗赵佶和李师师的幽会之地,所以樊楼虽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图/开封府全图
而樊楼除了可以饮酒作乐之外,还是城内最大的酿酒坊。宋代政府对酒实行专卖制,限制民间酿酒。而只有得到官府批准的店才可以从官方购买酒曲进行酿酒,获得官府酿酒资格的就是正店。北宋时期,京城72家正店,樊楼即是其中之一。
据史料记载,樊楼的客流量可以达到上千。而樊楼的客人多是达官显贵,或者文人才子,所以,樊楼不论是从知名度还是收入上看,都是其他脚店、正店所不能及的。
图/宋代酒器
巨大的流水加上买酒的支出,樊楼每年通过各种方式向朝廷交税,作为政府税源之一,樊楼与政府慢慢变成一种“共赢关系”。官府的保护与扶持,最终成为了樊楼繁华不倒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通常情况下,樊楼对普通民众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所以,樊楼所在的东华门外还有多间小而精的茶馆,作为小市民,平常辛勤劳作,闲暇时能去樊楼附近的茶馆边饮茶、边听樊楼乐曲就足矣。即使只是赏得半杯风月,也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图/《闸口盘车图》
二、风情:偷半日闲欢,看夏虫语冰宋朝酒文化的兴盛与樊楼等酒楼的发展是密不可分的,而酒文化的兴盛又带动了民间茶文化的兴盛。上至天子,下至布衣,茶水相伴,好不惬意。
图/宋徽宗赵佶《文会图》
如果将宋代酒楼比作“大家闺秀”,那么茶坊就是“小家碧玉”。与雕梁画栋、彩门挂带的大酒楼相比,宋代茶坊则将有限的预算放在内部的装饰上,营造清雅的饮茶环境,供顾客品茶消闲,怡情养性。
多供文人的茶坊风雅一些,这些茶坊通常内部比较雅致,装点有文人字画,还配有鲜花和熏香。此谓“插四时花,挂名人画”,以此来招揽茶客。
图/《挂画图》
宋朝挂画的风俗也是自此而起。相传宋太祖平蜀后,在蜀宫参观故蜀的书画时,臣子说:书画都是主人的。
宋太祖回道:“独揽孰若使众览邪?”于是想要与民同乐的太祖就下令将蜀宫殿所藏全部书画转赠给开封城东门的茶坊。后来茶坊便流传下挂画的传统,慢慢的,民间也兴起了挂画的风气。
还有一类茶坊,类似于今日日本艺伎馆。史料记载的歌耳盈乐的名馆有: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等。
这些茶坊以声乐为卖点,吸引茶客,客人不仅可以点茶汤,还可以点艺人陪茶。其服务之周到,使得宋朝社会产生了一批逐茶为欢的“茶客”,他们终日在茶坊内饮茶,乐此不疲。
声色茶坊在宋朝极为兴盛,这种饮茶的休闲业虽然不等同于色情业,但他们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微妙关系却将宋朝的茶文化和乐文化一起推上了高潮,为民众带来了精神世界的享受。
除了赏画听乐,茶坊内,还有一种休闲活动:听书。有的说书人长期在某间茶肆说书,一旦他们的“粉丝”达到一定数量,这些说书人就会和茶坊形成一种共赢的利益关系。所以最初说书人本来是独立存在,后来反倒与茶坊分不开了。
图/说书人说书
而为了不喧宾夺主,那些说书人索性以茶坊为他们的故事背景,或者以茶坊为他们的艺名。比如杭州城内有一家“一窑子茶坊”,说书人就以“一窑子”为创作灵感,创作出了“西山一窑鬼”的故事,使得“一窑子茶坊”远近闻名。这种互利共赢的营销方式就是放在今天也不过时。
宋朝茶馆还有一种招揽客人的方式:夏虫语冰。夏日温度很高,很多人就会失去饮茶的兴趣,而为了招揽客人,茶馆伙计往往会提前去购买冰块,放置在店里消暑,达到现在空调的降温作用,这样就能最大限度留住夏天的客人。
而像茶馆一样需要冰的营业场所不在少数,宋朝人对物质生活的需求催生了宋朝的“冰雪业”。宋朝以前漫长的千年时间里,能在夏季使用上冰的人,往往都是居于权力顶峰的少数人,冰是王公贵族的专属,普通人不可肖想。
白居易就曾受过王室赐冰的“恩礼”,感动的他写下《谢赐冰状》,申述自己得到冰块的喜悦之情,表达了他“永怀履薄之鉴”的报国之心。
而到了唐末即使情况稍有好转,也依旧对民众很不友好。虽然有钱就可以购买冰,不必依靠圣主下赐,但冯贽在《云仙杂记》中说:“长安冰雪,至夏日则价等金壁。”与金子同价,可见唐时夏冰的珍贵程度。
而到了宋朝,冰雪买卖已形成“产业化”,冰价较前朝暴跌,以平价出售。京城内冰块大多数储藏与地窖中,因为储量丰富,买雪人多,冰雪易得,所以夏日的街头巷尾处处可见售卖的各色冷饮和凉水。
也因为饮冰的风气盛大,文人百姓都参与这场饮冰狂欢,故文人给饮冰起的雅名——“夏虫语冰”也流传甚广,成为茶坊招揽客人的手段之一。
文人墨客所聚集的茶馆对普通民众来说消费终究太高,难以长期负担。所以宋朝不止文人雅客聚集的风雅茶馆,还有许多供下层民众消费的小脚店。
图/宋代脚店
宋朝运输业发达,长途贩运需求量极大。比如夏日南方对冰的需求量极大,但江南地区储冰量不足,就需要从北方运输。南来北往的客商或许能到雅室中慢慢品一杯当地的特色茶,但对于驾马拉车的脚夫来说,有茶解渴即可。
因为社会饮茶风气极盛,饮茶需求大,所以宋朝时有许多专做脚夫生意的茶馆,给客人一个临时歇脚,喝茶解渴的地方,“脚店”也因此得名。另外还有一些雅室的老板比较精明,在店外支上一张桌子,过往的人想要喝茶,给钱自取即可,室内室外生意两不误。
茶坊是最贴近民众生活的地方,老舍先生就以茶馆为背景来展现老北京的人间百态。宋代的茶馆每天都上演着一出出或虚或实的悲欢喜剧,透过茶馆这一扇小小的窗子,我们却能够窥见大宋的世相百态。
三、百态:得勾栏一席,看活色生香除了酒馆和茶楼外,宋朝还有一处地方发展得极盛:瓦舍勾栏。想要领略宋朝市井繁华,一定绕不开宋朝的瓦舍勾栏。
宋朝的瓦舍,别名有称为瓦子、瓦市、瓦肆,民间最常见的叫法即“瓦子”。瓦舍是宋代城市的娱乐中心,一城之内,也往往不止一个瓦舍,大大小小的娱乐中心形成娱乐活动片区,以满足宋代人的娱乐需求。
图/宋代瓦舍
宋代瓦舍内,一般会设置勾栏、乐棚等场所。勾栏内往往日夜表演杂技、说书、傀儡戏、影戏等节目;乐棚往往通宵奏乐(很多瓦舍内乐棚与勾栏是不分的)。瓦舍也常常会请当时名动一时的艺人去演出,类似于今天的“流量明星”坐镇。宋朝时著名的演员,如王团子、张七圣等都是瓦舍的常客。
勾栏与在勾栏内表演的艺人也往往是一种互相成就的关系,有名的瓦舍会邀请知名艺人,这些人一出场就能为瓦舍带来巨大的热度。所以勾栏往往会张贴“招子”,写清演员名字和献演节目,和今日张贴海报无二区别。如果是有名演员,勾栏往往还会提前造势,类似于今天的“电影宣发”。
这些艺人也喜欢到有名的勾栏演戏——因为勾栏人流巨大,可以为他们积攒人气。另外,有名的艺人还可以使用勾栏的写词家或戏曲家。这些人在瓦舍勾栏内了解了许多民间信息,创作出来的诗歌戏曲往往也贴近现实,十分受百姓喜欢。
图/女工练艺
除了看戏之外,宋代瓦舍还兼营卖药、算卦、买旧衣服、赌博、饮食、剪发等等。又因为瓦舍的娱乐性质,所以经常连日营业,日夜不歇。所以文字记载:“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正因为瓦舍人流量巨大,所以通常是消息的聚集地,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打探消息十分方便。北宋皇帝还特地派“特务”在瓦舍探听消息,直达天听。就连负责监管瓦舍的官府时不时还需要借助瓦舍的力量达到目的。
宋代瓦舍的极度繁荣从文字记录中也可窥见一二。《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回,就曾描写过燕青带着李逵潜入东京城看元宵花灯前到瓦舍看热闹的经历。据史书记载,光是北宋东京城内就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而当时最大的“象棚”,更是可以容纳数千人。东京瓦舍繁华程度,可见一斑。
图/《夜宴图》
东京城外的其他城市当然也有瓦舍,周密的《武林记事》就记录了南宋临安城内有瓦舍二十三座,甚至小县城、小市镇也有瓦舍勾栏。足以见得宋代瓦舍勾栏在民间的重要地位。
瓦子内欢声笑语昼夜不断,勾栏里歌舞升平戏说人间百态,砖瓦之间才是真正的宋朝社会风情。
结语酒楼、茶坊、瓦舍勾栏,偌大城市内的小小三处,便足以囊括宋朝的芸芸众生、写尽世间的悲欢离合。高楼之上寻欢饮酒也好、茶坊之内听书饮茶也罢。或于勾栏内寻访风尘,或在瓦舍里观戏听曲,这些都是宋朝人的意趣所在,也是他们的生活纪实。
今天我们去回味一个朝代,去研究她的文化,总是重于朝堂而轻于草野。却忘了“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汉·王充《论衡》)这一亘古不变的道理。多数研究者总是想得出一个千秋不变的结论,企图用寥寥数语概括一个朝代的风华,却忘了历史深处的细节才最为动人。
那些低着头忙碌不停的人,驼着背追逐不歇的人;那些在街头巷尾大声叫喝的小贩,在大街小巷里奔跑追逐的孩童;那些站在云端之上看不见的景象,远在万里听不清的声音;甚至那些浮在地表上的尘土,深藏在地里的污垢……虽然微小,但他们是大宋风华不可或缺的组成,是他们为大宋的骨架填充了血肉,历史因他们而完整,文化也因他们而生动。
图/孩童玩闹
于文末,余有一愿:以后能有更多的历史研究者关注社会生活史,拂去被政治史和经济史遮盖的阴影,让社会生活更加真实地去还原历史本来的面貌,而不是总将那些最动人的细节一笔带过;历史爱好者和一般读者能在关注一个朝代的政治经济概况之余多费些力,去看到它藏身于草野中的美,让这颗珍珠不再蒙尘。
参考文献:《东京梦华录》
《宋史》
《旧京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