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晓太宰治那句至“丧”名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倘若抛开悲观主义的外壳,将其放置在影视作品中,则会产生另一困惑——生而为“渣”,我真的需要抱歉吗?
这一疑虑产生于笔者上影节的经历。在影院重温《胭脂扣》,本以为影迷们会被片中“哥哥”和“梅姑”凄婉的爱情所感动,谁料一出影院,结伴者竟异口同声道:“海王与渣女的破事儿,怎么就成经典了?”
真没想到,1987年由关锦鹏执导,张国荣、梅艳芳、万梓良、朱宝意等主演的《胭脂扣》也经不起岁月这把“杀猪刀”的切削。
难不成这部荣获第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7项大奖的电影,仅仅是为了给“渣男渣女”正名吗?
张国荣、梅艳芳之外的主角《胭脂扣》讲的啥?青楼女子如花(梅艳芳 饰)与富家公子十二少(张国荣 饰)情投意合,但因门第悬殊,难以成婚。为此,二人约定吞鸦片殉情。岂料黄泉路上,如花不见十二少,只得重返人间找寻爱人。
倘若到此为止,故事也只是二分之一。本片较为重要的角色,除如花、十二少外,还有现代社会中的新式情侣——报社记者袁永定(万梓良 饰)及其女友楚娟(朱宝意 饰)。由此,《胭脂扣》的情感主旨才较为明朗。
首先,是两种情感价值的不同。
可以将《胭脂扣》看作现代版《牡丹亭》。如花类似杜丽娘,“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可惜十二少不是柳梦梅,能同甘但不能共苦。在殉情未遂后,十二少宁可苟活人间。袁永定与楚娟也不会为对方去死,毕竟:“我们都是普通人,过一天算一天,不至于要弄到殉情的地步。”
如花符合汤显祖所谓的至情观,属于古典才子佳人的理想化爱情。可现实社会强调务实的爱,甚至可以为了生存牺牲浪漫、跌落平庸。记者与女友的关系就属于后者,都是普通百姓,受不了这份浓烈的爱。至于人鬼未了情,更是难以祈求。
其次,是两种情感价值转变过程中的复杂性。
沉溺烟柳巷的十二少是不是渣男?他也曾与如花殉情,只是未能坚持。十二少是个被现实打回原形的纨绔子弟。养尊处优时心性乖张,一旦尝遍世间百味,便以退为进。有钱挥霍时,将大把金银全花在小姐身上,一旦被逐出家门,也只能唯唯诺诺起来。
实际上,《胭脂扣》是通过十二少、如花这对男女,反思传统戏曲作品中所宣扬的至情观,并通过人物情感的复杂性,表明现代社会不适合作为痴情、至情的培养皿。
《胭脂扣》把人物关系推向极致后,讲情感的无奈。如花最终穿过门扉,消散在烟云中,暗示其不再苦苦等候那个薄情郎。
就像片中,十二少、袁永定接受不了如花的爱一样,银幕外的一些观众亦很难与《胭脂扣》里十二少、如花这对苦命鸳鸯产生共情。
重点不是“渣”,而是情感的复杂虽然有句话说“三观跟着五官走”,但现如今观众愈发热衷为“正统三观”保留一片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净土”。只能说,他们错把文艺当作一种现实指南,这一行为跟那些强调《奥特曼》《虹猫蓝兔七侠传》教坏小孩子的说法没什么两样。
非要说渣,张国荣演得最“渣”的银幕形象,是《阿飞正传》里的旭仔。他一会儿跟售票员苏丽珍(张曼玉 饰)不清不楚,一会儿又跟舞女咪咪(刘嘉玲 饰)颠鸾倒凤。
然而王家卫仅仅是想拍一个浪荡公子的情爱历程吗?不!他是想借旭仔糜烂的情感生活,引出其下南洋寻找亲生母亲的故事。正是因为母亲的缺席,致使其在女性间辗转游移。最终那一枪,也不是对“渣男”的报复,而是关乎无脚鸟飞入虚无中的影像表达。
《阿飞正传》
王家卫作品中的角色,多为被情所困的痴男怨女。《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梁朝伟 饰)与苏丽珍(张曼玉 饰),在发现各自的爱人出轨后,彼此也有一段“对倒身份”的调情戏,结果遭遇背叛的两个人坠入爱河。不同的是,他们纵然意乱情迷,终究发乎情止乎礼。
到了《2046》中,梁朝伟则一改往日纯情男人的形象,扮演起一个情场浪子周慕云,游走在由章子怡、王菲、巩俐饰演的女性角色中。但你很难以“渣男”一词来形容他,毕竟结尾的他在金边遇上了同名同姓却不同人的苏丽珍(巩俐 饰),往昔依旧埋藏心底。
所以,影视作品中的“渣”,更多是一种表现手法,以浪漫主义的影像呈现在观众面前,带给人们关于情感、社会的象征表达。
《2046》
关于经典电影作品中“三观不正”的诟病,尚且是滞后的,无伤大雅。但在国产电视剧中,这一类道德保守主义则显得尤为突出。就拿去年《三十而已》中的林有有(张月 饰)来说,许幻山(李泽锋 饰)跟她的婚外恋遭遇口诛笔伐。演员张月更是遭到网暴。
一时间,林有有与“小三”一词牢牢绑定。在观众沸反盈天的讨论中,故事前期鲜活立体的顾佳(童瑶 饰)变成了“大婆打小三”的代言人,而林有有除了“小三”标签,几乎没有人物形象可言。
而许幻山的婚外恋背后,包含着其本身的羸弱个性、与妻子顾佳之间的鸿沟、在家庭责任与自身情感之间的摇摆犹疑……这些内容也被观众对于“渣男”的愤怒情绪所掩盖了。
《三十而已》林有有
当下,“渣”成了大众不可触碰的文字之轻。作家金宇澄在《十三邀》中的那番讨论,也被网友晒出来大肆抨击。然而老先生说得也在理:“《安娜·卡列宁娜》里的沃伦斯基,按现在话来说就是渣男。(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东西,不能用这么‘低能’(标签化)的词去涵盖它。”
无论是王家卫电影中角色情感的丰富多样性,还是林有有为爱痴狂的偏执,都是构成人物形象的一部分,仅仅以“渣”来定性未免单薄。当下观众口中嗤之以鼻的“渣”,何尝不是人的本性所在。
接受文艺作品中关于“渣”概念的真实呈现,并不意味着要上升到现实生活中。我们不赞成将其落实,而是仅从美学角度,或从影视鉴赏的角度对作品加以审视。
罗曼蒂克消亡史为什么会有这样一股在影视作品中肃正价值观的热潮呢?
首先是整个大环境,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大众,不再标榜一种独异性的生活方式,而是更需要在孤独的生活中找到的同类。由此,通过相同观点走到一起的人,往往会形成一种盲从价值以及群体效应。
此外,新时代的平权运动在国内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些女性主义者将两性问题无限放大,甚至注入坎普思维(一种华丽、夸张、戏剧化、充满激情的艺术风格)。而这一倾向也类似于上世纪60年代在全球范围内掀起的狂潮。
那时的电影界也较为激进,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都标榜一种政治化的电影。电影成为宣扬某一观念的媒介(尽管不如上世纪的激烈),由此其艺术性被削弱。
戈达尔《小兵》以阿尔及利亚战争为背景
其次,观影类型化要求一种简单的、理念化的影像。
近些年,无论国产剧还是国产电影,都在类型上有所突破。但类型叙事的最大问题就是故事易套版化,人物易脸谱化,主旨单一不够多元化,最终导致审美僵化。此类型下的人物性格无需丰富多彩,简单易懂即可。
因此,影视作品中的情感也可能回归到一种单薄的生理刺激,以引起观众广泛的共鸣(同样也是最保险的)。如《你好,李焕英》是一曲唱给母亲的赞歌,母女双穿越大和解,《我的姐姐》则成了女性声讨“重男轻女”的影像檄文。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爱情故事的创作越发如履薄冰,“王子公主的童话幻想”将取代托马斯许给特丽莎的那座布拉格。让观众满意的是圆融的幻象,而不是真正意义上有棱有角的,且带有一丝罗曼蒂克意味的现实。
再次,大众审美中寓教于乐的成分,高于影视作品的艺术鉴赏价值。
的确,影视作品需要有教育意义,但希望道德保守主义者们能给艺术创作以及情感宣泄一片自留地,希望观众们能注意道德观念背后的象征性表达。毕竟,影视作品的意义在于艺术呈现后的宣泄与陶冶。
有时,影视作品更像是一种社会现象学的展示,毕竟艺术家不是教育家,他只能触及时代的痛点,至于价值导向则见仁见智。拿拍出《母亲》《雪国列车》《寄生虫》的导演奉俊昊来说,其作品中有对贫富差距的深刻呈现,但也并非提出问题后的解决之法。
《寄生虫》地下生活的无奈
道德保守主义最终会将影视引向何处?笔者并不知道。因为,作为艺术的影视作品,终将会在某一时刻被品味相投的人看中,恢复原有的艺术价值。
生活是生活,艺术是艺术。因蜡笔小新跳大象舞而弃番的人实属可惜,毕竟该系列也出现过探讨过去、未来的高分剧场版《蜡笔小新:呼风唤雨!猛烈!大人帝国的反击》。小新跟“渣男”一样,都是对人性本真的揭露,有难以启齿之处,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生而为“渣”,有时是多情浪漫与痴情执念的另一种说法,你我又何必为此感到抱歉呢?
【文/何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