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小说《小铃铛》的作者冈察尔是乌克兰作家,现在看来,也是苏联时期最著名的一位乌克兰作家。
《小铃铛》1963年发表,写作时间在1960年——1962年。它的写作年代,正是苏共二十大之后,因此,小说的主题,直接跟进苏共二十大的语调,强调了反对个人迷信的意义所在,从而使国家面貌焕然一新,欣欣向荣。
小说的主题,带有强烈的反战情结。标题《小铃铛》并不是我们中国童话里的那个小木偶,而是有着特别的寓意。
小说里的“小铃铛”,是用炮弹壳制造的,本来用以杀人的武器,却用来制成了发出悦耳音响的小铃铛,挂着羊的脖子上,意味着化剑为犁的期待与祈盼。
这个主题的确永远正确。小说里对战争的厌恶与恐惧,充溢在字里行间。
这个战争,分别来自于两个方面,一个是历史的残留,一个是当代的威胁。
从历史的残留来看,二战结束,给这块被蹂躏的土地带来了永久的伤害,遗留下的炸弹,随时会发生爆炸,导致民众受伤;而从当代的全球角度来看,核阴影笼罩在世界上。小说里描写一艘苏联从黑海出发的远洋船,在太平洋上遇到了核试验,不得不中止科学考察,而紧急避险。
而小说对战争控诉的更为强烈的指向,是针对建立在乌克兰土地上的军事演习场所。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在乌克兰的土地上每天展开的军事演习,给当地居民带来了噪音与恐怖,而小说里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演习场的司令员生下的孩子,却患上了莫名其妙的疾病,早夭而亡,使这个军人痛不欲生,濒临崩溃。
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里写到的这个演习场的司令员,带有某种隐喻性质。
这个演习场司令员的故乡并不在乌克兰,而是在“库斯坦奈草原”,这片草原位于前苏联的哈萨克。
但小说里并没有提及这位司令员是哪一族人,小说里写到的,只是指明了他在库斯坦奈草原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他的高曾祖曾经参加过普加乔夫起义。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乌克兰人。
这位司令员前往演习场的时候,他的原配妻子不愿跟他到边远的地方去,就此两个人分道扬镳。司令员来到了位于沙漠边缘的演习场,遇到一个乌克兰女人,她已经结婚,但生活不幸福,丈夫对她很不好,司令员很快凭着自己的军人优势,虏获了她的芳心,两个人建立起了小家庭,并生下一个女儿。
但女儿患上了奇怪的疾病,不管司令员付出了怎样的努力,都没有挽回这个小生命。
小说里把小女孩的死亡,归咎于战争的阴影,小说里写道:“胎儿只有在平和的星光底下才能健康成长和得到幸福,绝不是在这轰隆声和爆炸声中……也许真是这里的一切把孩子吓坏了,这连续不断的轰隆声,这时而震撼着大地的爆炸声,也许真是幼儿的心灵所不能忍受的?”
小说设置这个情节的时候,带有着很大的寓言性质。
从作者的笔触来看,作者对出现在乌克兰土地上的军事设施充满着强烈的反感情绪,而且这个司令员的形象设计,可以说是一种耐人寻味的隐喻式的符号。
代表着军事力量的掌控者的司令员并非乌克兰人,他来到乌克兰这里驻防,动用了半强制的手段,获得了一个乌克兰女人的身体,并且在这里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可以看出,小说作者用以阐明的是帝国的军事力量,涌进了乌克兰,同时,也将他的个人的基因,栽植在这块土地上。
但是,这个借着军事力量长驱直入的外来者,在这块土地上,生下孩子,看似已经扎下根来,但是他的延续下来的生命却是没有活力的,最终还是殒灭凋零了。
其实这背后,在暗示着外来的对乌克兰土地虏掠的外来军事力量,不会带来生命的活力,只会让自己丧失希望,断掉继承者,从而陷入痛苦之中。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小铃铛》夹带着作者冈察尔身为乌克兰作家身份的对于当时现实的判定。
而日后,乌克兰脱离前苏联的大纛,也毫不犹疑地将前苏联安插在乌克兰的核设施予以“清零”,这种现实中的乌克兰的剔除前苏联的武装力量的选择,与《小铃铛》里描写的隐喻构思完全是同频共振。
可以说,冈察尔在1962年写竣的小说《小铃铛》里,已经表达了日后苏联解体后,乌克兰对自己土地上军事设施的取舍态度。
富有意味的是,《小铃铛》里的司令员将自己的夭折的女儿,埋在乌克兰赫尔松州的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坟冈”上。
这些“坟冈”是什么人留下的?
小说里对此语蔫不详。
《小铃铛》描写的地域,大致在乌克兰的赫尔松州。这块地域,靠近克里米亚半岛,小说中的中学生们曾经到克里米亚岛上去旅游,而小说里的人物,也参加了引流第聂伯河的河水的运河工程,这片地域靠近黑海,小说里有一段两位中学生涉过黑海海湾的浪漫描写,也是小说里最为核心的故事情节。
在这一段地域中,那些无主的“坟冈”随处可见,小说只要逮到机会,就要大发感慨。
实际上,“陵墓”与“坟冈”是最容易让人产生“思古之幽情”的地方。
看看小说里出色的对于坟冈的描写:
“草原静静地躺在那里,笼罩着一层轻烟,远处分场里的风车显现出怪诞的轮廓,那些古代的坟冈散布在辽阔的草原中间,仿佛正在融化,又宛如微茫的的音乐变幻着柔和的色调。这些坟冈是什么人堆成的?这些坟冈标志着哪些赫赫一时的王朝的灭亡?是什么人连他的希望和激情、爱和仇一起,被永远埋葬在里边?”(P139)
“谁也不知道这些坟冈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堆成的。是西徐亚人吗?是萨尔马特人吗?是扎波洛什人吗?”
这正反映出乌克兰的动荡原因是什么。因为这块土地中,历史是无法追寻的,没有历史的根。这些寄载着历史过往的遗痕,本来应该有着明确的真相,但是,作者一次次对这些坟冈的无主的撷问,正反映了这里的历史空缺与破碎的尴尬。
这一点,当我们享受岁月静好的时候,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先人,在中国的土地上,一座历史遗迹,总牵连着我们今天的文化的根。这是中华文明韧力与顽强的基因密码。
而《小铃铛》里写到这些先祖的坟冈,只能放入到虚无主义的怀疑的渺茫之中。
我们看看美国历史学家玛丽·普拉特·帕米利所著的《俄国简史》(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中这样对俄罗斯的历史混沌作了如下的描述:
“(雅罗斯拉夫)之后,有谁能够清楚地阐述两个世纪间发生的八十三次内战和十八个外族对这片土地的征战,更不用说那四十六次野蛮的入侵行为,以及先后两百九十三个王公为了基辅和其他公国的继承争论不休了!我们重申一次:谁能讲述这些混乱的故事呢?即使这些故事被记录下来了,谁又会去读呢?”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俄罗斯有两个世纪的历史,是一笔糊涂账。即使今天,在乌克兰与俄罗斯之间,依然为这两个种族是否是从属关系还是并列关系争执不休,没有定论。
而这种历史的苍茫与迷茫,正是《小铃铛》里写到无主坟冈的原因。
而这些无主的坟冈透露出来的历史的空缺,正是导致了日后这块土地上发生战火争执的一个导火索之一。
如此看来,乌克兰作家所写的《小铃铛》这本小说,虽然曾经在1964年获得列宁文学奖,但是小说作者寄予在文字中的深意,今天我们借助于俄乌冲突的战火,才能更事后诸葛亮地看清意在言外的深意。
这些坟冈,无主、无名、无法考证,喻示着这里的土地的历史回溯,是一片空荡与茫然,所以才会有日后的土地争执酿成的暴力枪火,而小说里的苏联的军事力量在这块土地上的最高指挥者——司令员,有了一个孩子,却过早夭折,也在意有所指地暗示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军事力量,却缺乏后续的生命力。
所以,《小铃铛》这部小说,笔者每当俄乌冲突加紧的时候,便要找出来读一读,每一次都觉得富有新意。之前,笔者也写过这部小说的读后感,查了一下,网上的几个知名的“百科”里关于这个小说的评论,都是来自于笔者之前所写的读后感。今天在俄乌冲突依然无法平息的情况下,重新回溯《小铃铛》,或许我们能够从乌克兰作家冈察尔的小说里,体悟到作者的微言大义,更好地看清那块土地上的恩怨纠结。
文学的弹性与丰润,能够提供全方位、无死角的社会信息,远比单向的历史陈述经得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从中看到全息的历史纵深。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