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里,周父周志刚是在与孙子下象棋的时候,突然晕倒,被送进了医院。
到了医院里,医生直接说无法救治了,但不久周父苏醒过来,然后执意地要求回家。
在周父临终的那一段长篇谈话中,提到了他与冬梅的父母没有相见的问题。其实在小说里,周父在去世前,并没有提到这个耿耿于怀的心中纠结,而是在其它的时候,道及这样的心中遗憾。
现在电视剧把小说里突出展现出来的阶层隔阂,放在了临终前周父的总结反思中,可以说是一次非常成功且吻合小说原著的改编。
在电视剧里,设计了一场周父与三个孩子睡于一炕的动人场景,这是原小说中没有的,在这个段落中,周蓉与父亲还开了一个玩笑,笑称父亲是“老狐狸”。
这个“老狐狸”并没有贬义色彩,而是女儿对父亲没有距离的真挚情感在笑骂中的随性喷发。
而作为电视剧编剧的王海鸰与剧中的秉昆一角,出生在同一年,她设计出的这个小说里没有的“老狐狸”的台词,其实也与那个时代中的“流行语”有关。这就是文革期间的老电影《铁道卫士》里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务老狐狸,他的言行曾经深度楔入到当时的流行话语之中。周蓉对父亲的昵爱的指称,与受到这部电影的影响有关。
在剧中,看似一切正常的周父,在第二天,却悄然地离开了人世,在电视剧中留下了一个神秘的迷障。
其实,梁晓声在对小说里的周家二老的形象设计中,带有某种荒诞主义的设置。
像周母的突然晕厥,成了植物人,后来某一天突然恢复了正常,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现象,而在小说里,却成为了一种煞有介事的事件,其实梁晓声意图通过周母的意识丧失,来突出郑娟对于家庭的贡献。
周父在电视剧中回城后,也失去了他的演绎空间,所以电视剧自作主张地在原小说的描写基础上,把周父支到附近郊区的一个企业去了,他很少回家,家里的矛盾冲突中,也不见他的身影,一如他之前在“大三线”工地上那样。
其实周父退休回到家里,就已经不需要他介入到家庭的冲突了。
后来周父再次出现的时候,就是周父意外地看到周蓉与蔡晓光在屋子里依偎在一起,相互慰藉,从而得知女儿与冯化成之间已经走到了离婚这一步。
这才有了电视剧中周父面见冯化成、大发雷霆的一幕。
这在小说中是没有的。
如果按照情节剧的设计,完全可以把周父的突然昏厥,放在他斥责冯化成的时候,但是电视剧并没有如此,而是依然按照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周父是在与孙子下象棋时突发疾病的。
周父平静的死去,没有什么戏剧冲突,也没有喻涵着什么社会意义,完全是一种生理上的自然现象,这在梁晓声的小说里,标志着一个明显的转折。
我们可以看一下,在1992年拍成的电视剧《年轮》中,梁晓声也在这部剧里设置了一个父亲的形象,这就是小说里的王小嵩的父亲。
王小嵩的父亲的原型,与《人世间》里的周父一样,也是按照梁晓声的父亲的形象设计的。
王小嵩的父亲与《人世间》里的周父的相似处有如下几点:
一是均系建筑工人。我们可以从电视剧《年轮》墙上的镜框中奖状看到王父的所在单位,是哈尔滨市第二建筑公司。
《人世间》里从六十年代末一直到九十年代,周家老宅里都纹丝不动地挂着两张奖状,应该与《年轮》中的这个奖状内容是一样的,都是家里顶梁柱所获得的奖状。
二是支援大西北(也涉及大西南部分)。《年轮》中写到大西北的工作条件非常艰苦,冬天风沙大,能够把帐篷给埋没了,有的工人就被这风沙夺去了生命。那儿蔬菜没有,用水也很困难,必须到黄河里运来一点浑浊的泥浆水。
三是父亲几年才能回来一次。王小嵩的父亲三年才能回家探亲一次,而且路上要走六七天的时间,转三四次车。
梁晓声曾经在他的文章中,介绍他的父亲从四川的工地上回到哈尔滨,必须先搭卡车,到达乐山,从这里搭乘公共汽车来到成都,从成都上火车,来到北京,在这里转车才能到达哈尔滨。
可以看出,《年轮》中的王父与梁晓声父亲的经历高度吻合,自然与《人世间》里的周父也是基本雷同。
但是,与《人世间》里的周父自然终老不同,《年轮》中的王父的死去,却是在文革中,且打上深刻的时代烙印。
在《年轮》中,王小嵩曾经向他的朋友道及他的父亲死亡经过:“那时他在四川,单位分成两大派,有一派拦了一辆车,全副武装地去攻打另一派,可司机恰恰是另一派的,按当年看,表现得相当英勇壮烈,把车直冲着山洞开下去。还喊了一句令人崇敬的口号。结果和全车人同归于尽,我父亲也在车上……”
从文学创作的典型性来说,梁晓声把父亲为原型的人物在《年轮》中拉扯上了特定时代的特定氛围,并且残忍地处理成意外死去,的确能够增加小说中的戏剧性成份,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这完全是一种对主题的曲意迎合,因为事实上,梁晓声的父亲,并没有在文革中意外去世,真实的状况是,梁父是在患上胃癌之后才如同《人世间》里的周父一样,安详地悄然逝去的。
可以看出,梁晓声早期作品里,竭力营造一种悲惨性的气氛,他的第一篇获奖的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里,短短几千字的篇幅,就将三个最可爱的知青给处理成意外死亡了,其中一个是“我”的恋人,一个是“我”的妹妹。
这种文学,可以称之为“卖惨文学”。
在《年轮》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如此的设计。小说里的王小嵩最喜欢的女性郝梅因为生病,而不能发声,成了哑巴,她被强奸而生下的女儿,患了骨癌,不幸夭折。人生中有着低微概率的惨状,却在梁晓声的小说里大面积地存在着。
这种卖惨,构成了梁晓声小说一度时期笼罩在他的文字与章回中的悲惨气氛。
但是,梁晓声也在反思,就是这种“惨”,在生活中并不是频繁地出现的,作家为了制造小说里的情节点,就不断地为人物设计悲剧性的命运,这种写作手法,是否符合社会现实,是否吻合现实主义的宗旨?
比如,《人世间》里秉昆这个人物,就交织着梁晓声的思考。他在解析秉昆这样的“好人”是否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时候,说道:“而我们看现实生活中,却还真有这样的人。如果现实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人,而文艺作品中这样的人却不多了,文艺作品中更多是‘他人即地狱’的状态,那也是文艺自身应该思考的问题。”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梁晓声提出了写“好人文学”,这在严肃作家群落里,可以说是鹤立鸡群的一位。
因为严肃文学里习惯性地描写人的劣根性、丑陋性,把人物的悲惨状况加以超现实地加诸在人物身上,来造成一种别出心裁的所谓深刻意味,但是这些阴暗、晦涩、丑恶的人性世界,固然有着它一定程度的对社会生活的折射,但正如梁晓声所说的那样,这种“他人即地狱”的社会状况,并不是我们普通人所实际感受到的那样的现实存在。大多数人的现实生活还是平淡、平常的,带着人性、亲情、友情的暖意,很难会出现那些所谓严肃文学里的种种扭曲的世界。
梁晓声意识到那种扭曲地反映现实的文学,并不代表就是“现实主义”,这也是所谓的严肃文学日益远离读者的原因。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梁晓声立志在文学创作中“中年变法”,擎起“好人文学”的招牌,力求写生活中的好人,从而走到了《人世间》这样一部引起社会共鸣、有别于早期作品的新的平台。
而在“好人文学”的辉光照耀下,生活也恢复了本来的“好”的面目。《年轮》中,梁晓声把主人公的父亲给处理死了,而事实上,梁晓声的父亲退休后安享晚年,一度还跟随着梁晓声的轨迹,来到儿子所在的北影厂,在电影中跑龙套,哪里有《年轮》中那般的死于文革间的派系争斗?
这样,也就有了《人世间》里梁晓声给予周父以一种平淡的死去的人物设计,而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样的人物结构方式,才是一种真正的社会现实,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梁晓声文学创作在他的晚年情境中,日益显示出一种平和、包容、恬淡的态度,反而更能折射出生活的平常态,让他笔下的文字与现实,能够更好地贴近真正的当下生存方式。
而文学的目的,不就是尽量地与它笔下创造的世界,更好地产生同频共振吗?
周父的平静死亡,与王父的意外死去,看似前者没有后者那么富有触目惊心的警世意味,但是《人世间》里的周父的告别世界方式,毕竟是与真实发生的事实没有隔阂,没有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