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红楼梦》中的一个很重要的神秘的细节,被读者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细节就是:小说回目中出现了两次开夜宴:
第1次出现开夜宴,是在小说的第53回,这一回的回目叫《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第2回出现开夜宴,是在小说的第63回,这一回的回目叫《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这时候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两回的回目,都出现了开夜宴这个词?
古时章回小说的题目,就像楹联一样讲究对仗工整,一般情况下,一个词不会重复出现。
而话又说回来,一旦一个用词重复出现的时候,几乎可以直接证明作者对这个词的强调。
同时,这两个回目相隔整十回的跨度,多整齐。
也就是说,开夜宴这个词是作者特别强调的!
而夜,通常更代表真实……

白天,人们可以戴上首饰、涂脂抹粉,夜叉也能套上美女画皮,仿佛道貌岸然地活着;
白天,人们可以穿上衣服,哪怕华美衣服的针脚上爬满了虱子,也能遮掩人心中的肮脏和虚伪;
白天,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会小心地藏起自己的算计,假装书香门第、父慈子孝、家庭和睦。
而到了晚上,一切的虚伪都快现了原形……
晚上,人们很自然地会退去伪装,夜叉会露出原本该有的獠牙;
晚上,尤其是在微醺之后,在脱了那层象征身份的华服之后,人们更容易暴露本性;

晚上,人们更愿意放松地做自己,那时候,人性的弱点:比如肮脏与龌龊就都暴露出来了。
作者表面上写着华丽、热闹开夜宴,其实内含着的还是宅斗和宅斗背后隐藏的人性的残酷。
无论是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还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皆是如此。
按照回目的先后顺序,咱们先来聊聊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一.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贵妇背后暗藏着的宅斗

作者在描写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之前,写的是贾氏一族如何准备过年,请读者注意,这时的时间点全都是白天。
在白天的时候,贾氏一族筹备过年,这个过程纷繁复杂却有条不紊;
在白天的时候,贾府的豪门贵妇在入宫朝贺之后,参加自家的祭祖,这个过程在外人看来是那么的辉煌和遥不可及;
在白天的时候,作者开薛宝琴视角描写的贾氏一族的祭祖,这个过程庄严肃穆、秩序井然……
这一切,都为贾府打上了高光。
可随着时间的转换,到了正月十五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这一次,是贾府最热闹的一次宴席。

参加这一次宴席的人,不止有荣宁二府全部的主人,贾氏一族的一些族人,还有薛姨妈、李婶这些客人,并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这些女孩子……
然后,台上唱戏,台下开席,一切都向最热闹的方向发展。
如果时间可以停在此时,那么这个情节将是《红楼梦》中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
可时光不会停止,作者就是要乐中写悲,就是要撕碎表面上的华丽展现出人性中露骨的利益之争,什么叫悲剧,这就是!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时候,此时,荣国府仿佛把薛宝琴捧上了天,薛宝琴以荣国府自家女孩的身份参加了贾氏一族的祭祖。

可等到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时候,等到了豪门贵妇真正的主场,这个时候,薛宝琴立刻一边凉快去,琴姑娘成了这热闹场面中背景板中的背景板,被真正的豪门贵妇冷着、晾着显得毫无用处。
至为什么,原因很简单:以薛宝琴的身份和资源,完全入不了荣国府真正豪门贵妇的眼。
《红楼梦》的主线矛盾,从来都是金玉良姻和木石姻缘之争。
金玉良姻,背后有王夫人和薛姨妈做支撑;
木石姻缘,背后站着的是贾母。
这是一场有关利益的势均力敌的较量!
古代女人没有办法自己把控家族权力,因此她们只能绕个弯,通过把控男子的方式来把控权力。

很不幸,《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就是贾母和王夫人为争夺权力而争夺的对象。
贾母和王夫人要通过把握宝玉妻子的人选,进而完成把控宝玉和把握整个荣国这件事。
能感受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可不止是林黛玉一个人,其实宝黛钗三人的悲剧早就纠结在一起,谁也不比谁幸运!
而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正是贾母和王夫人争夺权力的修罗场。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那个白天,贾母亲自把薛宝琴捧上了天;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这个晚上,贾母又把薛家人贬到了泥里。
贾母要让众人看清楚,她不待见薛家人。
什么叫宅斗的残酷,这就是!

贾母想要拉踩薛家人,她缺的只是一个契机,女说书先生的到来,又给了贾母一个机会。
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
既有女说书先生说的书,贾母大发感慨,发表了一段掰谎记。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
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贾母口中痛斥的才子佳人,尤其是那个佳人到底是谁?
一些读者总爱往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身上去猜,我反对这种看法,因为不可能。
贾母不可能当众内涵林黛玉。
原因很简单,史太君本人是林黛玉的监护人,如果林黛玉上演才子佳人的故事,就直接等于贾母和荣国府没有教养好外孙女。
贾母不会傻到当众打自己和荣国府的脸。
贾母也不可能揶揄薛宝钗。
原因同上,如果薛宝钗是佳人,才子自然就是贾宝玉了。薛宝钗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住进了荣国府,她不可能和其他的男人有牵绊。

同薛宝钗有牵扯的,只能是贾宝玉。如果贾宝玉和薛宝钗上演才子佳人的故事,丢人现眼的还是贾宝玉的监护人贾母和荣国府。
这时候问题就来了,这位被贾母内涵和讽刺的佳人到底是谁?
不卖关子,这个人是薛姨妈。
至于原因很简单,薛姨妈的婚姻不正常,她属于严重被下嫁。
咱们可以列举一下,王家的姑娘都嫁给了谁:
读者容易看出来的,王夫人嫁给了荣国府的贾政;
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嫁给了荣国府的贾琏。
读者需要抠细节才能看出来的,王熙凤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保宁侯的儿子。

偏生这日王子腾将侄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
王家的姑娘都嫁豪门,凭什么薛姨妈是个例外?这用薛姨妈是庶出,或者是王家男子想用薛姨妈的婚事为自己的前途铺路,都是解释不通的。
王家的庶出姑娘就算是低嫁,女婿的身份也得和贾迎春嫁的差不多,嫁一个家世不显赫本人却还有世袭职位的人。
王子腾想用妹妹的婚事为自己铺路,更要积极把妹妹往上托举,就像复傅试一直想把妹妹傅秋芳嫁进豪门一样。
薛姨妈嫁给薛老爷只有一种可能性,薛姨妈和薛老爷是自由恋爱,他们上演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然后家族为了名声,只能安排他们结婚。

“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子女,而可不谨慎。
这句脂批虽短却意味深长,完全可以证明在古代薛姨妈和薛老爷都属于豪放派,他们都属于那种视礼教为无物之人!
可贾府不是这样的家族,贾府内部肮脏龌龊,可外部却要端着诗礼望族的架子,这个大家族的男子娶原配正妻,要么娶门当户对的豪门之女,要么娶书香门第之女,人家贾府对女方家族的口碑要求高着呢!
贾母公开内涵的薛姨妈一顿,这就明摆着告诉薛姨妈:让薛姨妈不要惦记和贾氏一族联姻,他们薛家配不上贾府这种豪门贵族。

而王夫人呢,此事王夫人毫无还手之力。当时有外客在场,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儿媳妇的王夫人是无论如何不敢冲撞婆婆的,否则的话、就是她这位儿媳妇失了礼数、没有教养,连娘家的人一起丢。
同时王夫人敢还嘴吗,也许不敢,她妹妹做过什么有损家族名誉的事,她自然心知肚明,她巴不得贾母赶快把这个话头撂下说别的呢……
什么叫无处不在的宅斗,这就是。
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时候,贾母还内涵了一个丫鬟,这个丫鬟就是袭人。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
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这么大的场合,贾宝玉身边的一个丫鬟袭人在不在,这件事情无关紧要,贾母原本不该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贾母偏偏提了,而且是当着王夫人和王熙凤的面直接提的,这就更内涵了……
贾母的意思简单而又明确,她就是在正面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偷偷把袭人提拔为宝玉身边准姨娘这件事情她早就知道了,让王夫人以后少搞这种小动作!
至于王夫人对袭人的提拔当然是无效的,因为贾母当众对袭人的身份给了明确的定义:
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袭人的身份,还是贾母身边的丫鬟。
当然,贾母所谓的针对袭人并不是针对袭人这个人,而是针对王夫人对金玉良姻的推进……
什么叫悄无声息的宅斗,这也是。
等到又一个开夜宴,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时候,读者能读到的还是宅斗的残酷,更有袭人这个女人为宅斗生出的獠牙。
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内涵凄凉,袭人暗中露出了獠牙

参加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人,远不如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人高贵,可以说这些人都是一群小孩子。
为贾宝玉过生日,白天的时候,群芳一起在大观园中开party,他们玩得欢乐又尽兴;
白天的时候,贾宝玉、邢岫烟、薛宝琴、平儿一块过生日,他们之间仿佛没有隔阂、没有尊卑,真的亲如姐妹兄弟;
白天的时候,大观园中的小姐妹彼此关怀、彼此牵绊,一个都不能少……
可这一切的美好,都不能复制到夜晚。
白天贾宝玉玩得多开心,夜晚薛宝钗就有多凄凉。

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贾宝玉过的是17岁生日,外甥只过一个普通的生日,舅舅王子腾都会想着送生日礼物。
可再对比一下薛宝钗呢,宝姐姐过15岁生日的时候,也是舅舅的王子腾可一点表示都没有,对宝钗来说很重要的15岁成年礼,还是荣国府给办的。
也许宝钗想想都觉得凄凉,同样都是亲外甥,怎么王子腾对自己和对贾宝玉的差别那么大!
虽然人都慕强,可亲人之间总该有起码的关怀,可这一份关怀,王子腾就是吝啬分给薛宝钗哪怕是一点点……
想到这些,让宝姐姐情何以堪!可宝钗也很无奈,她还得强颜欢笑陪着贾宝玉去玩儿,这就是寄人篱下之苦。

寄人篱下之苦,可不是只有林黛玉一个人才受的。
情节继续,晚上的时候,怡红院的丫鬟要单独开party为贾宝玉庆祝生日,这时候他们嫌人少不好玩,便想约几个玩的来的姑娘一块热闹热闹。
春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地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
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
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
怡红院的众人,互相商议着平衡人际关系,邀请了李纨、贾探春、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薛宝琴甚至还有薛蟠的小妾香菱来一起和贾宝玉开party过生日。

这时候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怡红院中没人想到去邀请一下贾迎春、贾惜春、和邢岫烟?
怡红院中没有人想到去邀请一下贾惜春,这件事情尚可往正常的方向去理解:毕竟贾宝玉大晚上的不睡觉在院子里开party这件事情,是荣国府的规矩所不允许的,这种事情不能传到长辈的耳中,更不能传到宁国府去。
因此,他们不去邀请贾惜春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去邀请贾迎春和邢岫烟,这是匪夷所思的。
毕竟贾迎春是贾宝玉的亲堂姐,他们可是实实在在的血缘亲;
毕竟白天贾宝玉和邢岫烟刚一起过完生日,邢岫烟又和贾宝玉的堂姐贾迎春共同住在紫菱洲,贾宝玉原该邀请一下二姐姐迎春,顺便再请一下迎春房里的邢岫烟一起开party才对。

就算宝玉想事情不周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现场还有李纨和探春,这两个人可是管理能力强同时又极会为人处世的,当他们都没有请贾迎春的时候,这只能证明一点:他们不是没有想到贾迎春,他们就是故意忽略掉二姑娘的。
现在,咱们再来看一看参加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姑娘:
李纨是宝玉的嫂子,是王夫人的儿媳妇;
贾探春是宝玉的亲妹妹,是王夫人的庶女;
薛宝钗是王夫人的亲外甥女,连着香菱也算是宝钗的人;
林黛玉是贾政的外甥女,也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
史湘云是贾母的侄孙女,也算是贾政、王夫人的表侄女。

这个时候答案就明确了,能参加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姑娘,全都是或者可以算得上是王夫人的亲人。
而与王夫人无关甚至是“敌对”的人,就被集体有意地忽略了……
贾迎春和邢岫烟,都可以算得上是与王夫人“敌对”的人。谁让她们:一个是邢夫人的庶女,一个是邢夫人的亲侄女。
这时候,读者就可以看出,原来看似美好的大观园群芳,有的时候其实也在宅斗,他们是可以一块挤兑人的。
读者想想看,这怎一个凄凉了得……
荣国府大房和二房的利益之争,使得王夫人和邢夫人早已经是“敌对”的状态。顺便说一句,后来的抄检大观园,便是王夫人和邢夫人公开撕破脸后产生的闹剧!

对于这一点,大观园群芳都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聪明,有默契的谁也不宣之于口罢了……
白天,贾宝玉可以和所有亲人演着姐妹情深,等到了晚上,等到他卸下了所有伪装的时候,他对二姐姐也是可以不管不顾的。
当他们连贾迎春都不管不顾的时候,便宜表妹邢岫烟更是无人理睬了。
难怪后来探春无比悲凉地说出了那句:
“咱们倒是一家子骨肉,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宅斗的凄凉又何止这些。
群芳参加寿怡红开夜宴玩得很开心,大家一起吃酒、一起抽花名签儿……玩着玩着,几位姑娘先有体面地回自己院子了。之后宝玉和房里的丫鬟吃酒、划拳、后来更是唱起了小曲儿……

然后,没有心机的人就都睡着了,醉了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睡在哪里了。
而有心机的人呢?
有心机的袭人,早就伸出了獠牙准备害人:
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袭人为怕芳官吐酒,才把芳官放在宝玉身侧睡了,这种话没有可信度。
当年刘姥姥睡在了宝玉的床上,袭人可是没死活地把刘姥姥摇醒,那时的袭人怎么不怕刘姥姥吐酒!

对芳官,袭人有很多处理方式:比如找几个老婆子,把芳官抱到她该睡的地方,宝玉能允许丫鬟喝多了,他可从未允许过,他房里当班的老婆子也喝酒;
比如宝玉在这头睡着了,袭人可以把芳官推到炕的另一头。给南方的友友科普一下,火炕都很长,一般情况下能住六七个人没问题。

这些都是解决方式,可袭人非要用最差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那说明什么?
一切足以说明,袭人是故意的!
当金钏儿事件发生后,王夫人会在宝玉的房里放几个老婆子,做耳报神去盯着宝玉的一举一动。当这一些老婆子第二天看见芳官与宝玉同榻后,会将这一幕想象得有多香艳就不用我再赘述了……

然后呢?在王夫人的心里,芳官就是狐狸一样的女子。芳官会被王夫人撵走,就只差一个时间和机会!
等到了那时,袭人又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一个对手。是的,袭人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在宝玉面前得宠的丫鬟,都是袭人的假想敌,都会令袭人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
两次开夜宴,读者能看到的是荣国府表面的繁华和繁华后的悲凉。而这一切,作者都无力扭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贵妇宅斗,再眼睁睁的看着一些人把獠牙伸向了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