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他一辈子清清白白,走也是清清白白地走的

云端之上飞燕 2024-11-30 07:25:03

水晶般的清晰

在大六部口那个漂亮的四合院和陈设简陋乃至寒酸的房间里,我们从来只谈国家、世界、文艺大事。我说:“上个星期三,报纸上有一篇重要的报道……”

他说:“噢,不是星期三,是星期四。”

我为他的水晶般的清晰吓了一跳。因为他是夏衍,比我大34岁,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距离我出生人世还有七年。

他永远是那么敏捷、条理、言简意赅,不打磕巴儿,不模糊吞吐,不哼哼哈哈,节奏分明而又迅疾,应对及时而又一针见血。他的这些特点使你不相信他是一个90多岁的人。

△夏衍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你也许会为他的瘦削而吃惊,他这个人也像他的思想、语言一样,删除了一切枝蔓铺排,只留下提炼到最后的精粹。

他当然是绝对的前辈,然而他从来不摆前辈的谱。他早就担任高级领导职务了,然而他从来不拿哪怕是一点点官架子。说起待遇,他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一回他出差到某市,当地按照他的级别给他安排了房间,“那房间大得太可怕”。他说的时候似乎还“心有余悸”。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有一次邓友梅同志称他与另一位担任领导职务的老作家为“首长”,他立即打断,说:“不要叫首长。”

他真诚待人,渴望吸收新的信息,对一切新的知识、新的动向感兴趣,而且像青年人一样幽默,在这方面,他永远不老。

“夏味幽默”

我第一次听他讲话是他在第四次文代会上致闭幕词。与一些官样文章不同,夏老语重心长地讲了反封建与学科学,字字出自肺腑,字字是毕生奋斗经验的结晶,寄大希望于年轻人,令人感奋不已。

华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了一个《当代名家新作大系》。出版社领导要我求夏公给写个序。考虑到夏公的高龄,我起草了一个提纲供他参考。夏公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各人文章写起来风格不同,捉刀的效果往往不好,他无法使用我代为起草的提纲,他自己一笔一画地另外写了颇有见地而又清澈见底的序言。

他还对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朋友说:“按王蒙的那个提纲去写,人家一看,就是王蒙的文章嘛,怎么会是夏衍写的呢!”就这样,他老人家把我的提纲“枪毙”了。但可能是为了“安慰”我,他声称他的序言里已经吸收了我的提纲。我也就假装得到了安慰和鼓励,心中暗暗为老人喝彩叫绝。

提起文艺界某些小圈子现象,夏公不火不怒地笑着说:“我看他们一个是‘鲁太愚’,一个是‘全部换’。”他用了韩国两位政治家的名字的谐音,令人忍俊不禁。然后他又俏皮地说:“有些人现在是分田分地真忙了,但是谁知道分了地后长不长庄稼?”

我从没有看到过他为了小人得志的事儿发怒,他也从来不向我抱怨诉苦,他也从不炫耀自夸什么,从无得意洋洋之态,正如从无怨天尤人之语。他从不谈个人,也不说任何个人的坏话。对于个人之间的亲疏、远近、恩怨,他一贯认为是小问题,这样我也就不好意思向他抱怨任何人。对他来说,无论身处何种环境,他自己还是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每天细细地看书、看报、听广播,只关心大事。

△夏衍

小事当然也有,例如养猫与观看世界杯足球比赛实况转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与世纪同龄的他居然半夜里起床看球并如数家珍地有所评论,这真是一绝。

在大六部口住所的院落里,有两棵丁香树,一紫一白。1990年开花时节,我去赏花,打从年轻时候我就喜欢丁香。夏老那天也高兴,拄着拐杖出来看花,看小猫在房上跑,他还兴致勃勃地说是它也喜欢石榴花。那场面很像是一幅水墨“新春行乐图”。

清清白白地走

人老到一定程度,会有一种特殊的美:那是无限好的夕阳,个性已经完成,是非了如指掌,经验与学识博大精深,知止有定,历尽沧桑,个人再无所求,无欲则刚,刀枪不入,超脱俗凡,关注人生,原谅一切可以原谅的人和事,洞悉一切花拳绣腿,既带棱带角,又含蓄和解,一语中的,入木八分,一言一笑都那么有锋芒、有智慧、有分量、有原则、有趣味而又适可而止。

△夏衍

那年元月初,我最后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看望他。我们谈论的是社会治安问题与《人民日报》刊登的胡绳同志的文章《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那天他精神很好,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着说着胡绳同志进病房来看望夏公来了。据说那是夏公去夏病情不好住院以来情况最好的一天。

倒数第二次与夏公(昏迷前)的见面是1994年11月底。他那天十分疲劳,静卧在病床上。他已经卧床数日了。见此情况我稍事问候便起身告辞,以免打搅。夏公平躺着衰弱地说:“有一个担心……”

我连忙凑过去,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继续说:“现在从计划经济转变成为市场经济,而我们的青年作家太不熟悉市场经济了。他们懂得市场吗?如果不懂,他们又怎么能写出反映现实的好作品来呢?”

我感到惊讶。在卧床不起的情况下,夏公关心的仍然是中国的文学事业。

他的离去也是颇有自己的独特风格。1995年1月21日,他清晨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就感觉不好,发了点脾气,摔了一样器皿。于是他自觉不对头,找了子女来,从容地、周到地、得体地吩咐了后事。他说,在他95岁生日的时候有关方面搞的活动,对于他有一个评价,除去溢美的水分,他自己还是满意的。

他希望自己走了以后,不搞什么活动,把骨灰撒到他的家乡——浙江钱塘江里。谈到料理后事的时候,他还提到了陈荒煤与王蒙的名字。两个小时以后,他昏迷过去,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他一辈子清清白白,走也是清清白白地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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