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威 发自 北京

#赤焰深度#核心提示：1997年出生的山东姑娘小敏，于2013年在山东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原苍山经济开发区医院）经历了一场失败的胆囊切除微创手术，之后她开始了一段反复就医的痛苦之路。直至两个月后，父亲窦天成带着她到北京的医院检查后才得知，这是一场被隐瞒的医疗事故。

这场医疗事故让小敏被病痛折磨十年。为给女儿治病，窦天成花光所有积蓄。在与涉事医院签订和解协议后，小敏发现自己无法生育。经鉴定，她一侧输卵管堵塞与手术不当有关。窦天成与涉事医院交涉无果后，向有关部门举报医院手术违规，竟然发现医院存在篡改病历行为。窦天成被告知走法律程序，但因病历被篡改，鉴定机构暂无法为小敏做伤残鉴定。

一个年轻女孩，因一场医疗事故而失去健康的身体和未来，这是任何家庭都难以承受的打击，而涉事医院的态度更让人感到愤慨。如今，继续忍受病痛折磨的小敏和求助无门的窦天成，不知该何去何从。

被隐瞒的医疗事故真相

2013年6月，山东临沂市兰陵县磨山镇窦村的16岁女孩小敏正在读高二，连续腹痛并伴随呕吐和腹泻十多天后，小敏在县医院被诊断为胆囊结石。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窦天成选择了在刚建成的苍山经济开发区医院（现更名为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为女儿进行治疗。朋友还告诉他，医院领导会给予特别关照。

“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每当想到女儿后来所经历的痛苦，这个农家汉子就会因为深深地自责而流泪。

窦天成清楚地记得，女儿是在2013年6月24日接受手术的。当时医生还向他们保证，微创手术通常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完成，然而，那天他在门外等待了几个小时，女儿才从手术室出来。小敏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你骗我，你不是说做微创不疼吗，可咋那么疼呢！”

窦天成也产生了疑问。据他了解，胆囊切除手术的创伤较小，病人在术后几天就能康复出院。但小敏术后却一直喊疼，手术缝合的疤痕长达10余厘米。术后第7天，医院安排小敏做了一次造影检查，却没有告知检查结果。

手术后近一个月，小敏终于出院了。然而，回家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高烧不退，全身瘙痒无比，皮肤一挠就会溃烂并流出黄水，全身泛黄，“连眼白都变成黄的了”。窦天成和妻子赶紧带女儿回到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进行复查，这次住院期间，医生的一些暗示让他们开始怀疑医院的处理方式。恰好家中有一个亲戚在北京当医生，这位亲戚建议窦天成尽快带孩子去北京做进一步检查。

8月中旬，窦天成带着女儿来到解放军总医院（简称“北京301医院”，下同）进行了核磁共振检查。影像报告单显示，小敏的胆总管中段病变导致肝内外胆管中度异常扩张，胆总管中段损伤伴炎症改变可能性大。这位亲戚提醒他们，这是医疗事故，建议尽快向当时手术的医院寻求解决方案。

面对愤怒的窦天成和其手中的影像报告单，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的吕姓医生承认手术单上是他签的字，但他表示手术并非由他亲自执行，甚至还说：“手术不是我做的，要告就去县里告我吧！”

随后，在窦天成的追问下，实际操刀的陈姓医生揭开了小敏手术的真相。他承认，在手术过程中，他勾破了小敏的胆总管，导致胆汁流入腹腔，不得不进行剖腹处理。陈医生表示愿意承担小敏的部分医药费，并尽可能为他们介绍医疗资源。

这起由一场微创手术引发的医疗事故被揭开真相后，窦天成父女走上了一条漫长又艰难的维权之路。

花季女孩被病痛折磨十年

2013年以来，小敏因胆囊切除微创手术造成胆管损伤，胆汁外泄，从此反复出现高烧、黄疸等症状，经历多次手术与病痛折磨。

2020年9月，小敏因胆总管内置入的支撑架引发感染，再次进入临沂人民医院手术。医生建议取出之前置入的支撑架，再放入新的支架，这一消息令她情绪崩溃。

在治疗过程中，小敏承受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一根粗粗的导管顺着她的口腔插入腹腔，支撑架通过这条管子传输到胆管阻塞的患处。

躺在病床上的小敏

小敏回忆，浑身插满了管子的她从全麻中渐渐苏醒，痛感沿着身体的各个部位一齐袭来，鼻子里插着引流管令她无法说话，探入喉咙的管子让她每一次吞咽都很艰难。身体带来的痛苦使她想放声大哭，护士则适时提醒：“你可别哭啊，鼻内插着管子，不方便给你擦鼻涕。”

术后的几天里，小敏只能喝些清粥，由于身上的管子连着不同的仪器，她无法说话、不能翻身、无法表达自己的需求。每当护士推着小车拉开床帘开始护理，都是她最忐忑的时刻，因为这意味着又要抽血了。小敏很怕抽血，光是看护士摆弄针管心就怦怦直跳。

无法说话、不能翻身、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和需求，这一切都让小敏感到无比的痛苦和无助。

2021年8月，窦天成带着一直遭受病痛折磨的小敏到北京301医院进行了开腹粘连松解、胆管狭窄切除、胆管探查支架取出、胆管成型、胆肠吻合术等一系列手术。

小敏做一系列手术后的开腹缝合

此后又分别因感染性发热、肝损害、胆囊切除术后，胆道感染、胆囊切除术后、胆肠吻合术后，肝功能异常、胆肠吻合术后，于2021年12月、2022年6月、2022年10月，三次住院治疗。

窦天成告诉赤焰新闻，一想到女儿的情况，心情就十分沉重。女儿的哭声和无助令他感到极度内疚与焦虑，但他只能哽咽着劝慰女儿，尽力安抚她。

幸运的是，丈夫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给予她精神上的支持。虽然小敏性格较为急躁，心情也因病情变得焦虑，但多年来丈夫一直包容着她。

小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每天都问我还疼不疼，都快把我问烦了。”

与医院签订一次性“和解协议”

此后，窦天成多次与涉事医院张院长交涉，并坚决表示要带女儿去北京继续治疗。医院不同意这个要求，但同意派车派人陪同他们去临沂市人民医院看病。

2013年9月21日，涉事医院安排小敏在临沂市人民医院住院一周，病情得到控制后出院。10月24日，小敏因黄疸反复再次入院，诊断结果为“梗阻性黄疸、胆总管扩张、胆囊切除术后综合症”。

医生指出，小敏的胆总管狭窄问题严重，胆汁流通不畅，需要放置一个支撑架以改善情况。由于患者半年内不宜再动外科手术，直到2014年初，小敏才在临沂市人民医院接受了支架置入手术。

与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签订的医患纠纷处理协议

由于腹腔环境持续恶化，此后小敏又陆续接受了几次胆总管狭窄处扩充手术。2016年2月，经过兰陵县医患纠纷调解委员会的协调，窦天成与涉事医院签订了一份和解协议。根据协议，涉事医院一次性补偿窦家35万余元。“此纠纷即一次性了结，永不再引起任何争端，或要求第三方追究医院责任。”

提起这份协议，窦天成十分后悔。自己就是一个农民，什么医疗知识都不懂，要不是其老板当中间人，医院院长又（口头）承诺负责到底，自己根本就不会签这个字。窦天成叹息道：“这35万还包含之前孩子检查、看病的费用，这些年女儿的治疗花费已经远远超过35万了。”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小敏多年的痛苦遭遇，让作为父亲的窦天成心中无比悔恨，当初不该同意调解。近年来，女儿更是很少与他正面交流，许多事情都是通过女婿作为中间人来传达。他明白，女儿心里一直在埋怨。

正常生育成为了奢望

第一次手术后的第三个月，小敏的身体开始不断出现问题，频繁地住院检查和治疗。这导致小敏逐渐跟不上课程，也渐渐失去了上学的心情，最终在高二学业没完成的情况下退了学。

谈起这段往事，小敏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都数不清自己住了多少次院了，反正就是经常要去医院。我不要钱，我就想把我的胆管恢复原样。”

在最初的2014年和2015年，小敏的状态还算稳定，她找到了一份强度不大的服务业工作，利用空余时间自学取得了大专文凭，并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2017年初，小敏与丈夫步入了婚姻殿堂。一段时间后，小敏发现自己很难怀孕。经过多次检查和咨询，医生告知她，其一侧输卵管存在粘连堵塞，另一侧输卵管狭窄。这个结果，对小敏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窦天成带着女儿四处求医，在北京、济南、临沂和兰陵县的妇科门诊进行咨询和治疗，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吃药、通输卵管和使用偏方，但均无效果。医生告知：像小敏这种情况也别再看了，看了也是白受罪，建议“直接做试管”。

小敏的情况，让窦天成产生了疑问，难道与当年的医疗事故有关？随后，窦天成找到北京一家法医学研究院进行鉴定，分析论证意见显示：“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手术不当导致小敏手术一侧腹腔环境持续恶化，势必造成其腹腔内术侧器官粘连”“该医院存在术前准备不足、术中处置不当，手术技术性缺陷等过错，该过错与其胆囊切除手术一侧输卵管堵塞存在关联。”

得知结果的窦天成，气愤地来到涉事医院讨要说法。涉事医院的回复是，已经按照协议进行了赔偿，并否认了专家意见书的结论。

此前发生右腿疼治左腿的医疗事故

家住山东省兰陵县的季女士表示，她的母亲是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的另一起医疗事故的受害者。

季女士介绍，母亲是一名聋哑人，2013年夏天，因右腿疼痛前往兰陵开发区医院就诊。没想到的是，接诊的吕姓医生却对母亲健康的左腿进行了手术。当时季女士的母亲疼得龇牙咧嘴，家人发现医生动错手术后赶紧与院方交涉。随后，医院对季女士母亲患病的右腿也做了手术。

尽管医院在事故发生后通过协商赔偿了3万元，但季女士说：“我没有兄弟，家里就我这一个女儿，上班也忙，当时无奈，就忍气吞声摁了手印。而手术留下了后遗症，至今母亲的腿还不时地疼。”

愧对女儿的窦天成，10年来带着小敏四处奔波求医治病，生意早已经停了，治病的费用加起来已经大几十万，积蓄早已花光。考虑到小敏年纪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窦天成坚持一定要为小敏的未来讨个说法。

窦天成讲述，自己是被抱养的，几个月大的时候，因家里失火烧坏了右手，他失去了四根手指，造成身体残疾，因此没少受村里孩子的冷嘲热讽。但越是被瞧不起，他越萌生出斗志，用残疾的右手不分白天黑夜地练字，直至在村里同龄人中，写字水平排到中等以上。

这种斗志让窦天成誓要为女儿的遭遇讨一个说法，他选择到兰陵县卫生健康局举报兰陵开发区医院非法行医。2020年12月有媒体报道称，针对这起事件，兰陵县卫生健康局局长王翰表示，他们已经获悉此事并对此表示同情，他建议当事人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纠纷。当地卫生监督部门已经接到了相关举报，目前正在对此进行调查。

医院篡改病历被卫健局通报批评

窦天成表示，2023年5月16日，其拿着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篡改伪造后的小敏病历，去兰陵县卫生健康局反映该医院违法问题。5月22日下午，兰陵县卫健局医患纠纷调解委员会刘主任陪同窦天成前往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病案室封存病历。窦天成强调，刘主任在现场封存的病历过程中有全程录像，并留在该医院病案室保管。

2023年9月，兰陵县卫生健康局做出《关于对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及相关责任人员处理情况的通报》，通报称，群众反映2013年6月，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对其女儿小敏开展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术，后又篡改相关住院病历。

经县卫生健康监督执法大队组织调查落实，该群众反映问题属实。2013年6月，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执业级别为一级综合医院，实施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术，属于超范围开展三级外科手术。时任医务科工作人员王某某在处理小敏医疗事故时对病历保管不善，致使病历部分内容缺失。2016年6月，在时任病案室管理人员桑某某的催促下，王某某对照治疗经过重新誉写（抄写）了病程记录、手术记录及医嘱单，并模仿时任外科主任李某某的签名逐一签字，整理后将修改后的病历归还医院病案室，由桑某某归档管理。王某某修改病历内容，已经构成篡改病历行为。

根据《医疗纠纷预防和处理条例》第四十七条规定，经县卫健局党组研究，决定给予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警告，责令改正；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院长张某某和直接责任人员王某某、桑某某给予批评教育、全系统通报批评。

希望兰陵经济开发区医院认真吸取教训，查找原因，举一反三，全面抓好问题整改。全县各级各类医疗机构要进一步提高认识，引以为戒，认真开展自查，切实落实好依法执业的各项措施。

“相关领导告诉我，让我走法律程序，我拿着篡改前后的两份病历，去北京高级法院支持的几家鉴定机构去给女儿做鉴定，结果几家都不给做，说病历是唯一性不可篡改的，没办法给女儿做（伤残鉴定）。”窦天成说。

为此，兰陵县卫健局医患纠纷调解委员会刘主任表示，“当时调解签的协议都是双方同意的，对于孩子现在的情况也很同情，对于医院篡改病历的事，我不是很了解，这块不归我管。”刘主任还说，“窦天成可以选择自己认同的病历去做鉴定，也可以找自己去联系，如果需要委托，给办委托就是了，在职权范围内的都可以，我们也能帮着跟医院沟通。”

编辑 李影 程序编辑 赵雅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