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这里每个村子都养有几条狗,因为外出打工的人很多,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妇孺,养一条狗能看家作伴,喂几只鸡鸭可让孩子吃蛋。
每当走进村子,桃李掩映下,常有鸡犬之声相闻,孩子老人在树下闲聊,油菜花在村外金黄一片,闷鼻的香气弥漫,黄白的蝴蝶飞舞,很有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可是一段时间后,村里越来越安静,很少听到鸡狗叫声。老人们闷闷不乐,孩子们与狗子感情笃深,总是哭着鼻子问爷爷奶奶,我的狗狗哪去了。
常常在中午到下午时分,村民要么去地里干活,要么去学校接孩子,这时候人特别少,便有一辆摩托车或者面包车呼啸而至。将车停下,里面的人钻出来,手中端弩,一箭射去,就将睡在村头路边的狗钉住,在一阵呜呜惨叫声中,这些狗就被装进蛇皮袋跑远了。
有时他们用毒针射狗,也有用气枪猎枪以铁砂打狗,基本上一击必杀,极少漏网。
他们不止偷狗,遇到鸡一样偷走。鸭与鹅的命运要好些,因为它们总是在溪沟觅食,偷起来大费周章,除非偶尔走到路上来才会被偷。
这是村里安静的原因。
村里青壮年不多,老人孩子们又跑不远,只能在村子附近找上几圈,找不到狗就自认倒霉。我们这里的村路四通八达,什么车都可以来,往哪儿都可以去,天知道狗去了哪里。
后来慢慢得知,是被人射杀盗走了。
村中间李老汉家养的黑虎最聪明,素来警觉,体型较大,是他从女婿家一窝狗崽选中最壮的一条来养。初来时胖嘟嘟毛绒绒的一个肉球,没过一年就圆头粗足,黑乎乎一条大狗了。

后来这黑虎成了村中狗王,总是带着一群田园犬满村溜达。别的狗被猎杀时,它竟然能三次从驽枪下逃生,因为一看到陌生车辆进村,它就马上跑开,只是远远地叫,从没给偷狗人机会。
以后它就更警觉了,再不跑到外面路上晒太阳睡觉,还被老汉系在鸡圈外。侥幸成为村里唯一的狗,已经是狗中的光杆司令,昔日小弟成群,如今威风不再,整天孤独凄惶。
而且李老汉的两个孙子读高中去了,不用接送,又将地租了出去无需干活,天天守在家里,坐在门口四脚凳上,端着缸茶,抽着磨砂,不时与过路人讲上几句话,是以他家黑虎还能活下来。
这天,李老汉要去五里外的女儿家吃满月酒,临行前仔细锁了大门,又将黑虎从鸡圈前牵到屋后,对着黑虎说叮嘱了几句“别乱叫,别出声,当心人家把你偷走,到时候你就不是我的看家黑虎,变人家锅中狗肉了!”
黑虎低声呜呜,好像听懂了似的,乖乖趴到鸡圈后面,同样被李老汉系在木桩上,老汉这才披上衣服,放心地走了。
吃过晚饭,李老汉牵挂着狗,拒绝女婿挽留,坚持要回家。
他走出女婿家岔路口,看到通往县里的大路上跑来一辆面包车,是从自己村里过来的,车牌上抹着黄泥,车内传来沉闷的狗吠。心头一沉,就站在路中间,张开双手大声说:“搭个车,麻烦搭个车进城!”
面包车略微一停,老汉往车里一瞟,车中有三个人,醒目的是司机手上沾着血,方向盘上有一圈红色,好像被咬伤了,一个大蛇皮袋在后排,里面鼓鼓囊囊,一条黑狗有气无力地挨袋躺着,只是嘴里还伸出舌头在嚎。
是黑虎!老汉心里一惊便大叫起来,车里的狗好像听得懂他声音,使劲狂叫,半开的车窗里还飘出几根鸡毛。
李老汉跑到侧边伸手拉车门,这面包车看到他不再拦在路中间,油门使劲嗡地一声,把他带滚在路上,就跑得没了影。他爬起来在后面追了几步,哪追得上?
急忙掏出老人机,哆嗦着呼叫女婿。
女婿更怒,他家的母狗和一只小狗半年前就被盗了,急忙开摩托出来,带着他狂追十来里路,可大路上车来车往,早已不知面包车往哪里去了。
李老汉回到家,鸡圈后面水泥地上几道白色抓痕,一行细细血迹,想来是黑虎射中后在挣扎,或许狠命咬了对方的手也不可知。
再看鸡窝空空荡荡,里面的五只鸡已经不见,只有一个破鸡蛋泛着黄白蛋液,歪在稻草上。想来是来人先偷鸡,黑虎狂叫起来,然后一起被偷走,连里面的几个鸡蛋都不留。
报警,说不清车牌号,只说透过车窗看到三个人,其中的司机有通红的酒糟鼻,三角眼,手上有伤。民警也无奈,只说查到就通知你,又叮嘱他们去县城防疫医院问问,看近期有无人接种狂犬疫苗。
他女婿到农贸市场接连看了几天,所有的狗肉都那么相似,没一片狗肉能辨别出是黑虎。防疫中心去看了,也没有人来接种。
从此村里狗声断绝,人们伤心也不愿再养,孩子们聚在一起总是说自家的狗以前有多乖多好,而李老汉的磨砂烟也抽得更勤了。

三年后,李老汉因为染上新冠肺炎住进县医院,一住就近一月。
快要治好时,孙子扶着他走到楼下散心,呼吸新鲜空气,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与病人,全都严严实实地蒙着口罩,很难认出谁,人们之间也不大说话交谈。没有熟人聊天,他只好枯坐在亭子里,东看看西瞧瞧打发时间。
不时有救护车开进医院,仅半小时内就来了四、五车辆,随后又匆匆开出医院接病人。
又有两辆救护车呼啸而至,别的救护车进了医院一般都很安静,只是这两辆有点吵闹。
最先一个车上跳下两个随车医生,惊慌失措地喊家属:“快将病人按死了,莫让他们咬着人,后面车还有一个病人,狂犬病!”
李老汉这才知道医生惊慌的原因。孙子在一边按住他不要好奇去看,从车上抬下的一副担架向他们这边过来,病人双手乱舞,双脚乱蹬。后面车上下来的病人也是这个样。
第二副担架咯吱着过来时,病人好像已经陷入狂乱,口解流涎,扎手舞脚,脸上口罩被他一把扯开,张大着嘴说着胡话:“莫咬我了,我不敢了!”
李老汉大惊:“酒糟鼻,三角眼,右手背上有个疤!”
他顾不得孙子牵挽,急忙跟了过去一看,怎么不是那个盗犬的人?
他又激动地掏出老人机摇女婿。
两天后,打探得详情的女婿告诉他:疫情未到前有三人偷得五条狗,一人被狗给咬了,而他们不知道那狗是狂犬,仗着经常被狗咬却没事,又怕被人查出就没种狂犬疫苗。他们卖了四条,剩下一条美美地吃了一顿狗肉。
几个月后,三人在一起扎金花时,因输赢争吵,被狗咬的那人突然发狂打起架来,将另外两人给咬了。直到那人过了段时间癫狂而死,剩下两人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拉到医院疫苗接种已经来不及,治疗也没啥效果。
抢救几天,后面这两人拉回家中死去。
李老汉原本索赔追责的心也没了,只是好几天叹气,连说活该报应。
然而还是有人偷狗,村里更寂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