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预警:本文五千字,真实记录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代打工人在广东被查暂住证的那段心酸经历,故事主人公原型是湖南益阳人,现居安化农村。
我叫老友,今年57岁,湖南益阳山区的一个普通农民。我这一辈子,和我的同龄人比起来,我的生活要过得更加平淡、也而更加清苦,主要是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外出打工赚钱.甚至可以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在老家种地,农闲时做点小生意。
虽然我的生活比别人要简单,但我自己还是心满意足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很多人或许会问我,像你这样年龄的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只要能离开家去广东打工,多少都能赚钱养家,即使发不了大财,总也比在老家种红薯要强太多吧。
不错,外出打工的日子,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去过,早在1993年,我就曾去过广东,而且是当时名头有最响的深圳,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却经历了自己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乃至果断回到老家,再也不愿意踏上那片所谓的“热土”。
1993年元宵节,初为人父的我跟着几个老乡离开老家,目的地就是深圳的松岗。我们坐着那种长途的大巴,从家门口上车,到了广东之后,从厚街开始,沿路就有老乡下车去自己干活的地方。等到了松岗的时候,车上已经只有我一个人了。
为什么我第一次出来就会选择一个人到松岗呢?主要是我的邻居就在松岗的码头上挑红砖,我俩从小就关系好,过年的时候曾经托人带了一封信回家,得知我有了孩子需要花钱了,让我愿意的话就到他那里去干活。
此外,我心里还有一个不大好说出来的原因,因为深圳是特区嘛,在我心里的认知,尽管自己是卖苦力,在特区深圳和不是特区的东莞比起来,机会应该也要多一些。
一路上,老乡们已经给我详细地介绍过怎么才能找到码头。那时候也没有手机,我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地址的信封,老乡们告诉我,你在松岗桥下下了车就叫个摩托车,顶多5块钱,让他把你送到信封上的地址就行了。
带着满怀的憧憬,卧铺车一过长安,司机就大声告诉我,你到松岗的准备下车了.我看了一下窗外,到处都是工厂,公路上方还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深圳欢迎你。
那一刻,我心里立即就心潮澎湃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大声叫一声:深圳,我来了。
当时的时间应该是上午十点左右,老乡虽然知道我将要来,但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肯定就不可能有人在车站接我了。
司机提醒我之后没两分钟,大巴车既停靠在一座立交桥下,售票员让我赶快下车,说这里就是松岗的立交桥了。
我赶紧背起自己的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些隔壁邻居给老乡捎来的腊肉。一边一只脚跨下车,一边在打量周围的环境。
毕竟,虽然活到了25岁,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城市,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有很新奇的观感。
但这份刺激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刚刚下车就觉得一阵闷热,毕竟从家里出来时还穿着棉袄,这里却已经是艳阳高照,身上那种火辣辣的滋味,周围的人也是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准备其实很简单,在路旁脱了衣服,然后就叫一辆摩的直接去码头。可我刚刚走到路边一点点,手里的袋子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就有两个穿着迷彩服、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嘴里大呼小叫地对我伸出手:暂住证。
关于暂住证的事,老乡们确实和我说过那么一嘴,但他们也安慰过我说,刚到广东的人,即使被查暂住证,你把自己的长途车票给他看看,一般都不会难为你的。
如今一下车就遇到查暂住证了,我心里反倒不是很慌张,赶紧用自己蹩脚的普通话解释说,我刚从老家出来,哪里来得及办暂住证呢,这是我的车票,请您看看。然后就从衣兜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车票给他看。
可让我心慌的是,两个迷彩服根本没有看我的车票,也就是说,传说中的“有车票不难为你”的说法完全失效了。
不管我多么不愿意,也不管我怎么解释怎么求情,刚刚踩上深圳地面不到三分钟的我就被他们推上了一辆厢车,里面已经有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然后就是啪地一声关紧了车门。
就那样,我们一车十来个人被送到了一个地方,下车才知道那里就是治安队,在脱鞋、解皮带的命令下,穿着袜子进了一间黑屋子。
一同进来的人里,有几个应该有点经验了,说等一下就有人来赎自己出去,就是倒霉要破费了。
到了下午,陆续有人被接走,只有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等到大家一个个离开,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有个男人进来丢给我一个盒饭,问我在松岗有没有熟人,如果有的话就去打电话。但我哪里有老乡的电话啊,只能把那个信封拿出来,希望人家能良心发现帮我去通知一声,只要能出去,花点钱也心甘情愿了。
可人家根本不感兴趣,看了一眼地址摇着头就走了。
就这样,我在黑屋子里连续待了三天,期间陆续有人进来,也陆续有人离开,最后还是只有我一个没人管,每天倒是有一顿饭吃,冷水管够。
到第三天的时候,筋疲力尽的我被人叫出了黑房子,然后推搡着上了一辆囚车,里面坐了五六个人,我满头雾水不知道要去哪里。里面的人都是垂头丧气,有人在嘀咕:这下好了,得去樟木头白干三个月了。
不错,我们的目的地是樟木头,在此之前,我连这个地方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却意外地到了这个地方。经过大半天的颠簸,到下午四点多才到达终点,透过带着钢筋的车窗,我看到“樟木头收容所”几个大字时,心情顿时沉入谷底。
一句说一句,整个过程里并没有受到虐待,只要你老老实实听从吩咐,也确实不会有人打你。
下了车又是繁琐的登记,身份证什么的都被收走,就连随身携带的袋子也被缴,只让你带着几件内衣。
每天早上,会有一群穿着迷彩服的人“押送”我们去山上挖土,要不就是去修修铁路,但每个地方都不会待太久。所谓挖土,也不是我们老家翻地种庄稼,完全就是挖山,据说是把山坡挖平然后搞开发建房子。
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吃的饭也还过得去,米饭管够,菜里面甚至还能看得见几块肥肉。据说是要吃饱了才能干活。但是晚餐差强人意,或许是管理的人认为,晚上反正不用干活,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连续在樟木头挖了三个月的土,很准时,三个月一满我就被叫到一间办公室,领回了自己原来的袋子,里面的腊肉早就不知去向,然后拿到了身份证和一百块钱,,说是给你回湖南的路费,此外还有一张盖着收容所章的证明
拿着那一百块钱,我心里是百感交集啊。辛辛苦苦买了三个月苦力,换来的就是一百块钱,要是在码头上干活,据说一个月都好几百了。
你要说是“坐牢”吧,却又相对还有点自由,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恐怖,只要老老实实干活,甚至还能和穿迷彩服的看管开个玩笑,偶尔还会有几个穿警服的过来问一下你们过得怎么样。
用一种恨不得插上翅膀的速度离开了宝山,出于一种去掉晦气的心理,那张盖着红章的证明干脆就被我撕掉丢在风中飘散,只希望所有的霉气就这么抛去。
到了樟木头车站时,我心里又迷茫了,天下这么大,我该去哪里?真的拿着这一百块钱当路费回家?家里嗷嗷待哺的儿子怎么办?又怎么面对老家的乡亲?
左思右想了很久,最后在邮局写了一封信寄去家里,老老实实说了自己正月出来的遭遇,说自己还是再回松岗去,总得给孩子弄点钱才能回来吧。
信倒是寄出去了,怎么回松岗又是一个问题。最后没有办法,在车站坐上去东莞的车,然后转道再去松岗。
到东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当时的东莞车车站还在簧村,跟着别人在簧村的立交桥下上了去深圳的车,到松岗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上一次的阴影还没有消除,一下车我就招来一辆摩的,把信封给他看了一眼,人家硬要收8块钱,我也不和他讲价了,只希望能尽快离开这个噩梦之所。
摩托佬骑着车走得很快,越是离松岗桥远一点我心就越平稳一些。正想着等一下见到邻居老乡了,该怎么“掩饰”在樟木头呆了三个月的尴尬时,摩托佬突然大叫一声。
然后就是摩托车唧唧的刹车声,马上就是跟着掉头。原来前面竟然是好几辆警车拦着去路,摩的应该是黑车,所以才那么害怕。
很快就有警笛声响起,摩的前面的几条小巷子里突然钻出来很多闪着警灯的摩托车,没几下就被围在中间动弹不得。摩托佬只得老老实实蹲在地上,我也四顾茫然地不明所以。
后来的结果就可想而知,我和摩托佬不出意料都被带到派出所,经过连夜的审问,虽然确认我们和警察查办的案子无关,但没有暂住证,顺带也被送回了樟木头。
后来才知道,我千错万错不该把从樟木头出来时的那张证明给丢了,如果有了那张“释放证”,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带走我的。
再次见到收容所的大门,我几乎是欲哭无泪。
在来广东前,我心里曾有过无数种预案,也曾做过多种不好的打算,那就是赚不到什么钱,或者是干脆生了病,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了广东之后,连码头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连熟人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就这么接二连三地送到了收容所!
但没有人会同情你,我看到只是一张张冷冰冰的面孔,以及那张涂着蓝色油漆的大铁门。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天负责接收的人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一句“欢迎再次光临”,让我甚至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这一回倒是轻车熟路,几个管教的也都认识我,甚至在出工的时候,他们还会把我刚出去马上就被送回来的光辉事迹广为传播。
不到三天,整个所里就充满了我的传奇,甚至有人想方设法也要来看一看我,见识一下闻所未闻的“大神”。
有了熟人也有好处,到樟木头的第二天,我就被安排成了“小组长”,虽然同样也还是要干活,不过有了一些偷懒的机会。或许管教也是懂点心理学的吧,希望借此来安抚一下我充满仇恨的心。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心里比较脆弱的农民,也只有这两次的经历才让我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是那么的强大。
尽管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我心中一直都充满着怨愤,总是有意无意地试图寻找一些报复的机会,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慢慢就有了“随遇而安”的心态。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除了第一个月似乎漫长点之外,后面的两个月几乎是一晃而过的。
三个月期满,这时候已经是六月份了,气候特别的酷热,我身上穿的还是正月份从老家出来的那些长衣服。
有个看守开恩送了两套就得短衣服给我,还专门给我理了发刮了胡须,临走的车费也给了两倍,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还专门对我说了一句“再也不见”。
我几乎要怀疑,在他们心里,是不是正在抱着一种期待,两三天之后的我再度回来?到如今,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在我心里一直恍如昨日。
走出收容所时,我心里竟然没有马上回家的冲动,或许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吧,竟然鬼使神差地再次坐上了去松岗的班车。
在松岗立交桥下了车,我这一回显得非常平静,很是平淡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招来一台摩的,说出了码头的地址,直接问他5块走不走。摩托佬看我似乎很在行,答应一声马上就开动。
很顺利地到了码头,也终于见到了邻居阿强,一见面就搂着我哭了起来。说什么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让你出来打工,你也不至于遭罪,还问我后来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我苦笑一声直接告诉了他,三月份从收容所出来,刚刚回到松岗又被抓走的事,码头上所有干活的老乡顿时全部停了手里的活。大家凑到一起问长问短,有的还在为我怼天怼地的,尽管我也知道那根本于事无补,却也还是很感动。
当天晚上,码头上所有的老乡凑钱买了酒菜为我接风洗尘,在家里不怎么喝酒的我,几乎是来者不拒,虽然喝的是啤酒,依然醉的不省人事。
在我醉倒的时候,见证奇迹的时候出现了!
据说工棚里的老乡正在收拾残局时,河对岸有人在大喊“查户口”(也就是查暂住证)了。
听到这个消息,工棚里的老乡们马上就做鸟兽散,有的直接往里面的村子跑,有的往下游的河滩上跑。
邻居阿强却不敢走,看着醉的一塌糊涂的我在发愁。自己要跑很容易,总不能丢下我不管吧,更何况是刚从收容所二进宫出来的我?
就那么迟疑了几分钟,治安队的纷纷而至。老乡后来告诉我,只听得工棚外面手电筒乱晃,脚步混杂,有白话也有普通话在大喊:出来,查暂住证了。
老乡硬着头皮走出工棚,不出意外地被抓走,治安队想把醉倒在地上的我也拖上车。阿强嘴里大喊,你们做点好事别动他了,他今天刚从樟木头出来,口袋里还有释放证明呢。
有个治安仔肯定是不相信,还真的在我口袋里摸索了几下,不出意外地摸出了那张盖着红章的纸,也对其他人笑着摇了摇头,把纸丢在我脸上就走了。
老乡们陆续回来,倒是连夜请来码头的老板,花了一百块把阿强赎了出来。只是这个热闹的场面我完全不知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大家把昨晚的事和我一说,我反倒波澜不惊了。
我决定留在码头上干活,第一件事不是买生活用品,而是花了280块钱请码头老板帮我马上去治安队办了暂住证。
我这才安心留下来干活,就这样坚持了三个月,到了中秋节发工资时,也凑齐了一千块钱,毅然打道回府了。
从那以后,不管我在老家过得如何清苦,我心里再也没有外出打工的念头。
这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虽然我未能在那个遍地是机会的时代“先富起来”,却再也没有担惊受怕过。或许,我原本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只能过这种平凡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