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1735年),直隶总督李卫病逝于任上,雍正帝亲赐谥号“敏达”,命其入祀贤良祠,并特批在杭州西湖畔的花神庙中为其立像。此时的李卫,堪称清代汉臣的典范——出身捐官,却以雷霆手段整顿盐政、治理河道,深得帝王倚重。然而仅仅三年后,乾隆帝一道谕旨,将李卫的塑像推倒焚毁,这位雍正朝的红臣骤然跌下神坛。这场看似突兀的转折,实则是乾隆帝王心术的绝佳注脚。
一、雍正朝的宠遇:实用主义下的君臣相得
李卫的崛起,映射着雍正帝独特的用人哲学。作为非科举出身的捐官,李卫在康熙朝仅做到户部郎中,却在雍正元年被破格提拔为云南盐驿道。这种“不拘一格”的用人策略,源于雍正帝亟需打破官僚集团的利益壁垒。李卫在云南以铁腕整顿盐政,年增税银数十万两;任浙江巡抚期间,他剿灭海盗、清理亏空,甚至敢与皇亲国戚允禟的党羽对抗。这种不计后果的实干作风,恰与雍正帝“治乱世用重典”的理念高度契合。
雍正对李卫的宠信达到令人侧目的地步:当李卫因奏折字迹潦草遭御史弹劾时,雍正竟批复“尔之字画,本自不佳,朕亦不嗔”;当李卫与田文镜互参时,雍正又化身调解者,称“尔等皆朕股肱”。这种近乎纵容的态度,实则是帝王对“孤臣”的政治投资——李卫无科举功名、无世家背景,恰是皇权对抗官僚体系的最佳利器。
二、乾隆初年的微妙转折:盛世帷幕下的权力重构
1735年乾隆继位之初,对前朝旧臣尚存表面礼遇。李卫之子李星垣承袭父荫,获授兵部员外郎;乾隆元年编纂《世宗实录》时,李卫的功绩仍被大书特书。但这种温情脉脉的面纱,很快被帝王心术撕碎。
乾隆三年(1738年)的南巡成为转折点。当御舟行至杭州,地方官员特意引驾至花神庙,欲以李卫塑像彰显“圣祖用人之明”。不料乾隆见殿中李卫像“偕其妻并坐”,立时震怒:“卫仰借皇考恩眷,任性骄纵,初非公正纯臣。托名立庙,甚为可异!”随即下旨捣毁塑像,并严查各地是否有效仿者。这道谕旨看似维护礼制,实则暗藏玄机:李卫像旁本有雍正御赐的《花神庙碑》,乾隆却命人将碑文中的李卫之名尽数凿去,连其生前主持编纂的《畿辅通志》也遭查禁。
三、塑像风波背后的帝王心术
乾隆对李卫的清算,远超寻常礼制纠错。细究其诏书,“卫在直隶无绩可纪,在浙江虽效奔走,然非克己奉公之人”等语,彻底否定了雍正朝的官方定论。这种历史评价的颠覆,实则是新君重构政治合法性的需要。
更深层的矛盾,在于乾隆对雍正政治遗产的矛盾心态。他既要标榜“法祖”,又需摆脱“严苛”之名;既要借重汉臣,又恐其功高震主。李卫的悲剧正在于此:他的塑像承载着雍正朝改革的记忆,却在乾隆“宽严相济”的盛世叙事中成为刺眼的存在。当乾隆发现地方官员仍以供奉李卫像为荣时,他看到的不是臣子的忠诚,而是前朝权威对当下统治的潜在威胁。
耐人寻味的是,乾隆晚年编纂《贰臣传》时,对钱谦益等前明降臣极尽挞伐,却对李卫只字不提。这种刻意的历史遗忘,恰暴露了帝王心术的狭隘——他既要抹去前朝宠臣的荣光,又不愿承认父亲用人之失。李卫塑像的倒塌,不仅是个人命运的转折,更是皇权叙事对历史记忆的暴力重构。
结语
从西湖畔的香火缭绕到残像委地,李卫的际遇揭示了专制皇权的本质逻辑。乾隆对前朝重臣的秋后算账,绝非简单的个人好恶,而是权力代际更迭中必然的清算。当雍正需要孤臣破局时,李卫的“骄纵”是忠勇;当乾隆需要树立绝对权威时,同样的特质便成罪状。这种翻云覆雨的手段,恰如乾隆在《御制李卫论》中所写:“人臣不可图身后虚名”——在帝王眼中,臣子终究只是权力棋局中的卒子,生前身后名,皆系于君王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