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是远近闻名的男产婆,一双巧手,专为产妇解决分娩之忧。
贵妃胎大难产,请阿爹救治,幸而母子平安。
结果贵妃怕阿爹发现自己的秘密,污蔑阿爹在接生时对她手脚不干净。
皇帝勃然大怒,将阿爹的手脚砍断,扔到乱葬岗任由野狗撕咬致死。
七年后,贵妃再次怀孕,这回是双胞胎,生产过程异常艰难,痛得她死去活来。
而我身为御前女医,也终于知道害死我阿爹的秘密是什么了。
1
深夜,医馆大门被人踹开,正在熟睡的我淋了一盆冷水,转眼间就被拽上马车送进了宫。
「哎哟喂,林大夫你快醒醒吧,顺嫔娘娘难产,一晚上了孩子都生不下来。
「你可是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比太医还厉害,陛下就盼着你解救龙种了!」
太监七手八脚地把我拉进宫室,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顺嫔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间冒出大颗的汗珠。
她张开的大腿战栗不止,身下血红一片,惨不忍睹。
帘子外,皇帝脸色铁青。
郑贵妃不断念诵经文,红着眼圈道:
「佛祖保佑,顺嫔妹妹母子平安!」
我定了定神,探过顺嫔的脉象,察看胎儿动向,立即判断出是富贵人家最常见的胎大难产。
「顺嫔娘娘快不行了,先用参汤吊着口气,再准备几盆热水。」
我挽起袖子,叫产婆将顺嫔的双腿岔得更开些,将手伸了进去。
直到哇得一声婴儿啼哭,产婆喜极而泣。
「是个公主!陛下,顺嫔娘娘生了个公主!」
郑贵妃松了口气,含笑道:「妹妹吉人自有天相。」
皇帝眼底似有不甘。
「公主也好,只是朕登基多年,至今唯有琰儿一个皇子。」
郑贵妃笑吟吟地说:
「咱们琰儿早就望着能有个妹妹了,陛下放宽心,臣妾还有别的姐妹,会为陛下再添几位皇子的,陛下正值壮年,何愁没有后继呢。」
「还是莺莺最能体贴圣意。」
皇帝欣慰地拍了拍郑贵妃的手,又问:
「顺嫔怎么样了?」
产婆哭丧着脸。
正当小公主诞生之时,顺嫔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看了一眼女儿,便断了气息。
皇帝默默良久,望向死一般寂静的宫室,下令追封顺嫔为妃。
「所谓的妇科圣手在哪?」
我来不及擦掉身上的血,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
皇帝瞟了我一眼,「无用!」
郑贵妃擦过眼角的泪花,劝道:
「陛下息怒,今夜顺嫔难产,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生怕一尸两命,不敢担责。
「到底是这姑娘有本事,好歹救下了小公主。」
我将头埋得死死的,生怕触怒龙颜,竖着进宫横着出宫。
皇帝大怒,但也没有发作,拂袖而去。
太监命令我即刻离开。
我行走在皇城的茫茫夜色中,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拖入了一座华美的宫殿。
重华宫里灯火通明,郑贵妃打扮得珠光宝气,全然没了方才的慈悲模样,眉眼间尽是刻毒。
「先打四十板子,要她明白,谁才是后宫的主人。」
几个太监将我五花大绑地摁在长凳上。
两寸厚的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我咬紧牙关,背部不一会儿便见了血。
「再打四十板子,要她知道,以后该为谁效忠。」
足足八十板子打完后,我呕出一口鲜血,浑身骨头痛到快散架,仿佛一摊烂泥。
郑贵妃神色淡淡地:
「原本顺嫔这贱妇的孩子是生不下来的,两个都会死,你倒是有本事,救活了一个。
「也还算机灵,没有在陛下面前多嘴多舌,说些不该说的话。
「今夜不必出宫了,以后留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我含了满嘴的血,扯住郑贵妃的裤腿,苦苦哀求道:
「贵妃娘娘,草民在宫外还有一间医馆,许多病人还等着草民医治呢。」
郑贵妃垂下双眸,伸出绣着兰花的鞋尖,勾起我的下巴,微微笑道:
「别担心,本宫早就差人把你的医馆一把火烧了,眼下你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宫里。
「至于那些病人,几条贱命罢了,他们是死是活,与本宫有何干系。」
郑贵妃把我扔进了偏殿的柴房。
我趴在一张破桌上,颤抖着手给自己上药。
真疼啊。
疼得我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可我的心,却无法抑制、剧烈地震动起来。
阿爹,你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蛰伏在皇城整整七年。
直至今夜,终于来到了郑莺莺身边。
2
阿爹是宣城远近闻名的男产婆。
原本作为大夫的他并不精通于妇科,只是在我三岁那年,母亲难产,一尸两命。
阿爹痛彻心扉,下决心攻克妇人分娩难题,安胎救产,送子保生,成为了一名「产婆」。
也是全城唯一一位男产婆。
有趣的是,阿爹生来就有一双巧手,比女人的手还要小,且更加柔软细嫩,还十分有劲。
寻常的产婆使不出力气,阿爹便能凭借手上的一股巧劲,减少产妇很多痛苦,保得母子平安,在宣城逐渐积累下好名声,被称为妇科圣手。
只可惜阿爹的产婆事业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每当妇人难产时,她们的丈夫都会哭着跪求阿爹救命。
可一旦孩子平安降生,做丈夫的又会换一副嘴脸,对着阿爹恶语相加。
「林世安当真不要脸,一个大男人居然做产婆,鬼知道他在看女人生孩子时,会生出什么龌龊心思。」
阿爹每每听到这种言论,都会无奈地摸摸我的头。
「菀儿,夏虫不可语冰,世人愚昧,我不怪世人。」
有一次,某位王爷心爱的侧妃难产,孩子死活生不下来,产妇也危在旦夕。
王爷急坏了,请阿爹入府解难。
「林大夫受累,侧妃是我一生所爱,大人小孩都得保住。」
阿爹进了屋,一看便知是侧妃盆骨窄小,不易生产。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孩子掏出来,累得精疲力竭。
「恭喜王爷,是位世子。」
整个王府喜气腾腾,王爷搂着面色红润的侧王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他对阿爹千恩万谢,奉上黄金三百两,阿爹并不贪财,拿了应得的赏钱,告辞回家。
结果还没走出王府三里路,便被一伙家丁拦住了。
王爷走出来,一鞭子抽到阿爹身上。
「混帐东西,我的爱妃是金枝玉叶,怎能任由你摸来摸去,她全身上下,只有我一个男人才可以碰!」
王爷怒气冲天,一鞭接着一鞭狠狠抽下来,把阿爹抽得血肉模糊。
阿爹被送回家后,我给他上药,边哭边说:
「大户人家规矩多,以后他们的事,我们就不参与了吧。」
阿爹摇了摇头。
「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我不能因为他们的愚昧,对深陷痛苦的产妇袖手旁观。」
的确,阿爹是心怀慈悲之人,可他自己却没有被如此对待。
事情发生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阿爹起初告诉我,是途经宣城歇脚的一位旅人。
他的爱妻怀有八个月的身孕,突然发作了,孩子早产,怎么都生不下来,只得向他求救。
可他一到客栈,却发现所谓的旅人,竟然是微服私访的皇帝。
而难产的妇人,正是他宠爱的郑贵妃。
皇帝面若冷霜地盯住他。
「大人和孩子都要保住,少一个朕都叫你全家人头落地。」
阿爹战战兢兢,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助力郑贵妃分娩。
清晨时分,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郑贵妃顺利诞下一位小皇子,母子无恙。
皇帝欣喜万分,夸奖阿爹不愧是妇科圣手,还要阿爹跟他入宫,封为太医院院判。
就在阿爹松了口气,跪地谢恩的时候。
郑贵妃强撑着下了床,哭哭啼啼地说:
「陛下,这个男产婆不是个好人啊,他趁着臣妾生产时,对臣妾动手动脚,满嘴污言秽语,臣妾虚弱得没有力气,不能反抗,才让他得手,臣妾没有保住清白,理应自戕谢罪!」
面对贵妃声泪俱下的控诉,阿爹百口莫辩。
皇帝勃然大怒,让侍卫摁住阿爹,将他的手脚砍断,扔到乱葬岗等死。
等我赶到时,阿爹的身体已经被野狗啃噬掉一大半。
血肉淋漓,露出白森森的骨架,甚是可怖。
我像发了疯似的,挥舞着木棒驱散野狗,被倒刺割得满手是血,扑倒在阿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还记得,阿爹断气之前,攥着我的手腕,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她的孩子……太大了……」
阿爹死后,声名尽毁。
一个挽救过无数条妇女孩童性命的男产婆,怎么可能会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女人下脏手呢!
我满怀悲痛地离开了宣城,靠着他传授的医术,在京城开了一家医馆。
因为是女子,没有男女大防,可以自由出入王公贵族的后院。
望着那些在产床上痛苦挣扎的贵妇,我绞尽脑汁都不明白,阿爹这句遗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3
多年前,皇帝还是太子时,曾卷入夺嫡之争,遭遇追杀,流落宣城荒野。
郑莺莺当时只是一个农家女,遇见了被毒蛇咬伤的太子。
她不顾危险,吸出了蛇毒,还将他背回家,衣带不解地照顾。
二人就这么在乡间过了一段你侬我侬的小日子。
直到太子身子痊愈,启程回宫之前,他嘱咐郑莺莺等着他来娶。
后来太子登基称帝,果真领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将郑莺莺接进宫,不顾群臣反对,册封贵妃。
郑贵妃本就有生死之交的恩情在,又长得花容月貌,性子温柔似水。
自入宫以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人可及。
诞下大皇子琰儿后,郑贵妃的地位更是不可动摇,稳如泰山。
整个后宫尽在她的掌握之中,所有嫔妃宫人唯她马首是瞻,不敢违逆。
若不是她出身卑微,恐怕早就立为皇后了。
这日,郑贵妃在陪皇帝用午膳。
我端着刚熬好的一碗鹿胎,进去侍奉。
这股刺鼻的血腥味叫皇帝蹙紧眉头。
「熬的什么东西,怪难闻的。」
郑贵妃笑吟吟地给皇帝舀了一碗汤。
「不过是普通的美容补品,对皮肤大有益处。」
皇帝看郑贵妃的眼神黏得能拉丝。
「爱妃貌美如花,何必吃这些恶心东西,无论爱妃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朕的心头宝。」
我几乎要把头埋进地缝里,敛声屏气地打算退下,但皇帝还是注意到了我。
「你身边这宫女好生眼熟,不是顺嫔那晚的妇科圣手吗。」
郑贵妃赶紧把话茬接过来:
「臣妾觉得这姑娘挺厉害的,便收了养在身边,日后又有妹妹难产,不必再派人出宫去请,想来也方便。」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
「朕登基以来,子嗣单薄,唯有你给朕生的琰儿,和顺妃诞下的小公主。
「太医院的那群废物没一个顶用的,保不准换个女大夫会有奇效。」
话音刚落,皇帝伸出手,端起我的下巴,仔细打量一会。
「还不错,倒是有几分姿色,今年多大了?」
我抿了抿唇,顺从地答道:
「十九了。」
皇帝眼神逐渐迷离。
「真年轻啊,朕记得第一次见到爱妃时,爱妃也是这个岁数。」
郑贵妃皮笑肉不笑:
「是呢,陛下的记性可真好。」
我胆战心惊地退下了。
进宫已经好几个月,我对后宫的情形有了大概的了解。
皇帝表面痴情于郑莺莺,其实本性风流,并不会拒绝宠幸其他年轻漂亮的妃嫔,以求更多的子嗣。
柳贵妃表面宽容大度,对后宫照顾有加,背地里不知对多少妃嫔下过毒手,杀人不见血。
这两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假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他们揭开真面目的时候,总有下位者要倒霉了。
果然,皇帝前脚翻了新宠贞嫔的牌子,郑贵妃后脚就把我叫进了寝殿。
「你给的方子真不错,这极品鹿胎才吃了不过七八天,本宫脸上起的小疙瘩就不见了。」
我诚惶诚恐地跪下。
从前郑贵妃为了永葆青春,每日食用紫车河。
这玩意就是健康人的胎盘,不知要损害多少孕妇。
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大着胆子上报,请她换了紫车河,用鹿胎替代。
「不过,顺妃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
郑贵妃擦过嘴角的血迹,唇边扬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顺妃妹妹怀孕的时候,本宫看她养胎辛苦,便命御膳房每日给她流水似的送东西吃。
「顺妃妹妹嘴馋,本宫送什么她吃什么,结果生产时,那孩子胖成球,压根生不下来。」
她低低地笑起来,很是得意。
我跪在地上,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怪不得顺妃胎大难产,原来是郑贵妃故意往她肚子里塞东西,生产时活活把她撑死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和我一个下人说这些?
难道她不怕我向皇帝告密?
她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郑贵妃起身,将我的不安尽收眼底,伸手掐住了我的下巴。
「林菀,你生得真漂亮啊,不如本宫将你引荐给陛下,封你做个贵人婕妤什么,日后你若诞下皇子,保不准地位便会越过本宫,你说好不好?」
我一脸惶恐地盯着她,可她满脸阴恻恻的,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郑贵妃见我并不言语,便冷笑道:
「莫非你还不满意当个婕妤,要封妃不成?」
郑贵妃脚下的一炉子火烧得正旺。
我想我今日不豁出性命去,是很难唬住她了。
于是我跪起来,嘭嘭地往青砖地上磕着响头,把头都磕出了血。
「娘娘,奴婢身份卑微,多靠娘娘赏识才有了今天,娘娘千金贵体,奴婢卑贱如泥,怎可伺候陛下,若是娘娘怀疑奴婢对您的忠心,想借此试探,奴婢情愿以死明志!」
我哭得声泪俱下,抬起双手,猛地往火盆里探去。
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郑贵妃竟想不出我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举动,登时愣住了,过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
「快把她的手拿出来,她是妇科圣手,不能伤了手的!」
她身边的太监卢年一脚踢翻了火炉,把我的双手捞了出来。
我清楚地看见卢年虎口处的伤疤。
瞬间明白当夜便是这只手把我拉进重华殿的。
卢年凶神恶煞地开了口:
「你既是娘娘的宫女,命也是娘娘的,娘娘没有发话,你不可寻死!」
我虚弱地躺在地上,听出这是宣城口音。
郑贵妃瞧着我焦黑流血的手指,真以为我忠心不二,一时眼眶有些湿润:
「罢了,今个是顺妃的头七,你便代本宫去给她烧点纸钱吧。」
4
我带了些纸钱和香烛,到了顺妃的宫殿。
宫里到处挂了白,死一般的寂静。
我点了三炷香,保佑她的在天之灵得以平息。
角落里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循着哭声过去,发现竟然是个大男人躲在顺妃的灵位后面偷偷在哭。
这男人见了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抹掉眼泪,自称苏侍郎,向我行礼。
我打量着他身上的官服,奇怪道:
「大人可是顺妃娘娘的家人?家人入宫,是可以在殿前哭灵的,不必躲在暗处。」
苏侍郎鼻头通红,无奈道:
「在下是顺妃娘娘的表哥,本不在获准入宫的名单内,是我面见陛下递交奏折,抽出空才来这,为表妹哭一哭。」
他望向顺妃的牌位,目光饱含柔情。
「上次见面还是九个月前的中秋家宴,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
我在心里嗤笑一声。
顺妃拼尽性命诞下公主,结果自己头七这天,名义上的丈夫不见踪影,还在床上陪别的小老婆造娃。
反倒是一个多日不见的表哥在灵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苏侍郎露出为难的表情。
「在下想去看望小公主,不知姑姑可否通融。」
我是个心软的人,看他实在伤心,凭借郑贵妃的权势,带他溜进了公主住的寝殿。
苏侍郎捧起熟睡的小公主,亲了亲她的额头,眼神宛如慈父般温柔。
他还从袖口里掏出个如意项圈,戴在小公主脖子上。
我的目光在苏侍郎的眉眼,和小公主的眉眼间逡巡,不由张大了嘴巴。
苏侍郎又问:
「听说小公主出生时,胎大难产?」
我不忍将真相告知,便搪塞道:
「胎大难产是在富贵人家很常见,更何况是皇家。」
苏侍郎深深叹了口气:
「小公主年幼丧母,还请姑姑受累,对小公主多加照拂,顺妃母家和我苏家感激不尽。
「在下不日便要启程离京,去往宣城为官,不知何时才能回宫看望公主。」
话音未落,他又忍不住抱了抱小公主,眼角滑落一颗清泪。
宣城?
我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苏侍郎既要离京,何不与我保持书信来往,我可将小公主近况告知侍郎,侍郎若寄些什么礼物来,我也可代为转交给公主。」
苏侍郎大喜过望:
「姑姑真是天下第一善人!」
我陪苏侍郎烧完纸钱,送他离宫,才走进重华宫没几步,便听到一阵惨叫声。
山洞后头,一身五爪龙袍的小男孩用黑布蒙住眼睛,用小刀去射宫人头上顶着的苹果。
顶着苹果的太监宫女个个怕得要命,两股战战,连站都站不直。
好几个被小刀扎得浑身都是血洞,拖下去,又换新的上来。
我分明瞧见,那层黑布是透光的,小孩完全看得见苹果在哪里。
可他偏偏使坏,刺得那些宫人惨叫连连。
有两个宫女因失血过多而亡后,小男孩还不尽兴,嘟起嘴巴:
「你们怎么回事,不好好站着,死了不能别怪我!」
这便是郑贵妃所出的大皇子,琰儿。
七年前,皇帝带着郑贵妃去往宣城故地重游,经由阿爹之手诞下的婴孩,便是他。
我盯着这个阿爹把脑袋提溜在裤腰带上接生出的小孩,内心燃烧起仇恨的火焰。
大皇子小小年纪便冷血毒辣,视下人为猪狗,肆意糟践。
阿爹真不该救下这个祸害!
我换上一副笑脸,去牵大皇子的手。
「殿下,奴婢带你去温书可好?」
大皇子嫌我烦,踹了我一脚,疼得膝盖发麻。
「我最讨厌读书了,别以为你受母妃宠爱,便可以逼我读书,小心我刮花你的脸蛋。」
我忍住痛,继续哄道:
「殿下,陛下掌灯时分就会来重华宫,到时候查问你的功课就不好了。」
我深知大皇子心性像极了郑莺莺,你越让他做什么,他就生出逆反之心,越不去做什么。
果真大皇子一时气急,一刀子划过我的脸颊。
「闭嘴!我就爱玩,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装作害怕地退下,拐了个弯,擦去脸上的血,顺手从大皇子的书房里摸走一本《论语》。
夜幕降临,皇帝如常来陪郑贵妃用晚膳。
他一眼瞧见用来垫桌脚的论语,捡起来拍了拍。
「这不是琰儿的书吗,怎么在这。」
郑贵妃顿时惊慌失措,连忙阻拦:
「多半是哪个瞎了眼的宫女拿出来,陛下……」
她还没说完,皇帝就让宫人将琰儿寻来,他要过问功课。
大皇子站过来,畏畏缩缩的,都不敢直视父皇的眼睛。
无论皇帝问什么,他都支支吾吾地,半个字都回答不出。
皇帝见他一副蠢样,把论语猛地砸到桌上,大发雷霆。
「朕七岁时能把论语倒背如流,你却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朕怎么会生出你这种蠢钝如猪的儿子!」
说完气冲冲地离开了。
大皇子倒是一脸无所谓。
「反正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以后父皇死了,我就是皇帝。」
郑贵妃却紧张了起来。
她抄起皮鞭,拽过离她最近的我当替罪羊,一鞭子抽在我身上。
「都是你们这些贱婢,成日里哄着琰儿玩耍,顾不上功课,才会惹得陛下发怒!」
我被打得死去活来,还不忘哭诉两声:
「娘娘息怒,殿下说得对,皇帝只有他一个儿子,后宫妃嫔常年无孕,殿下不日便会被封为太子,还请娘娘忍耐!」
郑贵妃拿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心里乱作一团。
明明皇帝膝下唯有琰儿一个皇子,却迟迟未封为太子。
莫不是皇帝厌弃琰儿愚笨,想要其他妃嫔生出更聪明可爱的皇子,再立为太子?!
郑贵妃吓得心尖发颤,怒火更盛,下一鞭子还没抽到我的身上,卢年跌跌撞撞地赶来了。
「娘娘不好了,贞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5
小半年前顺妃产下一女,如今又有新晋妃嫔有孕。
皇帝再也不会被外界揣测是否有生育问题,当真喜不自胜。
「上天垂怜,朕又会有小皇子了!」
皇帝笑到合不拢嘴,郑贵妃却气得当场病倒。
「这不可能!皇帝登基这么多年,唯有本宫和顺妃才有孩子,她一个进宫才三个月的妃嫔怎么可能有孕!」
郑贵妃当夜发起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嘴里不断呻吟,连水都喝不下去。
我顾不上给自己的后背敷药,忙不迭地跑去贞嫔宫里。
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陛下,贵妃娘娘病了,病中一直唤着陛下的名字,还请陛下去看一看娘娘吧!
「就连大皇子都急坏了,抓住娘娘的手,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皇帝原本有些心急如焚,一听我提到了那个不争气的琰儿,蹙紧的眉头立即舒展开。
「琰儿向来好玩,御书房里成日不见他念书的影子,如今母妃病了,就让他好好尽孝,替朕照顾贵妃吧。」
贞嫔躺在皇帝的怀里,摸着微凸的肚子,斜斜睨了我一眼。
「听说大皇子七岁了,连论语都读不顺畅呢,贵妃娘娘玉体一向康健,说不准是被大皇子气病的。」
皇帝有些恼火道:
「莺莺心善,不忍管教孩子,生生把他纵容成这样。」
他又犯起嘀咕:
「朕小时候根本没有这么笨,大儒还夸朕是神童,真不知道这笨蛋像了谁。」
能够赢下夺嫡之争的皇帝,必然有真才实学,怎么可能接受自己有个蠢猪似的皇子。
更别提封他当太子了。
贞嫔卷起一本《诗经》,笑得极为讽刺。
「听闻贵妃娘娘是农家女出身,大字不识几个,自然不懂得四书五经。
「臣妾啊,在坐胎的时候,便夜夜给肚中的龙胎朗诵《诗经》《孟子》,咱们的孩子生出来说不定就能出口成章。」
皇帝将贞嫔搂在怀里,满眼柔情似水。
「到底是礼部侍郎的女儿,状元郎的妹妹,贞儿沉鱼之貌,咏絮之才,朕心甚慰。」
我瞟了一眼贞嫔的肚子,拔腿回到重华宫,将贞嫔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郑贵妃。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她竟敢嘲讽本宫的出身!」
郑贵妃脸色涨红,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
她定了定神,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贞嫔这个小贱人把龙胎生下来,抢夺琰儿的太子之位。
我上前去抚摸她的后背,给她顺顺气,却被她狠狠扣住了手腕。
「娘娘!」
郑贵妃阴恻恻地盯着我。
「你是医女,知道分寸。」
当卢年在贞嫔宫门前磕破了头,终于把皇帝请来重华宫时。
皇帝看见的,是他心爱的郑莺莺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双唇青紫,昏迷不醒。
我哭哭啼啼地禀告:
「陛下,潜伏在娘娘体内的蛇毒复发了,娘娘性命垂危!」
蛇毒……
皇帝心底泛起针扎一般的痛。
当年他遭遇追杀,若不是郑莺莺舍出性命为他吸出蛇毒。
他怎么还有命回到皇宫,登上皇位呢。
郑莺莺不只是救了他的命,也成了他命运的一部分。
记忆里那些褪色的往事一幕幕重新鲜活起来。
他们在乡间度过的静好时光,那个给他敷药,背着他去山崖看星星的农女,是任何年轻貌美、出身高贵的妃嫔都替代不了的。
哪怕是有幸诞下皇子都不能。
皇帝闭上双眸,不顾太医的反对,轻轻吻了吻贵妃的额头。
郑贵妃的唇微微张开:
「陛下……陛下放心,有莺莺在,莺莺会护陛下周全的。」
皇帝一愣,不禁泪如雨下。
制成蛇毒对于我一个医女而言,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皇帝就如同当年的郑莺莺,衣不解带地陪在她的身边,嘴对嘴帮她喂药,给她擦洗身体,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无论贞嫔用各种孕吐之类的理由请他回宫,他都不为所动。
甚至心急了,干脆罚贞嫔禁足两个月,省得她打扰自己照顾爱妃。
终于在小半个月后,郑贵妃躺在皇帝怀里,恢复了清醒。
皇帝更是夜夜宿在重华宫,冷落了其他妃嫔。
郑贵妃重获恩宠,眉眼间尽是得意。
「蛇毒这事办得不错,本宫现在还需要你办两件事。」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郑贵妃抿了口茶,神色冷漠道:
「第一件,给本宫制出最好的安胎药,本宫必须在三个月之内怀上龙胎。」
我了然于心。
看来郑贵妃也明白大皇子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她想快速诞下另一位皇子,保住皇帝的心永远悬在她和孩子身上。
「第二件,不管你用何种手段,把贞嫔的胎给本宫打掉,越快越好!」
我满脸惶恐地跪在地上。
「贵妃娘娘,奴婢是妇科圣手,只会帮助妇人怀孕生产,哪里懂得怎么给妇人打胎?」
郑贵妃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滚烫的茶水泼到了我脸上。
双颊烫得立刻冒出了血泡。
「七天后,如果贞嫔的肚子还是鼓的,本宫就把你的手砍断,卖进妓院。」
我吓得身子瘫软在地上。
她的唇边又勾起一丝笑意。
「当然了,来日东窗事发,被关进慎刑司的人是你,本宫的手可是最干净的。」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重华宫,看见宫门口的一丛夹竹桃开得如火如荼。
好艳丽的花朵啊,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
6
七天后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
贞嫔滑胎了。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赶去了她的宫殿,连郑贵妃也到场了。
是呢,贵妃是后宫之主,她是绝对要去的。
去看贞嫔活生生打下来的胎儿。
太医说,这是个成了型的男胎。
皇帝扫了一眼死胎,面如死灰道:
「贞嫔身子向来康健,怎会突然滑胎?」
太医察看了贞嫔近来的饮食,得出结论。
贞嫔最近在喝桂枝汤,滑胎前服用了掺有夹竹桃的蟹粉酥,夹竹桃加上桂枝汤,孕妇不可同时服用,这才导致了贞嫔滑胎。
夹竹桃是毒物,怎么可能掺入蟹粉酥里。
皇帝勃然大怒,命令内务府将整个皇宫翻个底朝天,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毒害他的皇子。
内务府最是高效,很快就查到了重华宫的小厨房,有做过蟹粉酥的痕迹。
且锅底还有未洗干净的夹竹桃粉末。
难道郑贵妃是谋害皇嗣的人?
皇帝难以置信地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自然是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哭得梨花带雨:
「陛下,臣妾对此一无所知,臣妾已经有了个皇子,为何还要毒害其他妃嫔?」
她眨巴着眸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指向我:
「是林菀!林菀昨天给臣妾做过蟹粉酥,她又精通医理,必然知道,孕妇是不能同食夹竹桃和桂枝汤的!」
重华宫里的宫人都出来做证:
「是呢,是林菀将一碟蟹粉酥端去了贞嫔宫里,奴婢这许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林菀之前还问过娘娘,贞嫔是不是喜欢喝桂枝汤呢!」
我自然是痛哭流涕,不断哭诉自己是被冤枉的,配合郑贵妃演戏。
真相大白,证据确凿。
皇帝全然没了耐心,只想给惨死腹中的皇子报仇。
「来人啊,将这胆大包天的宫女关进慎刑司,每日用烙印烫她,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她,朕要她生不如死!」
7
我被关进了慎刑司。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得了令,绝不会伤害我的手,在其他地方却花招百出。
我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犹如婴儿的嘴唇往外翻着,不停地渗着血,惨不忍睹。
疼痛最能致幻。
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阿爹的面孔。
他温柔地看着我,摸着我的头,说:
「她的孩子,太大了。」
不知在这流水般的刑具下熬了多久,有一天,刑罚居然停了。
卢年站在我面前,撩起我沾血的发丝,盯着我几乎睁不开的眼。
「恭喜菀儿姑娘,贵妃娘娘有孕,请求陛下放你出去,照顾她的龙胎。」
谢天谢地。
郑贵妃终于怀孕了。
只可惜,我也恍然大悟,阿爹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8
郑贵妃再次有孕,皇帝惊喜万分。
「顺妃死了,贞嫔的孩子来了,贞嫔的孩子没了,莺莺又怀孕了,上天真爱和朕开玩笑啊。
「不过莺莺是最有福气的,从前给朕诞下第一个皇子,日后还会给朕生下更多的皇子!」
皇帝担心我这个毒妇再次伤害胎儿,又拗不过郑贵妃坚持请求我侍奉,只得允了。
他命令卢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熬药的事不能经过我的手,贵妃喝药前我必须尝第一口。
郑贵妃看见我被血染红的宫装,不咸不淡地说:
「辛苦了,下去换身衣服吧,等本宫诞下皇子,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的。」
就这样,我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按部就班地熬药煎药喝药。
每一口药都透着苦涩的味道。
苦得我快要落下泪来。
如果阿爹还在的话,他不忍心看我喝下这苦涩的汤药,肯定会做酸枣糕给我吃。
但他,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春去冬来。
在郑贵妃怀孕三个月时,我诊断出她怀有双生子。
「双胞胎?该不会是一对皇子吧,或者是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皇帝龙颜大悦,抱着郑贵妃的肚子亲了又亲,爱不释手。
郑贵妃有点害臊,扫了一眼沉默的卢年,笑道:
「陛下,你该去陪陪琰儿了,他想念父皇想念得紧呢。」
皇帝才不想搭理那个把大儒气到吐血的蠢货,他只在乎接下来要出生的龙种。
贞嫔说得对,莺莺是农家女出身,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一味骄纵着孩子,只会养出琰儿那样的废物。
这一次的双生子,他可要盯紧了,务必亲力亲为,抚养成人。
郑贵妃再次怀上龙胎,皇帝更加不把大皇子放在眼里这件事,整个后宫都瞧得明明白白。
原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皇子一朝落魄,郑贵妃也无暇顾及这个孩子,大皇子接连被父皇母妃冷落,又被宫人冷嘲热讽,气得牙痒痒。
不由得恨上了亲娘的肚子。
「都是这个孽种的错,还在肚子里时,便抢走了父皇母妃的宠爱,若他生下来,我岂不成了没人爱的野狗了!」
卢年察觉到大皇子的异样,赶忙劝道:
「殿下,你和娘娘肚子里的龙胎,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血浓于水,你可千万别错了主意。」
大皇子恶狠狠的,拿起鞭子将卢年抽得皮开肉绽。
「该死的阉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我以后可是太子,你算个什么东西,狗奴才!我今个就打死你!」
郑贵妃听说后,摸着卢年背上的鞭伤,气得差点动了胎气。
「琰儿,我不准你伤害卢年!」
大皇子气急败坏:
「母妃疼一个没根的太监,倒是比疼我还厉害。」
他恨恨地剜了一眼她的肚子,气冲冲地走了。
等到郑贵妃的双生胎到了八个多月的时候,大皇子像往常一样虐打宫女泄愤。
碰上个有脾气的宫女,一把抓住了鞭子,反而抽了他一下。
「大皇子,贵妃娘娘马上就要生产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皇子呢。
「等娘娘再给你生两个弟弟,就不要你了。
「到时候你弟弟又聪明又善良,能当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