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鄢陵之战中击败楚军、获取最后的胜利后,晋军方面上至国君晋厉公,下至普通的士卒,都是兴高采烈、一片欢腾;晋厉公还以‘驻军楚营、享用楚粟’的行为来热烈庆祝击败老对手楚军、维护晋国霸业依旧稳固及来之不易的胜利。
正如之前的文章中曾经说到过的——在其他人都在欢庆胜利时,晋中军佐、老臣士燮依旧怀着极大的忧患意识,担心自己曾经预言过的‘外部威胁平定后、晋国内讧必将开始’的情况会变成现实。于是,士燮在大胜之后立即觐见并规劝晋厉公,请国君要常常保持警惕谦逊之心、时时刻刻自省;用‘天命不能常在不变’来警醒自己,和卿士大夫们团结一心、一致对外,以防备随时到来的威胁!
士燮出仕后忠勤诚恳、尽心尽力辅佐了晋国的两代国君,所以股肱老臣的话晋厉公当然不能不听,总要在表面上做出接受的样子;因此,在率军队饱饱地吃了三天楚军留下的军粮后,晋厉公便顺势宣布从郑国撤军,返回国内进行休整,以恢复因此次大战而消耗过大的国力、军力。
至于郑伯(郑成公)那个背信弃义、骑墙跳横的反复小人,以后寡人有空了再来收拾他(晋厉公语)。
亲自率军在鄢陵击败了楚共王指挥的楚军、巩固了晋国的霸业后,晋厉公继先君文公、襄公之后,成为晋国新一代的、当之无愧的中原诸侯霸主(先君景公其实也不错,但有邲之战失败的硬伤,就不好和文公、襄公并列了)。
加上之前于麻隧之战中击败秦国、交刚之战又击败狄人,在这几次军事胜利之下,晋国的外在威胁基本上已被消除,志得意满的晋厉公认为国外已经没有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于是便把目光转向了国内,预备动手削弱已经开始威胁公室权力的诸卿士大夫势力,将晋国的军政大权统统集中于公室之手,即施行‘去群大夫、立己左右’的计划。
从先君献公之后,晋国的惯例是公室的公子、公孙们都不会留在国内,而是到其他的诸侯国家或者雒邑王都去出仕,所以从晋献公之后,晋国就几乎处‘无公族’的状态。晋国执政卿士位置,基本上由历代晋侯指派异姓(异氏)大夫或者公室远支成员出任。晋国第一任‘执政’中军将,就是如今的强卿郤氏的旁系先祖——郤縠(现任上军将郤錡的曾祖父郤芮之弟)。从晋灵公开始,晋国的军政大权基本上由卿士家族所掌握,历任晋侯反而失去了绝对的朝堂控制权;而为了权力的掌控争夺,几代晋侯和卿士之间都发生过君臣之争,其中灵公被赵氏所弑杀,而景公则在其他卿士的协助下反击赵氏成功,一度消灭了赵氏大宗。
晋厉公还是‘晋国太子’的时候,就对国家大政由卿士分别出掌、公室却不掌握绝对朝堂控制权的状况痛恨不已,一直耿耿于怀,决心等将来自己继位后,一定要设法改变这个‘君臣不分’的局面,施行“尽去群大夫、立己左右”,将晋国的权力尽收于公室;而这个收权的思想,伴随了晋厉公此后的一生。
周简王五年(前581年),晋厉公继位之后,先后发动了和狄人、秦国、楚国的战争,并在这几次作战中以军令统一的名义,逐渐收回了部分被卿士们所掌握、把持的军权。而晋国的诸卿士们虽然感觉到国君在有计划地收回自己手中的权力、不肯轻易就这样交权,但当时晋国外部威胁重重,楚、秦、狄都在对晋国虎视眈眈,只有消除了外部威胁,晋国才有扩大利益、继续号令天下诸侯的权力。
因此,在一致的利益前提之下,晋国君臣通力合作,一心对外,总算没有在外敌未平之时,就先闹出‘内讧’的笑话来。
当然,就在晋国对外用兵的时候,诸卿士们也采取了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来对抗晋厉公的收权行动(比如麻隧之战,晋厉公就没能得到卿士们的全力支持,攻占秦都雍城,彻底打垮秦国);晋国君臣彼此都在等待一个好机会,彻底了断这一切(这也是士燮坚决要求留下楚国作为晋国外部警惕来源的原因;楚国的威胁若在,晋国内部的卿士大夫们就会心存忌惮,无法和国君全面对抗、导致晋国生成内讧的局面)。
晋厉公在鄢陵击败了楚共王所率的楚军、终于消除了最后的外部威胁后,他就急不可耐地准备在国内实施‘去群大夫、夺回朝堂控制权’的既定计划;但这个计划不出意外地遭到了晋国全体卿士家族的一致、坚决抵制(甚至包括士燮的所在的士氏家族);已经执掌晋国朝堂大权几十年的卿士们反对将手中掌握的权力全部上交还给国君,最多也就是只交回一部分权力和利益,但晋厉公可不会同意他们的意见;晋国君臣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从鄢陵之战刚刚结束后,便逐渐显露于晋国的内部。眼看自己曾预言过的“若外宁、则必有内患”的不幸情况即将发生,痛苦中的士燮无计可施,只能天天前往士氏(范氏)宗庙中向先祖们祈祷,请求他们保佑自己早点死去:
“君上日渐骄横奢侈,又意外地战胜了所有的敌人,这是昊天在故意增加他身上的致命缺陷,我们晋国的祸难就要发作起来了。燮不愿意亲眼看见灾祸的降临,只有在这里向怜我、爱我的祖宗们祈祷,请你们让我快一点死去,不要让我和范氏被牵扯进这即将到来的祸难之中;要是你们能让我达成心愿的话,那就是我范氏一门的福气了!”
《左传.成公十七年》——......‘君骄侈而克敌,天益其疾也,难将作。唯祖宗爱我,祝我速死,无及于难,范氏之福也。’
周简王十二年(前574年)六月,也就是鄢陵之战结束后第二年,在长期坚持不懈的诚心祈祷之下,士燮终于得偿所愿,平安无事地老死在家中,总算得到了善终,也没看见今后要发生在晋国内部的血腥内讧。
就在临死之前,士燮还强打起精神,仔细嘱咐着将要继承士氏(范氏)家主之位的儿子士匄,命他发誓严守门户,不得参与今后朝堂上的任何争斗,以免给范氏招来祸患;面对父亲的临终嘱托,士匄一一应允。
士燮去世之后,他遗下的中军佐位置出现空缺,晋厉公便命郤氏家主、上军将郤錡继任中军佐;而士匄此后也顺利地进入晋国朝堂,担任新军佐;原新军佐郤至则升任为新军将。
此时,晋国朝堂八卿的新一届排名为——中军将兼执政大夫栾书、中军佐郤錡、上军将荀偃(中行偃)、上军佐韩厥、下军将荀罃、下军佐郤犨、新军将郤至、新军佐士匄。
在新一届晋国四军八卿中,郤氏家族依旧占有着三席(中军佐郤錡、下军佐郤犨、新军将郤至)。而之前的郤氏,曾经四代出任晋国执政(郤芮、郤縠、郤缺、郤克),四代人中进入卿士行列的也有八人(郤芮、郤縠、郤溱、郤缺、郤克、郤錡、郤至、郤犨)。
郤氏在晋国百年经营,树大根深、党羽众多,拥有的财富和权力都无与伦比,几乎达到了“富半公室,家半三军”的程度;就连当年以赵盾为代表的自赵氏大宗,都无法和郤氏相提并论。而赵氏大宗被消灭后,晋国目前的卿士家族中,地盘最大、实力最强的卿族,就属郤氏为尊了。
士燮的中军佐之位被上军将郤錡按朝堂顺序接任后,郤氏的权势更高,郤錡的中军佐距离晋国执政(栾书的中军将)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情况一切正常的话,郤錡将在数年后,接替或退休、或去世(甚至是被晋厉公打击夺权)的现任晋国执政栾书,成为郤氏家族历史上的第五位晋国执政。
而郤氏家族的兴盛和强大,不但遭到了晋厉公本人的忌惮和警惕,就是想要稳固家族势力、同时挑起国君和其他卿士家族内讧的中军将栾书,同样保持着严重的关注和万分的警惕;鄢陵之战中,时任新军佐郤至没有听从中军元帅(就是栾书自己)‘稳固待援、徐徐进攻’的命令,而是独自出击并大胜当面的楚军,虽然增加了郤氏在晋国国内的影响力,但同时也使得身为中军元帅的栾书大丢脸面,乃至忌恨势力大涨的郤氏。
所以,在率军从鄢陵回国之后,警惕心极重的栾书就想采取措施报复郤氏,乃至设计除掉在栾氏身后紧紧追赶、马上就要超越甚至取代自己家族地位地位的郤氏。
栾、郤两家,其实都是晋国公室旁支别立氏家而来的卿族,晋国目前与国君源出一脉的卿族,主要就是栾、郤、韩三家(另外还有祁氏、羊舌氏等地位低一点的大夫家,也是晋公室别支);按道理,同属公室别支的栾氏和郤氏不应该内部发起内讧,但栾书私心作祟,想要祸水东引,让晋厉公与郤氏之间因为争夺权力而自相残杀,以便自己得利。
而郤氏又不知收敛,不但得罪了其他卿士,还让国君也开始猜忌、提防自己家族;最后,晋国的内讧还是让国家宗庙受到伤害;晋公室最终被异姓卿士所取代的隐患,从栾书开始设计消灭郤氏之时,就显露无疑了。原本晋厉公从鄢陵回国之后,所制定的“收权、定政”的第一目标,就是执掌晋国军政大权大权的中军将兼执政大夫——栾书,栾氏的权力将被晋厉公一步一步收回;栾书如果知趣的话,晋厉公倒是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是将其手中的权力全部收回,然后让他退出朝堂、回家养老便罢了。
但栾书出仕数十年,从下军佐一直做到了中军将,其心思缜密、老奸巨猾,当然明白晋厉公的收权计划针对的是谁;因此,栾书一面与晋厉公全力周旋,分散其对栾氏家族的注意力,一面则争取将祸水引到其他卿士家族头上去。而栾书的目标,自然就是诸卿中风头正劲、势力最强的郤氏家族。
这就是栾书想尽了办法,要借晋厉公之手,铲除原本就和栾氏有过节和矛盾的郤氏,同时又达到让晋厉公因枉杀大臣而失去国内人心、最终自取灭亡,从而保全栾氏家族的终极目的。
此后,为了转移晋厉公的“夺权”第一目标,打击潜在的政敌(其实都已经很明显了),老谋深算的栾书经过了一系列的仔细策划,又精心布置了一环接一环的高深圈套,让自我膨胀的晋厉公在不知不觉中,将收权打击的第一对象,成功地转移到了郤氏的头上;而具体的经过,则如下所示——
为了嫁祸郤氏、维护栾氏的安全,栾书先在私下里找到在鄢陵之战中被晋军俘获的楚国王子公子茷,以“释放其回国”为条件,唆使他在接受晋厉公的召见时,构陷、中伤郤氏家族;而为了早日回国,于是公子茷在拜见晋厉公时,按照栾书的吩咐,煞有介事地说:
“当初鄢陵之战,我们寡君(指楚共王)是被贵国的新军将(即郤至,当时还是新军佐)的主动出击所引诱,两国这才打起来的。我当时还听说,新军将之所以这么着急的进攻我军,就是想趁机引起战场上的大乱,以使贵国阵中出现不测之事(暗指晋厉公或许会因此而阵亡、或被俘);事后,他们(指郤氏)再到雒邑去迎公孙周(晋文公玄孙、晋厉公远房族侄)回国,继承君位,以此立下拥立之功。”
晋厉公再怎么刚愎自用、骄傲自大,也还是有一定的作为、四方征战大获全胜的强势国君,不是那些庸碌昏聩的无能之辈,基本的治国用人素质一点都不差,自然不会仅凭着公子茷这个俘虏的一番话,就对国家的卿士直接下手。
但当时在鄢陵战场上,晋厉公确确实实是看见过郤至和楚共王的使者有过深切的接触,接受了战场礼物,并向楚共王的车驾行礼,后来郤至又放弃了追击溃逃中的郑成公座车;这些事情,不得不让晋厉公对郤至(郤氏家族)这么做的真实用意起了怀疑,想要搞清楚其中的原因。
而为了释疑,晋厉公便召见执政栾书前来,询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建议;这正是栾书心中所期待的结果。
来到公宫中的栾书自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晋厉公转述完公子茷的话后,栾书才“大惊失色”地回答说:
“君上所说的这些,很有可能是真的啊!当时的战况那么危急,新军将(郤至)还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主动向楚军发起进攻;而作战中,他几次下车、脱了头盔向对面的楚君致敬,又接受了楚君所赠送的礼物,并在战场上和楚国的使者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闲话,这事实在很蹊跷。后来,新军将又故意放跑了郑伯,没有将其直接俘获,也不知什么原因。
当初,我们准备伐郑时,曾事先向齐、鲁、卫三国发出邀请,还遣使请他们一同出兵;可三国军队直到大战结束后才姗姗来迟,没有起到一点作用;我事后听说,是新军将故意授意出使三国的使者(指出使三国的时任新军将、郤至之叔郤犨;此时郤犨已经升为下军佐;当时栾书之子栾魇也是出使的使者,栾书故意这么说,是撇开自己家族的责任,将矛头引向郤氏),要延缓三国的出兵,使国君您单独率军和楚、郑联军作战,因此处于危险的境地中。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还不能证明新军将(郤氏)确实是要谋害国君、迎立公孙周回国的;下臣实在不敢妄言其他,既然公子茷对您说新军将要让您陷于危难境地、以便拥立公孙周继位,那么您不妨趁着这次向天子献捷的机会(春秋礼仪,诸侯进行战争获胜之后,都要派出献捷使者去雒邑王都向天子奏捷,并献上所获的战利品和俘虏,以示尊崇王室),以新军将为献捷的使者,派他前往雒邑拜见天子;您可以暗中派人观察他在雒邑时是否私下接触了公孙周,以及有否密谈拥立之事,再图后续。”
晋厉公不觉有异,对栾书的建议很满意,因此便下令让郤至担任‘献捷使者’,带着鄢陵之战中获得的战利品和俘虏,前往雒邑,向周天子奏捷。
至于齐鲁卫三国出兵延缓之事,并不是栾书打击郤氏计划的重点,而只是一个幌子;栾书真正的意图,是转移晋厉公的视线,让他关注郤至到雒邑后,是否与在王都的公孙周私下会面交谈,乃至做进一步的勾连。
栾书唯恐郤至到了雒邑却不去拜见公孙周,那么自己的计划就要落空,因此他偷偷让自己的心腹以晋国使臣的身份提前赶到雒邑,先拜会了公孙周,建议他说:
“新军将郤至,自入仕以来屡立战功、忠勤国事,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更上层楼;此次他作为‘献捷使者’来王都向天子奏捷,就是国君要重用他的先兆;公孙您是公室的英才,又在王都侍奉天子,也对晋国大有贡献;您这次一定要见一见新军将,相互熟悉一下,将来您如果要返回晋国的话,与新军佐交好对您是大有裨益的!”
公孙周此时尚不满十四岁,年幼天真,不知道这都是栾书那个老狐狸的算计和陷阱,根本没多想,于是满口答应下来,并在郤至来到雒邑之后,主动发出邀请,请郤至恰来会面、交谈。
而郤至对此也没有在意,在按仪制向周天子完成“告捷”仪式之后,便依照臣子拜见公室子弟的礼节,亲自上门去拜见公孙周;两人在公孙周的私宅中交谈了很久,彼此对对方都是礼敬、尊崇有加,会谈的气氛很是融洽。但让郤至和公孙周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全都被晋厉公暗中派出监视他们的人全看在了眼里;事后,监视者又向晋厉公做了详细的汇报(还有添油加醋)。而晋厉公听到郤至到雒邑后果真去拜见了公孙周,彼此还详谈了许久的回奏后,当即勃然大怒,认定郤至与公孙周勾结颇深,的确有废立之心;从此,晋厉公开始对郤至动了杀机,乃至要对郤氏家族下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郤氏家族大难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