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还是大相国寺的和尚时,鲁智深结识了林冲夫妇。为了替林娘子出头,鲁智深执意痛打高衙内。
多年以后,鲁智深携带二龙山众人上了梁山,再逢林冲,第一句话就问嫂子咋样了:“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
然而林冲给他的答案,却如晴天霹雳:“拙妇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随即自缢而死。”
于是鲁智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林冲刺配沧州道,鲁达大闹野猪林
芳华暗换,似水流年,鲁智深还是那个豪迈不羁、侠义无双的鲁智深,林冲却早已不是那个风华正茂、正气凛然的林冲。心里还念叨着兄弟二字,说出口来就变成了“教头”,曾经的兄弟把臂,如今只剩客客气气。
时光蹉跎之下,早已换了人间。
那么,为何鲁智深再次遇到曾经的好兄弟时,不关心大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第一句话就问嫂子怎么样?要知道,在礼教森严的封建时代,随便问人家眷,实属逾距,触及礼教大防。
高衙内
宋时正值程朱理学发轫之际,男女之间有着严格的规矩界限,所以《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潘巧云们,才会被钉在礼教道德的耻辱架上为人所唾弃,并最终为此“咎由自取”付出生命的代价。
高衙内自大相国寺碰见林娘子调戏不成,便郁郁不乐:“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可见林娘子必容貌绝美。
高衙内心心念念林娘子,是谓居心不良。而古道热肠、豪迈仗义的鲁智深,又因何惦念林娘子呢?
林娘子
侠义无双、“绅士”无双的花和尚先看看鲁智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首先,鲁智深是《水浒传》几大主角中,唯一一个不滥杀的人。他不像武松那般阴狠,不似林冲一样没主见,更不会和李逵一样,随着性子大杀四方。
梁山好汉们每次出手,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但只有鲁智深的每一次出手,都为了别人,是真正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也是108将中,唯一一个行侠仗义、配得上“大侠”这个称号的人。
这样的侠义之人,自古以来都受到众人敬仰和称颂,正如金圣叹评说的那般:
“妙哉此公,令人神往。”
教员就曾用鲁智深来比喻聂元帅,明代怪才李贽更是给与了鲁智深超凡至上的最高评价:“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
李贽为何给与鲁智深这么高的评价呢?这就和鲁智深的第二个性格特点有关:绅士。
鲁智深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粗鲁没有女人缘的和尚,但仔细阅读《水浒传》,你会发现他其实和女性有不少交集。他对女性,充满了关爱和尊敬。
为了替金翠莲讨回公道,他不惜放弃了“提辖”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三拳打死了为害一方的镇关西,亡命天涯。
为了救刘太公的女儿,他假扮成新娘,冒着得罪地方土匪的风险,在洞房中痛打“小霸王”周通。
金翠莲
为了替林冲的娘子出口气,鲁智深又冒着得罪高俅父子的风险,执意要打高衙内,相比前怕狼后怕虎的林冲,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味道。
在十字坡被孙二娘迷倒、又被张青救醒后,他不以为意,完全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哈哈大笑,对孙二娘敬佩不已。
直至多年后上梁山再遇林冲,鲁智深第一句话并不是问林冲过得怎么样,而是问“嫂子过的怎么样。”
林娘子
由此可见,光明磊落的鲁智深,并不是对林娘子有什么企图,而是对处在这个时代中、身为男性附庸的不幸女子们,充满了同情。他深知封建时代中,女性才是社会的最弱势群体,也是最需要他行侠仗义救助的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从其他好汉对待女子的方式上,更能看得出鲁智深悲天悯人的情怀。
梁山好汉们杀敌向来都是干净利落,一刀了事,但是在对女子下手时,却分外恶劣:宋江杀阎婆惜,武松杀潘金莲,石秀杀潘巧云,雷横杀白秀英,都是手段残忍,让人不忍卒读;李逵杀狄小姐,更是手法暴虐,令人发指。
武松怒弑潘金莲
《水浒传》里最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对人性深处欲望的把控。荣格说:“文化赋予了一切社会命题以人格意义”,这种源于性压抑的病态心理和对女性的蔑视,充盈在每一个好汉身上,也笼罩住了当时社会的每个角落,成为了时代的常态。
只有鲁智深,像是不属于那个时代的独行者,对礼教文化钳制下的女性,报以深深的同情,给予力所能及的关心,颇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在男性为绝对主体的《水浒传》中,鲁智深的存在,是一束渗透黑暗的光,是多少人胸臆中最纯粹的“侠”的极致浪漫。
时代的漩涡中,个人的努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即使只能多帮助一个人,这个社会也会稍稍好上一分。
鲁智深对林娘子的问候,包含着对林冲深深的失望虽说鲁智深光明磊落,对女性也是充满了尊重和同情,但当着林冲的面,问林娘子如何,还说自己对她十分挂念,多多少少有些不妥。
《水浒传》成书的年代,男女大防已经如同洪水猛兽,无人敢碰,问候别人家眷,更是大忌讳。
明朝士人去别人家做客,目光从来不敢往女眷所在的后堂扫,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登徒子;西门庆娶了七房娇娘,全部藏在深院,即使关系密切的好朋友,也不敢多问。
难道是鲁智深太过于耿直?心思转不过弯?
鲁智深虽然豪爽,但也是个心思细密之人。
当时暴打镇关西时,为了让翠莲有充足的时间逃走,他硬是压着怒气,拖了好久才出手;刘家庄救刘小姐时,为了防止周通识破提前逃走,他更是穿上了女装,化妆成了新娘子——在古代男扮女装,是会社会性死亡的。
“小霸王”周通
可见,鲁智深并不是李逵那样的狂莽匹夫,而是有勇有谋。
其实,鲁智深之所以问候林冲家眷,是因为他对林冲,已经充满了失望。他只关心嫂子如何,对林冲已经没有了任何念想。
按照原著记载,鲁智深和林冲见面时,先问了“嫂子如何”;当林冲告诉鲁智深,林娘子已经“被高太尉所逼,自缢而死”后,鲁智深再也没有说话。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
林冲、林娘子
鲁智深的小弟、“青面兽”杨志急忙上前,说起当日王伦之事,岔开了话题,林冲的大哥晁盖也随之接上话茬,聊起了智取生辰纲,于是众人大笑,勉强打破了尴尬,气氛又重新变得欢快起来。
当日相国寺与林冲一见,各慕丰神,拜结兄弟。后见林冲蒙冤刺配,放心不下,于野猪林救林冲于生死之间,一路相送至沧州,迢遥不畏千程路,辛苦唯存一片心。这份义气深重,端得是英雄惜英雄!
对于鲁智深而言,如今的林冲,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一身正气的林冲了,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时代压弯了腰、忘记了初心的男人。
如今的林冲,外强中干,循规蹈矩,在时代的重压下亦步亦趋,完全变成了没有自我的行尸走肉。
自己曾经用尽力气去保护的那个女人,终归还是成为了懦弱丈夫的牺牲品。大相国寺的所作所为,似乎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对林冲而言,女人终归还是衣服,哪里比得上自己生命重要。
林冲怕极了世道规矩,而鲁智深从来无所畏惧,两个人就像是站在天平两端的重物,再也无法同上同下。
林冲面对高衙内,不敢动手
就像时隔多年后,闰土见到鲁迅再也叫不出一声“迅哥儿”。鲁智深这一次,只能喊出一句“林教头”。
从此以后,直到林冲病死六合寺,鲁智深再也没有和林冲说过一句话。
你以为是“等闲变却故人心”,我却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写在最后王充在《论衡》中说:“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武人之刀,杀人之具也。”
很多年后,有一个叫宁毅的书生,穿越回到了武朝,如此评价林冲:
“林冲罪不在胆小,因为胆小是世人的通性;林冲之罪,在没有勇气,去打破规矩。”
——正如王充和李渔所写,文人当有笔,以之丈量天地,制定规矩;武人要有刀,世事若不能行……便杀规矩!
历史千年,循环往复,有无数人选择做了林冲,也有无数人做了鲁智深。
洪承畴投降满清后,为了证明世人都和自己一样胆小怕事、“识时务者为俊杰”,带着外族肆意蹂躏中原,但李定国和郑成功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并不都是洪承畴,也有一些人会为了心中道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所谓的“逼上梁山”,其实只不过是向世道高举白旗之后的自我安慰和自欺欺人,总有些人会和鲁智深一样,为女性鸣不平,为弱者持正义,和世道的不公抗争下去。
我们兴许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一定不要被这个世界改变。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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