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评价《红楼梦》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曹雪芹打破的,是中国传统小说中那种“非黑即白”的小说写法,是脸谱化、标签化的人物形象。
《红楼梦》中,不独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等主角,每一个小人物都兼具了可爱、可怜和可恶三重人格属性,真实而生动立体。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丰富多彩,经历曲折,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如不系之舟,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在这其中,焦大只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粗人,在整个红楼梦里的出场次数,也不过千把字,但他对于红楼梦,却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
鲁迅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能把焦大比作贾府的屈原,可见在鲁迅先生心中,焦大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因为焦大不仅是贾府一个普通的仆人,他既是贾府的缩影,是贾府命运的判官,也是贾府由盛转衰的见证者。
焦大是贾府的影子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每一个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正面光堂亮丽,背后定有黑色的影子。
高标如贾宝玉,性格宽和,爱护姐妹,有时却又任性刁蛮,愤世嫉俗,只以个人享乐为要,全然不顾家族未来;
楚楚如林黛玉,肤白貌美,才气高绝,却又心胸狭隘,功夫全在嘴皮子上,硬是把大观园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慈祥如贾母,宽厚仁慈,能收能放,却又极尽奢侈,得过且过,目视贾府一步步走向衰落,毫无办法。
《论衡》说,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不完美的人,才是一个真实而精彩的人,正如法郎士所言,“我能坚持我的不完美,它是我生命的本质。”
如果把把贾府的这些优点和缺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么会是怎么样的?
会是焦大这样的。
首先,焦大忠诚而正直,他对于贾府是有着良好期盼的,这一点形似贾政。他的嫉恶如仇,完全来自于贾府真实发生的蝇营狗苟。他在喝醉酒后敢大骂:“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也源于对贾府未来的担忧。
其次,焦大的这种醉话,并不完全来自于正义感,也包含了一种求之而不得的怨念。这一点形似赵姨娘等人。作为最早跟随宁国公、荣国公等建国元勋筚路蓝缕一路奋斗而来的元老,他在贾府过得并不快活。
不仅不被主子们尊重,连小厮也敢随意笑话他,往他嘴里塞马粪,那些原本地位不如自己的奴才,比如赖二等,沾着子孙的光,甚至爬到了自己头上。最终,焦大得知自己竟要干起黑夜送人这种差事时,忍无可忍,将贾府的破烂事一篮子抖出。
第三,目中无人。这一点和贾府所有丫鬟媳妇老婆子们如出一辙,如书中说的:
“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焦大是立过战功的,所以他只惟宁国公之命是从,其他人的话一概不认。贾府中的丫鬟婆子们,哪一个不是这样?瞒上欺下,只听自己主子的,对其他小姐姑娘横眉冷对,对自己的同类更是毫无一丁点同情。
整个大观园,整天就充斥在各式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之中,简直是一个大型内卷现场。
最后一点,焦大也兼具了贾府的庸和懒。这一点形似贾母。他明知贾府藏着的各类丑行,也只是藏在心底,从未和贾政等人进行汇报,整日只知喝酒,混吃等死,最后还是借着“酒壮怂人胆”的契机,道破了贾府的秘密。与其说他是贾府的屈原,还不如说,他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见证者。
焦大是贾府的见证者作为贾府元老,焦大可谓见证了贾府由盛转衰的整个过程。
他的人物形象,就和《白鹿原》中的白佳轩,《芳华》中的萧穗子,《胡兰河传》中的小女孩一样,从头贯穿至尾,某些时候也是故事的参与者,但大部分时间,都成为了旁观者。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任何一个王朝和家族的起步,都是厚积薄发,一步一个脚印积攒出来的,贾府亦如是。
焦大曾随宁国公出兵放马时,喝过马尿,还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可见,贾府的起步并不容易,但最终还是凭借着首代荣国公和宁国公的不世之功,位极人臣,风光一时。就如同贾宝玉的梦里警幻仙子转述宁荣二公的话:“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
焦大是经历过这些的,也正是这些尸山火海的阅历,让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洞察力和“既登凌霄敖苍穹,不与蝼蚁共尘生”的目中无人、心高气傲。他能一眼看出贾府的荣衰密码,在他眼中,贾府中这些蝇营狗苟都是“庶子不足与谋”的小打小闹,过家家。但可悲的是,心比天高,却身为下贱,即使洞若观火,也无能为力。
但随着老一辈仙去,贾府也陷入了一辈不如一辈的历史循环,贾敬贾政这一辈,尚且还能有两个进士,到了贾宝玉这一辈,就彻底变成了只知享乐的膏腴子弟。
贾家子弟不仅昏庸好色、荒淫无度,花天酒地、斗鸡遛狗,一味往外扔钱,还墨守成规,养着一堆人浮于事的老妈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像凤姐说的:
“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再加各路权势纷纷伸手要钱,贾家后代又不知谋划将来,只知道坐吃山空,因此衰败也就不可避免了。正如冷子兴评价的一般,“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
可惜焦大看破了贾府的虚浮,却看不破人情世道。他只能做个审判者,却无法做个拯救者。
焦大是贾府的审判者为何说焦大是贾府的审判者呢?
某种程度上,真正为贾府操碎了心的,便只有贾政和焦大两人。其他人要么如宝玉这般身在局中全然不知,要么如王熙凤这般目光短浅只图眼前,要么像贾母这般,明知大厦将倾却束手无策,只能温水煮青蛙,得过且过。
他在喝醉酒所说的“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也并不是空穴来风。脂砚斋有评“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醉言愤骂之下,是焦大对整个贾府现状的痛心愤慨。
在明清时候的理教社会中,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社会规则,最被世人不齿的,便是“乱伦”,因为“乱伦”触碰了“仁义礼智信”的的每一条禁忌。
但焦大嘴中的贾府,却是五毒俱全。
“爬灰”指谁呢?自然是贾珍和儿媳秦可卿之间的私情。这个已经有太多名家介绍,红楼梦早期抄本里也明确指出“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回,原先叫做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养小叔子”的则是谁呢?
首先,可能还和秦可卿有关。
红楼第六回中,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是花袭人,但是引他进入太虚幻境,初通人事的,却是“可卿”和秦可卿,曹雪芹囿于社会风闻,无法将真实内容详细展开,只能借助这种春秋笔法,指桑骂槐。
其次,王熙凤和贾蓉也不干不净。贾蓉不仅敢当着丫鬟的面和王熙凤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私下二人独处时也毫不避讳,王熙凤更是在诳贾瑞时漏了馅:
“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当然,“爬灰”和“养小叔子”肯定只是贾府的冰山一角,背后明的暗的鸡淫狗盗之事,更是不胜枚举。正如柳湘莲所言:“贾府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最干净。”
既然已经频频触碰了社会的最低限,贾府岂能有不完蛋之理。焦大一语道破了贾府的秘密,也早早宣告了贾府的死刑。
由于后作遗失,焦大最终的结局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此忠仆,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虽是贾府的必然,依旧让人唏嘘。
可以说,在“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时代,贾府对待有功之臣的态度,也正是皇帝对待贾府这样功臣之后的态度,日后焦大有多惨,贾府就有多惨。
也不知道贾府被抄家的那一天,焦大是会哭,还是会笑,是为这些纨绔子弟糟了报应而怒其不争,还是为老太爷的家业败尽而哀其不幸。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小人物的清醒,往往底色悲凉。
-End-
看古今世事,读书中天地,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