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有三分之二都是以上官金童的视角来叙述的。作为上官鲁氏九个孩子中最小、也是唯一的男丁,他从出生就享受到母亲和姐姐们最多的关爱。
为了更好地养育这个千呼万唤始出生的儿子,母亲只给金童的孪生姐姐玉女喝米汤,在偏爱与过度的保护中成长起来的上官金童,不仅胆小懦弱,不思进取,更留下了难以令人理解的怪廦:“恋乳症”。
七岁才断奶,家里特地养了一头奶羊,举家逃难的时候,战火纷飞,连吃饱肚子都是艰难的时候,全家人还保护着那头给金童喝奶的羊,母亲和大姐拖着平板车在雪地上艰难行走,脚后跟都冻皲裂了,仍把宝贵的棉花做成小袄给羊穿,因为羊冻坏了,意味着从来不吃饭只喝奶的金童会活活把自己饿死。
在看书的过程中,一直极力遏制对金童这个人物的反感,莫言非常成功地塑造了金童这个可怜又可恨的角色。因为成年后一直难以断奶,他做出了各种缺乏理智的行为,全书结束时他已经六十多岁,其中人生最宝贵的十五年青春,是在服刑中度过的,另有三年,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
武志红在《巨婴国》中定义了“巨婴”,即“身体上,是成年人了,而心理发展水平,却还是婴儿水准。”上官金童就是典型的“巨婴”,当母亲上官鲁氏死亡时,花甲之年的他恐慌到哭泣不止,伏在母亲的坟旁吃下一株野花,当母爱再无以索取,全书亦在金童“恋乳”的幻想中戛然而止……
金童与玉女的父亲是瑞典传教士马洛亚,上官鲁氏的丈夫上官寿喜并没有生育能力,上官鲁氏为了在上官家体面而有尊严地生存下去,她的前七个女儿都有不同的父亲。在生育七女后,上官鲁氏的处境更加艰难,在万念俱灰之下,她听到了从教堂传来的钟声,拖着重伤的身体走进教堂的大门,马洛亚正在诵读《马太福音》:
她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耶稣,因他要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里救出来。
上官鲁氏霎那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跪在了地上,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找到了救赎。马洛亚确实从某种意义上救赎了她,让她如愿以偿生下了儿子金童,也给了她这一生中唯一体会到温情时光。伴随金童出生的,是日本人带来的死亡,丈夫、公公的死、婆婆的疯,让上官鲁氏从被动的命运中解脱出来,这个原本柔弱的女性,在时代冷苛的冲刷之下,展现出惊人的生存毅力,这份令人赞叹的坚强之后,是一个母亲的责任与力量。
上官金童传承了马洛亚出色的容貌,金发碧眼、高大挺拔。他头脑灵活,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完美化的外表之下,是一颗脆弱且幼稚的内心。毫无担当的个性,在一众勇敢自强的姐姐当中,显得累赘又可憎。上官家的女人们,每一个都出色且强悍,她们敢爱敢恨,虽无一幸存,却比一直活下去的金童更令人记忆深刻。
上官家是一个女性的小社会,金童自小在一个近似母系社会的环境中成长,决策与应对,都是母亲和姐姐们的事情。过分的依赖与保护,让他的精神世界一直退化,无力去面对社会现实的无情洗礼。
就像他幼儿时期用脚踢开和他一起出生的八姐,想独自霸占母亲的乳汁与注视一般。当他成年以后,发现世界根本不会如他想象中围着他转,离开他那个千依百顺的家庭,他什么也不是,只能愈发地逃避现实,看似是对乳汁的依恋,实际上是逃避成长,想将精神蜷缩到他认为最安全的婴幼儿时期。
武志红说婴儿时期有两种最原始而简单的欲望,一是:抱抱我,二是:看着我。上官金童的精神世界,一直停留在这两种原始欲望之间。他渴望占有家人所有的爱和关注。少年时期,他对自己的每一个姐姐都有着占有欲,特别是美丽的六姐念弟结婚时,他痛恨到咬牙切齿,却只敢在心中一遍遍诋毁他的洋姐夫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上官鲁氏在村干部的安排下再婚,本来后半生可以有个相互支撑的依靠,却因为上官金童畸形的占有欲而被迫放弃。
上官金童生于乱世,童年时经历着饥荒与动乱,却被强大的母亲与姐姐们保护着,他没有切身体会到生存的艰难,又因为出众的外表,一直有一份与众不同的骄傲。当他那些能干的姐夫们一个个倒下,姐姐们接二连三的死亡,失去了家族的蒙荫,身为家中幸存下的男性,他不得不被推到家族的责任中去。
四姐想弟为了让家人活下去,自卖身身去了风月场所,七姐求弟小小年纪被卖给了俄国贵妇作养女。盲眼的八姐为了不拖累母亲,投河自尽。即使是二十多岁的上官金童因家庭成分原因被送去农场改造,也是柔弱的七姐偷偷用针筒抽出鸡蛋给他补充营养。在看到饥饿的七姐被丑陋的厨子欺侮时,金童甚至都因为胆小而不敢挺身而出。
金童刑满释放后,上官鲁氏的儿女中,只有他独活。这个被全家人寄予了厚望的唯一的男性,到底还是被最好的保护了。上官家的房屋早就被征用,七十多岁的上官鲁氏独自生活在一幢摇摇欲坠的破塔中,捡酒瓶子为生。金童依旧没能肩负起照料老母的责任,他仍然像水蛭一样,吸附着那苍老的身躯中残存的母爱。而上官鲁氏此时才清醒,这个儿子依旧没有长大。一切都为时已晚,母爱是一把双刃剑,在爱这个独子的同时,也褫夺了他生存的能力。
上官金童靠着母亲曾经收养的孩子司马粮,过上一段人上人的优渥生活,然而他愚蠢、单纯、毫无担当,最后被新婚妻子骗到身无分文,穷困潦倒,这才想到在城市的边缘,还有他母亲的“七层宝塔”在闪闪发光。上官鲁氏已经九十多岁,伴随她的,是近一个世纪的苦难。养儿并未防老,鲁氏的丧葬费都是从前的邻居帮忙凑出来的。上官金童可以说是一个集合了一切人性弱点、一无是处的一个人,这样的角色在《丰乳肥臀》中有着怎样的意义?
莫言说上官金童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化身,当代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都藏着一个小小的上官金童。可能他借以隐喻文人的羸弱,就像金童面对强人时的胆怯,面对动荡时代的顺服,面对生存困境的逃避。他们有多少能成为时代的喉舌?时代的废墟之下,有太多如金童一样逆来顺受的灵魂。
莫言放大了金童身上的人性弱点,用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在一个讴歌母爱的长篇小说中,金童的脆弱,更体现了我们对母性的依赖。他精神上的稚化,对人生的恐惧与迷惘,可能正是对于纷乱时代的无所适从,和对人性纯真的回归与向往。他的缺点,其实是人性里共通的,只不过,我们学会了对现实妥协,并在这份妥协中,找到了游刃有余的生存方式。
金童作一个拒绝成长的异类,到底是懦弱还是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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