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谁能保证,年轻貌美的晴雯们,不会是下一个赵姨娘呢?

沁说 2020-12-12 21:22:20

但凡出色的通俗类小说,都有一个定位鲜明的大反派,如《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司马懿,《水浒传》中的高俅、方腊,《封神演义》中的纣王、申公豹,《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东方不败等等,他们往往实力强大能力出众,有理想有追求但又和主角的成长之路步步冲突,他们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衬托正面人物之光伟正,更是起到天平另一端的作用——通过对主角的制衡,来维持作品节奏和剧情的平衡,通俗的说,反派越强大,小说越好看。

但是在《红楼梦》中,你却很难看到这一类人物的存在,大观园遇到的困难,从不来自于反派,反而像是来自于命运的安排。如果非要找一个“讨人嫌”的存在,那就只能是赵姨娘了。

但赵姨娘又和其他那些强大不凡的反派角色不同,她身份低下,是《红楼梦》中不得志的小人物一枚;为人粗鄙,活的卑微,时不时跳出来给大观园的少爷小姐们制造一些麻烦,但又智谋低劣,手段愚蠢,往往如隔靴搔痒,自取其辱,达成的效果微乎其微。

这个反派合格吗?换句话说,赵姨娘是恶人吗?

如果站在天平的另一端,就会有一种新发现:《还珠格格》中凶神恶煞般的容嬷嬷,在和漱芳斋和解后,看上去居然也是满面慈祥;《武林外传》中阴险奸诈的王莲花,到了《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反而成了武林传奇;至于《水浒传》中,杀人放火荤素不忌的黑旋风,更是人人称颂的江湖好汉。

所以大部分时候,读者评价好人和恶人的标准,并不依据道德和世俗观念,而是依据该人物和主角的关系,是敌是友。

这个角度出发,就会发现,其实作为大观园中“有她不多、没她不少”的小人物赵姨娘,其“可怜”远远多于“可恨”:被宝玉的丫鬟欺负,被王熙凤克扣月钱,丈夫无法成为她的倚仗,亲生女儿骂她“阴微鄙贱”,就连唯一的生活希望——宝贝儿子贾环,也是其他人眼中的“猥琐下贱”。

万艳同悲的《红楼梦》,本就是一曲献给所有女儿们的悼歌,同为女性的赵姨娘,其实也是这首悼歌的一部分。

从赵姨娘的抗争,谈红楼中的两类人

理解《红楼梦》人物主线时,会经常引申到一个词:“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单从字面理解,刚烈的晴雯和黛玉是为一类人,大气的袭人和薛宝钗是是另一类人,但如果将范围扩大,便发现整个贾府、甚至整个中国历史,大都是由这两类人组成的。

第一类人,永远一副宽和平静的样子,总能积极融入到任何环境,如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花袭人、麝月、周姨娘等等,看似上善若水,事实上,他们已经看透了这个世俗社会运行的规律,知道如何利用周围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来独善其身,至于这个规律是不是“善”,是不是正确,就无所谓了。比如唐三藏,比如冯道,比如冯玉祥,长袖善舞,“从善如流”,生活永远无法击倒他们。

另一类人,回首偏遇西风冷,拣尽寒枝不肯栖,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公和恶,总是会努力抗争,人生永远处于不自在和不满足之中,如林黛玉、花袭人、鸳鸯等,她们从不受辱,知晓善恶,成为了意志的赢家,但却往往在现实中四处碰壁,不得如意,远如比干、伍子胥、岳飞,近有茅盾、蒲松龄甚至曹雪芹,他们无法改变世界,却又不愿意改变自己,总是落得两头不讨好,也总是在和第一类人的比赛中,一败涂地。

赵姨娘更像是第二类人。

她活的太卑微,卑微的如同草地上的一粒尘土,太阳再斜,也无法拉长她的影子。如果像平儿一样愿意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她日子也能过得不那么艰辛;如果和周姨娘一样,不争不抢逆来顺受,她也能八面逢源,成为一个大家口中“守本份”的人。

但她却有太多不甘。她当然知道宗族礼法之下,妾是低眉顺眼,安分守己的存在,但她不甘;她当然知道“庶子”的家庭地位,在几千年历史中,都如奴仆一般被忽视,但她不甘;她当然也知道探春为何认王夫人做母亲,她无处反抗却也不甘;她不甘于做一个儿子不幸、女儿不孝的失败母亲,不甘于做一个被主子们训斥、又被丫鬟们欺负的隐形人。

所以她想抗争。

只不过既无地位、又无智慧的她,注定做不成什么大事,各种抗争只能是小打小闹,甚至适得其反徒留笑柄。

从赵姨娘“蠢”,看小人物的悲哀之源

史书上最能看到这样一些志大才疏之人:有着成为雄狮的决心,却总不照镜子,面对命运给予的机会,奋起一搏,最终却只能发出几声“汪汪汪”的叫声。

如赵姨娘,有着一颗对不公命运进行抗争的心思,却往往搞不清自己的定位,远大理想最终只能变成一场幻梦。

想替儿子出头,却总是撞到王夫人枪口上,面对王家这个和贾府同气连枝的大家族,赵姨娘自然没有任何底气,高高抬起板子,只能落到自己身上。

月钱被扣,想反抗却选错了对象,还被凤姐骂道:“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 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是奴几, 也配使两三个丫头。”里子面子全失。

她蠢到指望探春出嫁后额外“看顾赵家”,蠢到想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图谋贾府的万贯家财,蠢到通过歪门邪道马道婆,来对宝玉进行坑害,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她最悲哀也最蠢之处,在于根本不知道自己抗争的是什么。自己出身奴才,却看不起地位更低的人,觉得自己是半个主子,所以她对芳官说:“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但殊不知,在众人眼中,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这种时候,她已经不是在和命运抗争,而是一个就如《诗经。邶风。谷风》所唱、为自己争取特权的怨妇: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与其说她是抗争,倒不如说是挣扎,她没法像晴雯一样决绝,也无法像鸳鸯一样看清世事,充满了仇恨的人老珠黄路上,她恐怕已经没有了自我的灵魂。宝玉著名的珍珠变死鱼眼睛的说法,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读者不应笑他、厌她,因为这种抗争和挣扎,不正是下层小人物们的共鸣么?自身的学识、家庭环境和社会阅历,注定赵姨娘们无法得到大小姐们一样的精英教育和生长环境,井有多大,眼界就只能有多大,麻雀再蹦跶,也变不成凤凰,青蛙跳的再高,也跳不出百米的深井。他们的“蠢”,从不来自于自己,而来自于命运。

少年不懂赵姨娘,如今方知真滋味。

谁又敢保证,年轻貌美的晴雯们,不会是下一个赵姨娘呢。

赵姨娘的昨天,与晴雯的明天

赵姨娘和晴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得丈夫宠爱。

贾宝玉对晴雯爱之热烈,有目共睹,贾政对于赵姨娘的关怀,则低调而含蓄。道学先生,怎么会爱上一个满口脏话的赵姨娘呢?

人人都需要亲人与爱。

贾政看似一家之主,其实更像是孤家寡人,作为封建大家庭的家长,他只能是谨慎有度,不苟言笑。贾宝玉见到他,像是老鼠见到猫,王夫人对于他,也是一本正经礼为大。过元宵节时,全家气氛融洽,贾政一来,瞬间冷场。他对家庭之爱的渴望,只能在赵姨娘身上得到。

贾宝玉和王熙凤中魔发疯,赵姨娘幸灾乐祸说要收拾后事。贾母啐了她一口,骂她“烂了舌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还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

可见,平时贾政多是和赵姨娘在一起的,所以赵姨娘才能大吹枕头风,“调唆”贾政收拾贾宝玉。面对贾母的怒目,贾政只是喝退赵姨娘了事,维护之心昭然若揭。

后来赵姨娘想把王夫人的丫鬟彩霞给贾环做妾,就在房里求贾政。两人言语有来有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像极了老夫妻的日常,可见贾政对于赵姨娘之偏爱。

所以王夫人赶走晴雯时,与其说是怕“狐媚子”勾引自己儿子,又何尝不是有了赵姨娘和贾政的前车之鉴?王夫人厌恶的不仅是晴雯,更是所有得到丈夫欢心的小妾。

可以想得到,贾宝玉若娶了一本正经“让人不能亲近”的薛宝钗,婚后想得到夫妻间无话不谈的亲密,就只能从伶牙俐齿的晴雯身上得到了。

所以赵姨娘的今天,就是晴雯的明天。

想象一下性格刚烈的晴雯,经过世俗折磨,变成赵姨娘的样子,是否感到一丝凉意,一片悲哀?读者多为晴雯、平儿、香菱这些万千小人物们的明天而悲哀,其实更应该为赵姨娘们昨天挥之不去的人生阴影而悲哀。

红学家聂绀弩曾说 “他(曹雪芹)认为妇女都是薄命的,无论犯了什么罪,哪怕是乱伦,哪怕是血债,都是值得同情的,她们自己不应该负什么责任,责任应该由诱导她们犯罪的人或制度去负。”

胸中天地宽,常有渡人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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