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倾城之恋》里,张爱玲借范柳原之口,说出了从爱情里剖出利刃的那句经典——“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最后一个“淫”字,连缀在一起断然说不出口,这份冷眼旁观的淡漠,太触目惊心、太辛辣无情。
近来交错读张爱玲和严歌苓的作品,同样擅长从女性视角去切入,严歌苓是从女性的苦难中萃取出人性的伟大与光辉, 底色悲悯,是一个女性的歌者。而张爱玲呢,她是将那些女性的悲剧像病灶一样切开,翻露出世俗不堪的脓疮,带着半是讥讽半是看透的底色凉薄。
作为读者,当然更愿意从悲剧中看到生命负隅顽抗的力量,但张爱玲那些悲观的文字,像藤蔓一样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攀爬进现实,相对于严歌苓小说里的生存磨难,张爱玲所表达的精神上的荒芜与困境,更接近于生活的本质。
这概是张爱玲作品能游刃于流行文学与严肃文学之间的原因吧,她不旨在讲好一个故事,而是借故事的壳子,去触碰到更深层次的、关于“人”的实质。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张爱玲小说的视域都很窄,她笔下的人物角色,多是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下没落的名门淑女、封建遗少,吊着一口要消散的贵气,在理想与现实的断裂中“体面”残喘。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小说中,少有的大团圆的结局。连张爱玲自己都说,这是“一个动听又近人情的故事”,但“结局的积极性仿佛很可疑”。
出身腐旧望族、即将色衰的离异女子白流苏,终于在30岁前奋力一搏,嫁给了南洋富商范柳原,这无异是鱼跃龙门的一跳,让她脱离了四面楚歌的现实困境,拿到那张依傍余生、称作“婚姻”的“长期饭票”。
“香港沦陷”成全了两个心怀叵测、精明算计的人,宏大的历史悲剧成为个体情感的背景板,成为婚姻前期“共渡患难"的试探与见证,爱情与婚姻的利益在任何时代都会上演,张爱玲用一个“圆满”的故事,讲出了更浓重的悲凉……
张爱玲人生中最为精彩的作品,大多成于她二十出头的时候。
一个从未谈过恋爱的女性,却能将爱情与婚姻写得如此锐利现实,王小波评说张爱玲小说的不同凡响之处,归结为“她对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确实,张爱玲的小说离不开自身生活经验的投射,她复杂的原生家庭,造就了她敏感且略为偏执的女性视角,从她的作品中,可窥见张爱玲自身经历的影子。
张爱玲笔下充斥着各类“女结婚员”的形象,《第一炉香》里嫁给年逾古稀的香港富商做姨太太的葛薇龙姑妈;《留情》里改嫁给小老板米先生做二房的敦凤;《金锁记》里嫁给大户姜家瘫痪二少爷的市井姑娘曹七巧,最经典的就算《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
无论是没落豪门的“上等小姐”,还是出生寒微的小家碧玉,都将婚姻作为改变命运的唯一跳板。甚至连《封锁》中的独立女性吴翠远,也被动地认为体面的婚姻是女性价值的最终出路。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张爱玲估计也没想到这句话会一语成谶,为她坎坷的爱情之路埋下伏笔。
张爱玲身世显赫,祖父是晚清名臣张佩纶,祖母是李鸿章之女李菊耦,外祖父是广西盐发道黄宗炎。父亲张志沂是个典型的封建遗少,母亲黄逸梵却是个深受五四新思潮影响的新女性。两人难以融合的思想观念加剧了婚姻的裂痕,在张爱玲四岁时,黄逸梵抛下一双儿女去了国外。
虽几年后黄逸梵收到张志沂的求和信后,短暂地回归了家庭,但对子女的教育问题上又产生了极大的分歧,张爱玲十岁左右,两人办理了离婚,黄逸梵提了唯一要求:让女儿接受新式教育。张爱玲女性意识的萌生,离不开母亲的坚持。
家族逐渐黯淡的荣光难掩张志沂郁忿难泯的失意,他整日沉溺于抽鸦片,传统的教育理念下,张爱玲难以享受到父爱,加上父亲后来继娶了孙宝琦的七女儿孙用藩,让本就性情敏感的张爱玲难以接受,父女间感情日益疏远。
因为和孙用藩的冲突,张爱玲受了父亲的打并被软禁了。她“逃”出去投奔了母亲。张爱玲对母亲的感情是一个从崇拜到决裂的过程。黄逸梵一直想将张爱玲培养成一个新派的淑女,重金给她请来私人家教,但这些时髦的理念作派就像故意掀开张爱玲的短板,无论张爱玲如何努力,都不能叫母亲满意,母女间的隔阂也逐渐产生。
《小团圆》公认是张爱玲自传性的小说,九莉与蕊秋就是张爱玲与黄逸梵。张爱玲借用蕊秋之口对九莉说出“我不爱你”,一如她对母爱的怀疑。回想起母亲,她提的最多的就是钱。跟母亲要钱时的煎熬,后来就想通过“还钱”来两清她母亲对她的付出。
黄逸梵临终前想见张爱玲一面,张爱玲只是寄去了100美元。后来张爱玲收到了母亲拍卖的遗产清单,黄逸梵将一生的积蓄都留给了这个和她别扭了一辈子的女儿。张爱玲晚年独居,四处搬家,经常觉得有虫子咬她,那时候她最想念的人就是自己的妈妈,常喃喃道:“我在和妈咪说话呢”,沉浮一生,她最终理解了母亲,在内心与母亲和解。
黄逸梵风情漂亮,男友无数。张爱玲却资色平平,情路坎坷。王安忆说张爱玲“觉得自己没她妈妈好看,一生都在嫉妒”,许子东很赞同,他讲张爱玲所有的作品就在写两个人,女人就是她妈妈,男人就是胡兰成。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爱玲会将爱情与婚姻写成了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论是父母的婚姻,还是胡兰成的背叛,张爱玲的人生经验都是负面的。
《倾城之恋》把一份“完美爱情”背后的算计、交锋写得明明白白,金钱与美貌是推动这份感情的第一要素,但白流苏与范柳原都在刻意忽视这并不好看的初衷,用尽心力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是爱情,这份视而不见的盘算,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掩耳盗铃,而万千俗世男女,有多少爱情与婚姻不是在各取所需?
我们读来悲凉,正因为张爱玲写出了这一种人生常态。
白流苏在她有限的选择里,和第一任家暴的丈夫离婚,已经具有了非凡的勇气。她是在传统社会背景下,一个女性自我意识完全觉醒的女人。但能力和大环境死死地局限了她的人生。没落的“名门”,让她无以放下身价去工作,因为去工作在社会语境下就意味着“失去淑女的身份”,失去了选择上等婚姻的砝码。
为了这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身份,白流苏只得屈辱地住在娘家,让哥哥们花光她的积蓄,让嫂嫂们对她冷嘲热讽。几年下来,连自己的母亲都有撵她走的意思。28岁这个年纪就像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除了快速嫁人,她没有任何出路。
白流苏身处于现代女性与传统价值的夹缝中,既做不了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也无法接纳包办的传统婚姻,去做几个孩子的后妈。所以当妹妹宝络的相亲对象范柳原对她表现出几分兴趣时,她也全然顾不上什么避嫌、拒绝,错过范柳原,意味着可能失去人生唯一翻盘的机会。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处于白流苏的境况,可能就会理解她的心机与自私。
范柳原是南洋富商的私生子,自小受尽了白眼和排挤,虽在国外长大,却向往融入父亲那个传统的“东方家庭”。父亲死后他得了大笔遗产,四处挥霍、纵情声色,但幼时缺爱的他一直有一份需要填补的精神空虚,他渴望得到真爱,期待遇到那个真正懂他、怜惜他的女人。
白流苏吸引他,正因为她东方女性传统的美。作为一个生意人,见惯了现实与市侩,他太了解白流苏想找一张“长期饭票”的急切,精明的他也自然明白流苏的处境,所以他对白流苏的爱既克制又忌惮,他有足够的耐心去验证,等着白流苏主动付出爱。
流苏只有这一次机会,她的青春没有富余,容不得她挥霍在浪漫上,所以她防范、谨慎地不去付出爱。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他向往诗经里的“执子之手、与子携手”,一遍遍说着“我要你懂我”,一个有钱的男人对“纯真”爱情的渴望,有些执着的心酸。
月色很美,流苏同样心悸,但她还是以一句“我不懂这些”截断了,流苏依旧那么清醒,她害怕范柳原走心,然后吊出她的真情流露,因为那样,她就输了。
然而范柳原耗着她太久了,几个月几乎让她老了几岁,流苏最终还是退而求其次,做了范柳原的情妇,在香港那幢有十几个房间的大房子里,流苏终于有了栖身之所,她没有得到婚姻,但是相比蜗居在白府那隅毫无隐私的小空间里,也算赢了。
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庸俗,两个人都退了一步妥协,明晃晃的“交易”贴在“爱情”的包装上,是两个人心里的一根芒刺。
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你知道吗?你的特长是低头”,因为白流苏低头那一刻的温柔,让范柳原动了心。即便流苏并不真诚更不单纯,他欲擒故纵的手段,不过想让白流苏真正地爱上他,这个美丽的躯壳里同样盛放进他理想的灵魂,而白流苏确实向生存低了头,她的“不动心”不过是仅存的一点自尊和倔强。
张爱玲不惜以一座城的沦陷来成全这段各怀心思的婚姻,并不是出于她的慈悲,而是更直接的嘲讽。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对夫妻可以有这样一个验证“患难与共”的机会?去成全自己对于完美爱情的想象,然后心安理得地付出与相守。更多的,是在不甘中走进婚姻,然后带着不满与遗憾凌迟着一生的光阴。
张爱玲评说特别透彻:
“他们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战争的洗礼让风流无度的范柳原想安定下来,与流苏走进婚姻。如果在性命攸关的当时,陪伴他身侧的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会是现在的白流苏。结婚也并未让范柳原成为个专情的圣人,他还是会一如既往的流连风月。但流苏是安心的,她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妻,那场惊心动魄的共渡,足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过个十年八年。
在现实的婚姻之上,又给渡上了一层颇为壮美的“真”,她不是为生存低头的白流苏,到底是嫁给了生死相依的爱情呢……
哪有多少惊心动魄又矢志不渝的爱,我们只需要一点“真”,就能说服自己安定满足地生活。
著名学者夏志清说“张爱玲的讽刺并不惩恶劝善,它只是她的悲剧人生观的补充”,跳脱出张爱玲的个人经历来审视她的作品,她笔下的故事虽角度狭窄,却以微见著,对于人性的“不完美”有着极大的宽容,她写的是“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不加以褒贬,这些平凡的人不会因为经历过什么就大彻大悟,生活还是原来的步调继续行进。
多少人沉浮于世间积累各自的苦难,最终落定于平淡的生活。承认自己平凡甚至平庸后,生活也不是那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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