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学角度,分析《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性别错位,“我本是男儿郎”

沁说 2020-11-30 09:54:17

李碧华写《霸王别姬》的时候,不过二十一二岁,像极了“出名要趁早”的张爱玲,自带穿透世事的苍凉,在如此青涩的年纪里,却能把人性写得这么深彻入骨,把爱和欲的层次描绘的如此细致入微,天生是吃文字这口饭的。

小说精彩绝伦先入为主,没成想同名电影亦是不遑多让,少有电影拍得比原著还精彩的。《霸王别姬》于1993年上映时,当时的电影票才四块钱,却斩获了四千五百万的票房战绩,够得上“全球史上百部最佳电影”的荣誉,算导演陈凯歌自己亦难以超越的扛鼎之作。

电影中张国荣的程蝶衣实在令人惊艳,在文字的想象之外,款款而来的,不就是这样烟行媚视的程蝶衣么?

小说末了,已经年老的程蝶衣又遇段小楼,两人在蒸汽氤氲的澡堂子里,袒腹相向,悠悠然说起从前,一解旧恨,叹一句“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出来便也各奔东西。

电影改了程蝶衣的结局,他并未娶妻,还是执于戏中的一个痴人,在《霸王别姬》的唱词里,自刎于段小楼的那柄长剑之下,这样的结局更契合了程蝶衣这个形象,“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执于“虞姬”的程蝶衣,这一辈子,都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环境对程蝶衣的人格塑造产生的影响

程蝶衣曾唤名小豆子,长于青楼,身为妓女的母亲为了他的前程狠心把他送进了戏班。小豆子容貌清秀,却天生六指,被戏班关师傅拒收。

梨园讲究个扮相,小豆子多出的手指头成为他入行的阻碍,母亲忍痛斩断了儿子多余的手指,这是程蝶衣第一次被迫向残酷的现实妥协,亦是一个隐晦的意象,小豆子身体的残缺向“健全”的一个强迫修正,预示他后来性别的被迫扭转。

戏子娱人,地位低下,唯有熬出个角儿来,才能在这末流的行当里,撑起一份物质与身份上的双重尊严。戏班子学艺更是严苛,入了师门,尊卑有序,由不得个人的自由,要在这底层里摸爬滚打讨个好生活,尽是艰苦卓绝的幼功里训练出来的。

小豆子因长相清秀,被关师傅定性为旦角。小豆子本能里对自己男性身份的认同,总是将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唱反,招来师傅们的不少打骂。小豆子委屈:“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当小豆子在贵客太监张公公面前又唱错时,一向对他包容体贴的小石头,愤怒地把烟袋杵进他的嘴里使劲搅拌来惩罚他,满口血污的小豆子含泪开了窍,他这一生的命数就在这声拔尖嗓音里,荒了腔走了板……

有人认为这种含有“性”隐喻的行为,致使小豆子改变了自己的心理性别,才克服了口误,清晰地唱完了整段唱词,这说法有点牵强。认知的改变不是突然的,是长期环境中潜移默化的结果,至少也是平时的量变产生了质变。

戏班的师傅不会耐心地给他讲解角色和现实的区别,只会以简单粗暴的体罚来告诉你什么是对的。每当他坚持自己是男性时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根据心理学家巴浦洛夫经典条件反射理论,会让他每当认为自己是男性时就会出现被打的痛苦记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连一直支持、理解、包容他的小石头也不再偏袒他,攻破了他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让他开始否定自己,再一次向环境妥协了。

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根据人的自我意识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按将人的一生划分为八个年龄段,每个年龄段有不同的任务和危机,如果顺利渡过所在年龄段,会学习到所在阶段的积极的品质;若那个年龄段受到失误或创伤,会影响一个人的终生发展。

小豆子当时处于青春期,属于“自我同一性”和“角色混乱”的冲突阶段,这时期的主要任务是建立一个新的同一感、或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危机是角色混乱。小豆子没有顺利渡过青春期的危机,导致他性别的错位。

表演成功后,张公公把小豆子带到自己的家里亵玩,对于未谙世事的小豆子来说绝对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师傅们在权贵面前全部变成了哑巴,享受着以小豆子的牺牲来换取戏班的福利,相比平日里的大谈艺术传承,实在是一种讽刺。并且从师傅们对这种事三缄其口的态度来看,这种龌龊的交易之前没少发生。

从张公公家出来时,小豆子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弃婴并带了回去,也就是后来坏到骨子里的小四儿。实际上,就像《西游记》中孙悟空因对师傅不满而分身出了一个阴暗面人格六耳猕猴,小四儿的存在也是去替小豆子承载他的阴暗面。

程蝶衣的感情对他性格的影响

艺术源于生活,在台上表演需要情感,就需要有对这种情感的理解,戏班的孩子们没有机会体验爱情。所以想要演好一个角色,需要让自己的角色对演对手演的角色产生感情。当对手是固定的,这种感情往往会带入到生活中,《红楼梦》中贾家的戏子们演小生的藕官便和演小旦的菂官假戏真做。可见这样的现象很普遍。

戏里“虞姬”深爱着“霸王”,戏外“虞姬”的扮演者程蝶衣也爱上了饰演“霸王”的段小楼,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和段小楼一辈子在舞台上出演“霸王别姬”,“说好的一辈子,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段小楼对程蝶衣是怎样的感情呢?在童年时他对小豆子的维护似乎超出了友谊的范畴。但是,成年后的段小楼将戏里和戏外分得很清楚,戏里他对虞姬深情款款;戏外,他爱的是妓院里的菊仙,一心只要娶她回家。面对程蝶衣的表白,说他是“无疯魔,不成活”。

因为爱着同一个男人,程蝶衣和菊仙大多数时候处于针锋相对的状态。得知段小楼要娶菊仙程蝶衣用破鞋来羞辱菊仙;菊仙也多次逼段小楼离开戏台,除了当时的形势,也有对程蝶衣的嫉妒心理。

然而菊仙却是最理解程蝶衣的人,菊仙请求程蝶衣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段小楼时,表示愿意回妓院成全他们;程蝶衣毒瘾发作想念妈妈时,菊仙会以母性去拥抱安慰他。在程蝶衣与段小楼因为时代的必然性而反目时,挺身而出帮他捡回被段小楼丢弃在火中的宝剑。可惜被情感与嫉恨所控的程蝶衣,直至菊仙灰心赴死,都没能抓住他人生中真正的善意与温情。

如果说青少年的环境影响了程蝶衣,成年后的环境也在摧残着段小楼。童年的小石头维护小豆子无惧惩罚,在现实意义上真正是保护了“虞姬”的“霸王”。但成年后的段小楼面对日本人,试图以自身的力量保护他在乎的人时,却一次次遭遇失败,久而久之让他产生了获得性无助。导致那场历史性的文化运动开始后,他在被批斗时,彻底丧失了“英雄气概”,无能地揭发了程蝶衣和菊仙。

程蝶衣一怒之下亦揭发菊仙,他始终逃避面对现实,不能接受一直以来保护自己的“霸王”成为一个苟且而活的懦夫,所以将段小楼的转变一并推诿给菊仙,将怒气都发泄在她头上。程蝶衣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亦回视了他。

在程蝶衣错位的人生中,唯有段小楼让他体会到生而为人所应有的关爱,曾经段小楼用那竿铜烟锅令他明白现实的血腥,让他从心理上接纳自己本是个“女娇娥”,段小楼一直是程蝶衣活下去的一个希望和信仰,与其说他沉溺于戏台上那一出《霸王别姬》,毋宁说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 戏曲中,永远有保护他的段小楼,不用去屈服现实,一次次承受生活的蹂躏。

程蝶衣所爱的,是戏里英勇无畏的真霸王,彼时互相揭露的丑恶,彻底摧毁他构建了多少年的理想之地,当人性以极其不堪的方式裸露,他同样难看的反击,不过是信仰坍塌后的自暴自弃。

多年后一切平定,两人再次重聚,当人们认为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程蝶衣却选择了在排练时以“虞姬”的角色自杀。小说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结局,电影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呈现,是对程蝶衣这个角色执手相看的理解,唯有离开这个卑琐的世界,才是他从精神上一种彻底的醒悟和解脱。

写在最后

程蝶衣的悲剧,是时代所造成的,从“男儿郎”到“女娇娥”,亦非是他个人可以抗力,不过是一场“活着”的妥协,这种身心上的巨变,未尝不是一种隐忍的反抗。

段小楼是假霸王,程蝶衣亦非真虞姬,飞蛾最终扑进火里燃为灰烬,带着悲壮色彩的叩问,他到底是谁?他全身心的接纳命运强塞过来的角色置换,以为是一场主动的掌控,最终大梦一场,不过是被动的无可奈何。

回归程蝶衣与段小楼互相揭露的背叛,其实在当时大背景的生存状态之下,无以苛责太多。

小说《1984》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为了惩罚“思想罪犯”,思想警察想出了最好的办法是摧毁他的信念,男主人温斯顿公爱着女孩裘莉亚,身体的折磨没能使他屈服,最后思想警察利用他内心最恐惧的老鼠,使他精神崩溃,说出了“去咬裘莉亚”。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因为自己没经住人性的考验。后来他遇到了女孩,女孩说自己也同样出卖了他,二人虽然无法再继续相爱,但至少出于对人性的理解而一笑泯恩仇。

段小楼是经不住考验的温斯顿,也代表普通的人性,但他生命中遇到的两个最重要的人却都是极认真的人。假如程蝶衣与段小楼跳脱出历史的受限去看待他们决裂的行为,应该也会同温斯顿和裘莉亚一样,相视一笑的理解。

很喜欢程蝶衣扮演者张国荣的一句歌词:“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如果每个都有“我就是我”的觉悟,那人间得少了多少悲剧,程蝶衣没走得出,张国荣没走得出,那俗尘你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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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S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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