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取材于贾平凹身边一个真实的故事。2005年左右,他的一个老乡和妻子在西安城南收垃圾为生,女儿初中辍学后从农村进城团聚才一年,便被拐卖了。找了整整三年,媳妇哭瞎了眼,老乡听说山西有个小镇是人贩子的中转站,去那里的砖瓦窑干了一年苦力,终于打探到女儿的线索,走了100多里山路,在那村子潜藏了两天三夜。
卧薪尝胆,一路坎坷,为了凑够营救的经费,老乡无奈偷了三个井盖又被抓坐了6个月的牢。寻女的心酸不足而表,最终千难万险救回了被困在穷乡僻壤、已经生了个小孩的女儿。以为阖家团圆人生无憾的时候,女儿却偷偷走了,又回到她被拐卖的那个“家”。
寻女那么艰辛都没打垮老乡,女儿的出走却彻底摧毁他的心气。十年过去,女儿消息全无,他衰老的不成样子,对贾平凹说:“那个村子在高原上,风头子硬,人都住在窑洞里,没有麦面蒸馍吃。”
贾平凹从他作家的悲悯,以这个老乡女儿为原型,塑造了《极花》里胡蝶这个形象,除了表达对拐卖妇女的激愤,还有对大转型期的社会背景下,失去竞争资源的边缘农村群体的悲哀与反思。
《极花》的口碑两极分化,文学领域给予极高肯定,但很多读者毫不客气地给了1星低评。究其根源,在于贾平凹将买下胡蝶的黑亮一家刻画得太过于淳朴善良。在应该绝对黑白对立的“买卖”关系中,却不合时宜地注入了温情,如钝刀割肉,一点点消磨胡蝶离开的意志。这层用诗意的语言包裹起来的残忍,才是让人如鲠在喉的忿闷之处。
贾平凹坦言他并不想将《极花》写成一个纯粹拐卖妇女的故事,他所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那些“买媳妇”的乡村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作家试图剖开这个痛心的故事,力图给现实和人性一个客观立面的呈现。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评说:
“贾平凹先生的作品有一个特点,就是有非常强大的现实感,这个现实感不止是说现实当中发生的问题,而是对今天的乡村中国的关心,对乡村中国历史的关注,他的作品构成乡村中国历史的一个长长的谱系,既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
作家的感官情绪敏锐而丰富,小说在叙说故事脉络的同时,还要承载那些现象背后更为深刻的东西。往往平静的呈现,比尖锐激烈的批判,更具有如中国画留白式的思考空间。摒弃掉对立情绪去阅读《极花》,这部作品所传递的深度和格局才能浮现出来。
“极花”与“血葱”,无处不在的象征,乡村现实下的莫比乌斯环《极花》的叙事方式很特别,16万字很像是胡蝶的碎碎念,大篇幅的心理活动和对于景物的描写。
胡蝶最开始被黑亮家关在窑洞里整整半年。这漫长的煎熬里,她目光所能企及的就是窗外硷畔上的一棵白皮松,还有一群群不停在白皮松上拉屎的乌鸦。
对白皮松和乌鸦细琐到极致的描写,象征了胡蝶失去的自由,身心被束缚下极度的绝望、乏味和空虚。乌鸦拉在松树下一滩滩的白屎,是胡蝶此刻最有生命力的感知,提醒她这是一个活着的世界。
小说的书名叫《极花》,极花也反复出现贯穿了始终。极花是冬眠的昆虫身体被埋进了花籽,春暖花开时却再也无法醒来,变成了一株植物。因为类似于冬虫夏草,被放大了价值,引发采摘贩卖的热潮。黑亮的母亲,就是在采极花时坠崖死的。
黑亮将母亲的遗照和一支风干的极花并排挂在墙上,说极花和母亲带来了好运,他才有了媳妇。黑亮的“好运”,是胡蝶被劫掠的人生。
为了让弟弟继续读书,胡蝶初中毕业就跟着母亲去城里收破烂。她长得漂亮,两条腿又长又直,正是爱美的年纪,向往城里的一切美好。她暗恋着房东老伯家上大学的儿子,偷偷看他给池塘里的青蛙拍照,相比之下自惭形秽。
所有少女的心思、自尊和虚荣,无关于对错,那是未经世事的单纯和透明。胡蝶卖了妈妈的破三轮,给自己买了小西装和高跟鞋,她觉得自己像城里的女孩一样风情骄傲。在他人注视的目光里,自豪地认为自己未来无限。
她给房东老伯打个电话说去找工作,跟着一面之缘的王经理“出差”外地,这一去,就丢了一生。醒来时被人像牲口一样捆进了黑亮家的窑洞。胡蝶就像那个满足安睡等待春天到来的小虫子,一觉醒来,变成了一支美丽珍贵、任人挖掘买卖的极花。没有自由,了无生气。
这个叫做圪梁村的地方,家家户户住着窑洞。一开始胡蝶说房子像蘑菇,黑亮说像“石祖”,象征力量和生命。胡蝶感到厌恶。
半年后,她被一群醉醺醺的村民撕碎衣物,掐着、拧着捆绑在条凳上,黑亮大嚼着血葱夺取了她最后的坚守,在血污痛辱里躺了一个星期才下得了床。黑亮打开了窑门,说媳妇我可以不关你了。真正走出窑洞再看村子那些房屋时,她在心里说,像“石祖”。
这一刻,胡蝶失去的不仅仅是贞洁,还有精神深处、她对现实的第一步妥协。
村子位处深山腹地,地瘠水荒,贫穷和重男轻女的认知,让娶媳妇成为了大难题。王保宗买了个瘫子媳妇,立春、腊八兄弟买了曾是妓女的訾米,三朵未雨绸缪将媳妇买回家就先打断腿……更多娶不到媳妇的,就让身为石匠的黑亮爹雕刻石头女人,一人抱一个回家,所有的石头女人脸都被摩挲得发亮。
血葱和极花穿插出现,表示出一种矛盾的对立。娶不下媳妇的村子,却生产对男性“大有裨益”的血葱。它代表的是整个村庄的男性群体的“生殖崇拜”,对于原始欲望的强烈渴望和压抑,也是一切失控的开始。
可悲之处在于,在一个极度缺乏女孩的山乡里,那些饱受娶妻困扰的男性们,依旧渴望男性血脉的继嗣。黑亮花了三万多的“高价”,买回了胡蝶,眼巴巴等着胡蝶给他“生个男孩”。却不会思考他的儿子将要面临下一轮的婚姻困境。
珍贵的极花生长于险峻峭壁,如黑亮母亲一样的村民,为了挖它付出了生命。换来的钱又为了买上媳妇,生育男孩继续命运走不出的“莫比乌斯环”。
人仿若活成了一头兽,只有一个欲的出口。残酷的乡村现实下,人自始至终没有走出最基本的生存与生理需求,在这样一个未开化的荒蛮之地,人性的原始是否值得原谅呢?
善良与愚昧,并行不悖地胶着,城乡二元对立下的“证实性偏差”心理学中有一种现象叫做:证实性偏差。是说一旦你选择认定一个事实,就会下意识地去寻找有力信息证实自己观点,而会去排斥、过滤那些和你观点冲突的信息。这是一种完全“利己性”的底层思维。
贾平凹将黑亮一家塑造得非常朴实善良,对胡蝶无微不至,但他们不觉得关着胡蝶并强迫夺走她的贞洁有什么不对。
訾米家有几个女性朋友来访暂住,村里几个单身汉便密谋,将她们抢回来关在窑里一年两年。“善良”的黑亮想都没想便答应帮忙,面对胡蝶愤怒的质问,他却不以为然:“抢了是做媳妇哩又不是要杀呀剐呀”。
在黑亮们的概念里,女性是没有独立自主的人格和意识的,只是欲望出口和生育工具。在本能的繁衍面前,父辈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将这种观念传递给儿子,甚至那些曾经深受其害的女性,也在天长日久中成为了趋同者。胡蝶“结婚”那天,连王保宗那买来的瘫子媳妇,都爬过来看热闹。
“娶媳妇、生娃”,作为全村人的生存信仰,与之相关的一切不合理都可以被纵容和理解。
胡蝶的哭诉和反抗,被全村人认定是无理取闹。平常村民间矛盾不断,但面对逃跑的胡蝶,每个人都拧成一股绳帮着阻止。他们用暴力摧毁胡蝶的锐气,像一群饿狼撕扯幼弱羔羊,这样的“恶”,却被村民定义为“善”。
支撑黑亮们这份底气的,是一股无处安放的蛮横。“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所以他们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娶媳妇”。
城市化进程的大转型年代,农村人口大量向城市迁徙,固守在僻远乡村的土地上勉强温饱的一群人,惊觉这种竞争失衡时,已然要面临即将消亡的恐慌。
贾平凹说“往往越卑微的生命,越是要大量的繁殖”,他带着一个走出农村的知识分子的悲悯,不无悲凉地感叹:“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
作家往往是呈现矛盾,却无法解决矛盾。就像已经是城市人的他,即便抱着再深刻的乡情也不会重返农村。
所以他塑造了像“老老爷”这样的乡村智者,老老爷知天文地理、渊博睿智,却甘心埋没于乡土世界。他受全村人敬重,面对胡蝶的痛苦,老老爷无力改变,只是让胡蝶找到自己星,当胡蝶生下儿子终于看到白皮松上大小两颗星时,她这一生,也认命般落定了下来。
老老爷不啻是贾平凹悲观的精神指向,承载了乡土社会千百年来凝结的生存智慧,沉淀对土地的深沉依恋。在城市与乡村融合的裂变之中,老老爷岿然不动地坚守着旷达自尊的本心。这样安于生存、敬畏生命的老人终将死去,乡土文化中的道德信仰与精神支柱是否会随之轰然倒塌?
全息式的情绪沉浸,触及表层社会现实下的深层反思《极花》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代入感很强。比较理解有些读者对小说结尾的愤怒。“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有着很沉重的份量,现实已经无力变更,所以才更愿意在小说里看到希望。
小说一共写了两次出逃。第一次在胡蝶刚被禁锢,极度渴望自由的时候,有着从高处纵身一跃的决绝,那时的胡蝶刚烈不屈,像斗兽捍卫自己的贞洁。这种极致的情绪对峙,才符合我们对于被拐卖女孩的预期。
第二次出逃,是胡蝶母亲带着警察和记者来营救,在全村人奋力围攻下狼狈逃脱。
惊魂未定,随之而来的便是他人的围观、媒体的打扰、亲人的盘问,与城市严重脱节的胡蝶,感到痛苦和恐慌,在大山深处儿子的哭声,不断啃噬她脆弱的神经。最终,不堪压力与思念的她,偷偷登上了回程的火车……
这次逃脱被描写得很模糊,连胡蝶都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这段经历是重现了现实中、贾平凹老乡女儿的经历,但在小说里,胡蝶从未逃脱,不过从胡蝶梦醒后,紧紧搂住怀里的儿子,早窥见胡蝶内心的决定。
她从农村来,又到农村去,最终因为母爱而扎根下来,城市,是她从未融入又触不可及的梦。
像胡蝶这样向往城市的农村女孩有很多,她们渴望改变出生,拥有更美好的物质生活。这种渴望本身,并不能粗暴地归结为虚荣,它是一个女孩对美好生活的本能天性。即使胡蝶为这份向往,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错误的不是她的“天真”,是在黑暗中伺窥到乡村与城市这份“供需失衡”的投机者。
跟着胡蝶全息式的情绪沉浸,看到勤劳淳朴的黑亮一家、慈祥宽厚的老老爷、热心善意的訾米,还有经受同样苦难的麻子婶,将一生的失意注入剪窗花的爱好里,一遍遍劝慰胡蝶认命……
胡蝶的控诉和反抗渐渐被磨平,日子垒起来,她便成了又一个訾米,成了又一个麻子婶。
马丁·路德·金说:
“手段代表着正在形成中的正义和理想,人无法通过不正义的手段,去实现正义的目标。因为手段是种子,而目的是树。从有毒的种子那里,是长不出正义的大树的。”
胡蝶接受了圪梁村强塞给她的温情,这是小说基于现实的构建,同样也是意味深长的喟叹:胡蝶儿子的未来呢?
胡蝶不是“物资”,黑亮们买卖的本身,就无可原谅。这样恶意的“种子”,无以支撑起如圪梁村这样的乡土世界坍塌的生存信仰。
当城市的触角延伸到乡村,将原本封闭的小世界拓开一条裂口,从那里便照射下一道繁华的光,乡村带着试探融入那道光时,必然会清晰地感受到城市化变迁带来的触痛。
文明与落后相互割裂之下,婚姻也成为一种难以竞争的资源。对于乡土世界的繁衍困境与精神关照,是当下亟待跨越的难题。
现实暂时止步的地方,也是文学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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