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伤逝》:没有经济基础的爱情,终将走向幻灭?一本对现实婚姻的启示录

沁说 2021-05-18 23:17:33

《伤逝》创作于1925年,是鲁迅先生唯一一本以爱情为叙述主体的短篇小说。 小说以手记的形式,通过涓生的第一人称视角,诗意又哀婉地独白着他对子君的回忆和忏悔。

《伤逝》所表达出的对自由意识的苏醒与盲从、对婚姻与现实的矛盾和割裂、对个人和社会的冲突与对立,都是领先于时代的思考。延伸到现代社会语境下都不为过,鲁迅所关注的,是人性底层的、贯穿生命的终极命题。

亦舒作品《我的前半生》,便是以《伤逝》为蓝本创作的。不同的是,鲁迅作品里的子君,最终以生命为代价去验证了“自由婚姻”的苦果。

五四新思潮之下,大量“舶来”的价值观涌入,自由独立、开放进步的思想冲击着被传统礼教束缚已久的青年们。自1920年大学逐步开放女禁之后,原本没有社会话语权的女性群体,随着教育赋权,自我意识逐渐苏醒。

然而,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之下,女性的精神反叛与社会身份的缺失,互为冲突、无以消弭。没有收入来源的女性独立,飘渺如空中楼阁;缺失了经济基础的婚姻,最终在生存困境面前分崩离析。

从情感层面,看人性最低处:“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涓生与子君都是被“五四”时期的个性解放所感染的“新青年”。他们追求自由恋爱、反对封建婚姻,他们在一起谈论外国文学、男女平等,为追求真爱而不顾世俗眼光,冲破一切阻碍走到了一起。子君不惜与家庭断绝关系,铿锵无畏地说出那句自由宣言: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像所有热烈爱情的开端,涓生与子君的感情无疑是纯洁且真挚的。身为知识青年的涓生,一直是懵懂的子君思想上的启蒙与引领者。

涓生一腔激昂地驳斥封建专制,给子君讲解易卜生的剧作《娜拉》与《海的女人》,在涓生构造的精神世界里,他以自己的意愿创造了子君“独立新女性”的形象,子君看似自我的觉醒,不过是陷入了另一场以“自由”为裱饰的男性语境。

子君卖了唯一的首饰,与涓生筹措来的钱租了小屋,养了群油鸡和一只唤作“阿随”的叭儿狗。当爱情落定到柴米油盐,子君的美好可爱亦被三餐琐碎消耗得世俗可憎。

“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

向往中甜蜜的婚姻变得索然无味,不过三个星期,涓生读遍了子君的身体与灵魂后,便发现以前自认为的“了解”,不过是“隔膜”。不再读书与思考的子君,并非他理想的灵魂伴侣。精神层面的求而不得令他备感痛苦,子君却沉浸在她的小幸福里怡然自足。

因与子君不容世俗的爱情,涓生被同事举报丢了工作。失业带来的经济困境,一下子摧毁根基岌岌的感情中勉强维系的平衡。

沉溺在文学创作和求职中的涓生,无以理解子君生活上的捉襟见肘。菜冷,有时竟不够,他将不满迁怒于子君的狗儿阿随,当油鸡逐渐变成肴馔,阿随也被涓生带去荒野里扔了。冬天愈发冷的难熬,涓生为了逃避冰冷的屋子和沉默的子君,每日躲进图书馆的铁火炉边枯坐。

《伤逝》插画

经济的匮乏让养活子君成为涓生最大的“累赘”,想逃避现实,但伪善的良知又使他张不开口。涓生突然想到“她的死”,人性的恶念虽一闪而过,却如匕首投枪, 精准扎进现实的心脏:爱情在生存面前不堪一击。涓生潜意识里的黑暗,不过是无能懦弱的私欲,假如子君突然死去,他既逃脱了生活压力又不必承担道德的鞭挞。

鲁迅洞若观火的目光,如炬般射进人性最隐秘的阴暗之地。文学自有它伟大的共通之处,陀氏小说《涅朵奇卡》里郁不得志的音乐家,将自己事业的失败完全归咎于疲于养家的“世俗”妻子, 最后在理想的圮塌中杀死了她。

不管是以文学为追求的涓生,还是以艺术为信仰的音乐家,都是以完美化的“精神需求”作为逃避的出口,将真实的生活重担卸给更弱势的伴侣,试图以诗意的“痛苦”推诿自身的问题,说到底都是现实的卑怯者。

自由恋爱带来的进步的激情,在贫穷的催化下余烬将熄。当现实照进理想,曾经从文学小说中形成的狭义的爱情想象,碎成粉齑。 涓生衣衫单薄地偎在破旧火炉边,清醒地悟出一句:“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在“生”与“活”之间,人性回归到原始的最低处,一切内心的不堪都可以自我谅解。

从个人层面,看爱情诉求的差异:“精神性爱情”与“世俗性爱情”

《伤逝》手记体的叙事方式,将涓生完全私我的想法袒露给读者,内心不堪的隐秘一览无余,有一点类似“卢梭式”的忏悔。在整篇小说中,子君的形象是很模糊的,子君的情绪回应都是通过涓生的揣测与想像,这使得读者在理解子君的同时,有一种“不真实”的隔膜感。

在这段‬爱情的‬开始‬与‬结束的‬过程中‬,子君‬是一个‬“缺席‬的叙述者‬”。

仅仅一年光景,子君从恋爱时“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到同居后“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再至“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粗糙起来”,当涓生讲出“我已不爱你”时,子君“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稚气的眼光射向四处,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通过子君外在形象的变化和涓生的由爱至厌,读者可以间接感受到子君“失语”背后的处境:她一直是涓生的附属物,而非独立的人。

当个人从自己的角度去诠释一段感情的破裂时,是非常主观性的,涓生的内心活动夹杂了大量抒情的手法,这些被文学化的情绪,捎带着不易察觉的辩白色彩。

“她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看似是涓生解释子君在婚姻后的不思进取和个性转变,其实是为了铺垫他“不爱子君的正当性”。

三毛曾说:“爱情如果不能落实在穿衣、吃饭、数钱这些小事上,是不能长久的。”物质基础是导致涓生和子君爱情破裂的关键,但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两人对爱情的诉求差异:涓生需要“精神性的爱情”,而子君安于“世俗的爱情”。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忠实拥趸,涓生的信仰是极度虔诚的。对于一切“旧事物”的抵触,使他欣赏一切“新思想”。他爱子君女学生的身份,更爱她说出“我是我自己的”那份勇敢的反叛。

所以‬涓生‬从‬自我‬臆想‬上‬给‬子君‬赋予了‬“新‬女性‬”的‬标签‬,通过‬向‬子君‬高谈阔论‬雪莱‬、泰戈尔‬、易卜生‬……完成‬对自己‬新文化‬青年‬的‬身份肯定‬。

涓生将自己对“西方爱情理念”崇敬式的向往,投射到子君身上,使他无法接受一个“不完美”的子君。他爱的,是只讨论诗歌文学、散步读书的子君,而不是做饭操劳、养鸡喂狗的子君。

从涓生的回忆自述中,婚后的子君“变”了。拜伦有一句名言“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而女人的爱情是女人生命的整个存在”,这句话用在子君身上最为合适。自始至终,子君的个性都未曾改变,她爱的是涓生这个人,她敢于对抗封建父权和世俗偏见的勇气,也是基于她对涓生的爱。

子君的勇敢和怯懦看似矛盾,其本质都是对爱情的患得患失。

当涓生理性地从困顿中明白“盲目的爱,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子君仍然固执卑微地回避着涓生的冷淡,一遍遍沉浸于“往事的温习”中寻找温存。乃至被抛弃后仍放心不下,将所剩无几的铜板和生活材料的全副留给了涓生,在不言中,教他“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涓生与子君的爱情状态,是民国时期的一个典型的婚姻缩影。追逐个性解放的文化青年们,一方面陷于传统的包办婚姻,另一方面又想追求自由爱情。在新旧文化的碰撞和冲突中,哪一种选择都带着时代的虚无性。

从现实层面,看“新青年”与“女性”身份的双重压力

老舍的小说《月牙儿》,讲述了旧社会受过新文化教育的女性,在生活所迫下和母亲相继沦为暗娼的故事。文化赋予女儿的自尊和骄傲,在现实的饥饿面前土崩瓦解,个人的苦难映见了时代的悲歌,忧患交加的社会背景下,难有女性独立的生存土壤。

鲁迅同样有篇著名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指出无数出走的“娜拉”将无法立足于社会,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身为“新女性”的子君,却没有经济能力的依傍,从挣脱供她读书生活的家庭、飞向“自由爱情”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对涓生的依附关系。而这种依附,和涓生定义的“男女平等”是冲突的。她冲破世俗的勇敢来自于理想化的无知,当逐渐意识到涓生的疏离,那个从前镇静坦然面对流言蜚语、大无畏的子君,变得胆怯了。

爱情赋予她的勇气轰然倒塌,这份不合时宜的自我追求不融于时代,被父亲接回家的子君,最终在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中死去。涓生这才发现,即使没有子君累赘,他的未来也没就此顺畅,依旧在无限的虚空中彷徨,最终怀着忏悔的心情将子君葬在遗忘中。

子君用生命,成全了一场注定被遗忘的爱。而涓生一再强调“我活着,我总得向新的生路跨出去”,他跨出去的第一步,就是写下这忏悔式的独白,是“为子君、为自己”,这段感情彻头彻尾成了一场印证“自我觉醒”的表演,徒有自由的姿态,子君的悲剧,裹挟于男权框架中的平权浪潮中,悄无声息的湮灭。

鲁迅通过《伤逝》中涓生与子君的爱情悲剧,反映出他对于时代的冷静思考。太多如涓生、子君一样的底层文化青年,为“新青年”的身份所缚,流于对西方新文化思想的表面套用,而忽视了真实的社会环境与生活经验。

这样没有思考的信仰是孱弱的,但这样的试探亦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正是在过去的“伤”与“逝”中,积淀了现在的清醒与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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